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吓了一跳,低头看去,看见一只密合色绣金银线的精致绣鞋正极具羞辱意味地踩在一张白皙得过分的小脸上。那脸已被她脚的力道踩得变了形,唯有一对琥珀色的眸子恶狠狠地看着她,闪着野兽般凶戾的光。
那是一个小小的少年,最多不过十一二岁,衣着布料华贵,却显然不怎么合身,被五六个身高体壮的内监紧紧压制在地上,动弹不得。
轻城顿时凌乱了:她素来不喜欢用暴力解决问题,怎么可能做这种脚踩他人的事?何况,对方还是个比她小得多的少年。
她下意识地要将脚收回,小少年察觉到她力道松动,低吼一声,猛地一挣,狠狠甩下她的脚。她一个踉跄,还未站稳,小少年扭头,一口咬在她的脚踝上。
他,他是狗吗?居然咬人!
轻城做梦也没想到对方会做这种事,一时惊得呆了。直到剧痛钻心,她才倒抽一口凉气,控制不住地惨叫出声。
几个内监都慌了神,手忙脚乱地来拉小少年,小少年趁机跳起,如饿虎扑食,重重撞到本就立足不稳的轻城身上,红着眼,一手恶狠狠地掐向她的咽喉。
少年的身体又硬又沉,如一块石头般,她被撞得肋骨生痛,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后脑重重撞到了地面,顿时眼冒金星;脖子有如被铁钳卡住,呼吸渐渐困难。
再次失去意识前,轻城觉得自己大概要去烧烧香:这都是什么事?连做了鬼也还在走霉运!
第2章 迷梦
轻城觉得自己在做梦,梦中她变成了另一个女孩,生活在一间空旷冰冷的宫室中,寂寞地长大。
每隔几天,面容严肃的教养嬷嬷会抱着她前去一间布置奢华的宫室,向一个盛装打扮的美人请安。梦中的她欢喜异常地叫对方“母妃”,对方却始终神色淡淡,只有在穿着明黄龙袍的男人来时,才会和颜悦色地叫她“荣恩来母妃这里”,偶尔还会亲手喂她吃甜甜的窝丝糖。
她很喜欢吃窝丝糖,总觉得糖里有母妃的温柔。
可绝大多数时间,她还是如同一棵无人关注的野草,默默地在角落长大,在教养嬷嬷的严厉管教下,谨言慎行,卑微怯懦,便是受到什么委屈,也不敢轻易宣诸于口。偶尔,还会听到以为她睡着的宫婢窃窃私语:“公主不得娘娘喜欢,好生可怜。你看福全和荣庆两位公主……”
福全是皇后的掌上明珠,嫡长公主,身份尊贵,又有皇后和嫡亲的哥哥太子宠爱,向来活得骄傲明媚。荣庆则是张贵嫔唯一的女儿,张贵嫔把女儿看作了心尖尖,又出身皇商之家,家族供养丰厚,荣庆除了不敢僭越,从来都是要什么有什么。
只有她,虽然生母的位份比张贵嫔高,活得却比荣庆委屈多了。
九岁那年,皇后娘娘为福全公主请了名师大儒进学。陛下得知,叫她和荣庆跟着福全一起上课。她从来羡慕活得恣意的福全和活泼可爱的荣庆,却自卑不敢接近对方,只能默默看着荣庆和福全在一群贵女的簇拥下宴饮玩乐,恣意行欢。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她十三岁了,比她年长一岁的福全公主和定远侯嫡次子定亲。定远侯嫡次子容貌俊美,又惯会小意温存,哄得福全死心塌地。福全极满意这桩亲事,将他送的所有礼物都当宝贝供了起来。
尤其是送来的一只长尾鹦鹉,毛色鲜亮,一见福全就会扯着嗓子叫“公主万福”,更是被福全视若珍宝,爱惜异常。
结果有一天,伺候那只长尾鹦鹉的小内监一个疏忽,让它逃了出去,好死不死,飞到三皇子赵蛮上方拉了一泡屎。
福全一开始还有些心虚,待看清对方是谁,就放下心来。
赵蛮是皇帝北征胡人时与俘虏的胡女所生,生来高鼻深目,肤白发卷,相貌与众不同。皇帝嫌弃,出征回来时便没有带回他们母子,直到他八岁时胡女病逝,才将他接回宫中。
因他身有胡人血脉,在皇室中地位极低,皇帝也不把他放在心上。十一岁的人了,连个正式名字都懒怠给他起。胡女给他起小名为蛮奴,大家就赵蛮赵蛮地混叫着,不进学也没人管他,整天与一帮小内监舞刀弄枪,骑马摔跤,顽劣不堪。这样一个人,将来能封个一等公都已经顶天了。
福全打心里就没把赵蛮当一回事,趾高气昂地问赵蛮讨要鹦鹉。哪知赵蛮看着她冷笑一声,当着她的面,活生生地把鹦鹉捏死了,还把死鹦鹉扔回给了福全。
众人全都惊呆了,谁也没想到赵蛮连嫡公主的面子都不买,下手如此狠辣。
福全气得眼泪都出来了,一时半会却拿赵蛮没办法。对方野蛮无礼,软硬不吃,根本不买她的帐。想揍他一顿出气吧,偏偏赵蛮不学无术,打架的本事却好,身边服侍的个个身手不凡,她手下的那帮人根本就打不过。
福全向皇后哭诉,反被皇后说了一通,不该为一只畜生小题大做,落下个欺负庶弟的名声;她又向胞兄太子告状,太子也要名声,哄着她说再给她买一只更好的鹦鹉。
两尊大佛都不想因为一个对皇位毫无威胁的赵蛮惹来诟病,全是息事宁人的态度。福全怎么甘心?她气愤难平,大发脾气,一心想着要报复赵蛮。
可赵蛮年纪虽小,却出了名的性子野蛮,武艺高强,他的身边人打小陪着他练武,身手也极佳,除非他落单,否则她们绝对暗算不了他。而赵蛮一向不喜与别人打交道,她们要逮到他落单的机会