看上去,河图的内容似乎便到此为止,留下了两行余韵悠长的空白,将这宇宙的奥秘都展示给能看到它的所有人。
然而,绿叶老祖的心,却在看见这两行空白时,轻轻地一颤!
因为,唯有曾参悟过河图的人才清楚——
这里本不是空白,还曾有两行字在!
只不过它放在这里,也未必人人都能参悟罢了。
她神情间这一点点微妙的变化,极不明显,可同站在这大殿外的谢不臣,从她索要这一卷河图时,便已觉出异常,此时再观她神色,心底的忌惮便是一重深似一重。
只是他素性滴水不漏,并未露出半分。
当下只自然地问道:“老祖看过,此卷似有不妥?”
“这河图你没给旁人看过吧?”
绿叶老祖目光一闪,这般问道。
谢不臣敏锐地从在这一句中感知到这河图必有什么异样,但眼前的绿叶老祖实在不是他能窥探的存在,即便有心想要试探,也不能够。所以只向其摇首,告诉她并未给旁人看过。
绿叶老祖那细叶似描开的眉梢便轻轻一挑,似乎对这答案满意,然后才将河图收拢合上,却并不是要还给谢不臣,而是直接将其放入了自己袖中,竟然向他道:“你初初飞升,便登临圣仙之境,满仙界的目光都在你身上。这一卷河图事关重大,在你手中不免危险,还是先放在本尊处,来得妥帖。”
第562章 异贾贩梦
“那绿叶老祖是个怎样的人呢?”
走在行人稀稀拉拉的大街上,黄昏的暮气从四面八方透过来,天边上金灿灿的斜阳照得天际微红,群山的淡影在城外很远很远的地方,见愁步履间平缓悠然,连声音里都带着悠闲。
走在她身旁的,竟是扶道山人。
九节竹拿在手中,上头绑满了老旧的布绳,完全已经被当成了花子的拐杖,人在路上走,那竹杖就在地上点。
道袍破落,腰间还挂个酒葫芦。
扶道山人的头发不知何时,又有了往昔杂草丛生乱糟糟的“风采”,听得见愁此问,只咬了一口左手拿着的鸡腿,扯下来一块油汪汪的脆皮,便舒坦得眯起了眼睛,哼哼道:“那老妖婆么……”
他拉长了声音,似乎是在思考。
见愁不由转头看他。
扶道山人眼珠子骨碌碌一转,便道:“好吃,霸道,不讲理,老邪门儿了。”
“……”
她想要听的不是这个啊。
虽然已经飞升到了上墟,甚至已经在最初那十年凭借骇人的杀戮闯出了个“仙见愁”的名头,然而见愁发现,只要是在扶道山人的面前,再严肃的问题都能被带歪。
“师尊,我问的是——”
“知道,知道,修为啊做人啊那些嘛。”扶道山人摆了摆手,都没等她把自己的话说完,“但山人说的可都是实话。这老妖婆在下界的时候就是个硬茬儿,人昆吾的几个都还没发话呢,她就把元始界揽到了自己治下,纵然那几个来得早,还是被打了个服服帖帖。山人我猜啊,多半也因为河图。这东西你看过,她参悟到哪个境界,你也该是最清楚的。反正这老妖婆除了吃吃喝喝和脾气坏的时候,也没造成什么杀孽,惯来洒脱的性情。”
能被扶道山人称作“硬茬儿”的人……
见愁听着眼皮都跳了一下。
但接下来却陷入了沉思,没有再继续发问,只同扶道山人一路走着出了城。
严格来讲,这里算是自在天的地盘了。
放眼望去,整座城中行走的大多是地仙境界以下的小修士,甚至是没有修为的凡人。
上墟仙界并非全是仙人。
仙人与仙人们结合,诞下的孩子并非就一步登天了,更多的只是修炼的天赋好一些罢了,当然也有一些修炼天赋不如何的。这部分人依旧要生存,所以争端最少的自在天,便成了最好的选择。
见愁也是偶然来到此处的。
刚到上墟仙界的时候,因为十死令的事情引发了诸般的追杀,几乎是隔个两三月便要杀人,送死的劝也劝不住。
杀到后面,那些人便老实了。
在知道自己没有胜算的时候,谁也不会蠢到来送死。
因此,见愁才算清闲下来。
那时已是她来到上墟十年之后,赶了一段时间的路,又终于能借助传送阵,便很快抵达了大罗天。但她没有进去,反而是在路过空无星域的时候发现了这凡俗之辈聚集的苦慧星,神识扫过时,意外发现了霸在街边酒楼上吃了三天扒鸡的自家师尊……
后面的事情便不必赘述了。
这些年她偶尔出去走走,了解点外面的情况,但大多数时候都留在这里,陪扶道山人吃烧鸡、扒鸡、炖鸡、烤鸡、盐酥鸡……
嗯,至少听上去是很享受的。
想着,脚步已迈上了城外的山道。
迎面竟有修为微末的修士背着书箧向老城的方向走来,作书生打扮,一袭文人的长衫,手里却拎着一只雪白的铃铛。
人走三步,那铃铛便摇上一摇。
同时口中唱:“贩梦,贩梦喽!黄粱南柯,千载弹指。你想要的,梦里都有。贩梦喽,贩梦喽,梦老人新制的三千大梦诶……”
见愁不由停步看他。
这书生打扮的修士倒看不出自己面前这二人的深浅,但料想在这苦慧星上也不存在真正的危险,便向他们拱了拱手,笑着问道:“梦天姥新制的大梦,二位要买吗?”
“多谢,不必了。”
见愁淡淡一笑,摇了摇头。
也许是因为盘古荒域日渐临近,当年进入过荒域还活着出来的天姥梦老人便在种种传言里重现,四处都有打着其旗号贩梦的异贾,而梦中的世界奇幻瑰丽,当然也引得大批修士趋之若鹜。
只是食梦会上瘾。
梦中的世界足够安逸,足够让人快活,谁愿意就这样离开梦境呢?一切的遗憾都可以在梦中得到弥补,一切未解的心结都能在梦中得到纾解,一切无法释放的失落与痛楚也都能在梦中得到治愈……
纵然修士,也难以抗拒它的魔力。
在过往几年里,见愁外出探听消息,总会见到各式各样的贩梦异贾,但她并没有想到,如今连苦慧星这样的地方都来了异贾。
这种状况,多少有些不寻常。
这些人这些梦的背后,当真是有当年进过荒域还活着出来的梦天姥吗?
有人说,天姥是一名容貌昳丽的女子;
有人说,天姥曾是非邪天里的狐狸精;
也有人说,天姥是一位很早就得道的老妪……
但谁也没见过真正的天姥。
一则是此人出现的时间太早,许多有记载的古籍已经失传,二则是对她有所了解的圣仙都死在了荒域之中,三则依照那一点仅有的记载来看,所有与其有过接触的人对其的描述竟然皆不相同,甚至相互矛盾……
如此,梦天姥也就变得越发神秘。
与外界所有人一样,见愁也在好奇,在荒域重新降临的时刻,真正的梦天姥是否会再一次与众人进入荒域?
“师尊听闻过这梦天姥吗?”
别过那贩梦的修士,见愁一面跟上扶道山人的脚步,一面问道。
他们二人顺山道翻过了半座山,便能看见后头山下栽种着蔬果的菜园,菜园的那一头竟然盖着几间茅草屋。
地里有一位灰衣老僧。
正从山谷水潭里挑了水,走过菜园里半畦韭菜,才将那老木水桶放下,给园子最边上种的石斛浇水。
扶道山人走到这里时,整个人完全放松了下来,像是随便找块地就能瘫下去似的,打了个呵欠道:“没听过。不过啊,那些到处贩卖的梦,山人我倒试过。制梦的手法或许粗浅,不像是圣仙所制,可梦境的逼真和精妙却绝对称得上大家手笔。背后即便不是这劳什子梦天姥,也必定是个有所图的人。你此去荒域,该万万当心。”
“那师尊呢?”
在那菜园旁边,见愁停下了脚步。
那老僧依旧从桶里舀了水浇花浇菜,并不向他们的方向望上一眼。
见愁只觉得奇妙。
若非亲眼所见,又曾得闻这老僧平实的禅机,只怕她也不敢相信,自在天的真佛竟然是个烟火里的山野村夫。
扶道山人解下挂在腰间的酒壶,自在地喝了一大口,笑得半分不在乎:“在元始界时候就跟人勾心斗角,累得像条狗,没意思。他横虚聪明一世,也不过落成旁人棋局中一颗覆灭的棋子,可叹可怜!我飞升时便想透了,万般都是空。我虽从崖山出,但这一番经历下来,却与佛门有些缘分。如今在这凡俗地,风雨不来我安然,风雨来我亦巍然,乐得自在。小见愁你啊,自往荒域去,若见了崖山那帮老不死的,便转告他们,说我很好。”
从他一朝看破、白日飞升开始,见愁便有隐约的预感。后来到了上墟,果然听闻扶道山人在崖山待了几年,就云游去了。
她想,当年他与横虚是有真交情在的。
只是兜兜转转到后来,竟成昆吾云海上一场作茧自缚,到底令人唏嘘。
有关于诸天大殿那一座并未开启却测算出了昆吾百年大劫的周天星辰大阵,始终是团团的迷雾。
但见愁想,谜底该很快就能揭晓。
她听了扶道山人的话后,沉默了良久,在暮色的照耀下,在山风的吹拂下,竟觉好似回到了当初居于山村的时候,看山间雾,竹里风,还有那晨昏的炊烟……
头顶的天穹上,盘古荒域那磅礴的影子,已然变得清晰。
就像是人们看过的海市蜃楼。
只是来得更庞然、更惊心一些,隐约能瞧见山岳纵横,河川流淌,奇树莽苍,大略呈现出些人形,却是躺倒的,仿佛漂浮在星空的一片巨大的陆地。
“我崖山门下,从无畏惧。雏鹰出巢,在风雨里硬了翅膀,便该向那长空飞去。”
扶道山人似能察觉到她的复杂。
这一时想起的,也是当年自己路过那山野,拂开雨后的新坟,将她救起的种种。
最终只笑一声:“你去吧。”
见愁心怀里便忽然有万般的情绪激荡开来,虽然在此地已伴了扶道山人三十余年,可真待要离开时,依旧有几分难舍。
说到底,终究是个凡人。
她躬身一拜,道:“徒儿告辞。”
山野间雾气忽浓,最后一线光亮在雾气的散射中消失,扶道山人转身看去,那菜园里浇水的老僧也抬首看去。
那山脚下见愁身影已如一道水波般消失。
而在大罗、非邪、自在三天,所有在此界排得上号的修士,亦消失在了原地,如同一道道璀璨的星流,投向那浩渺沧桑的荒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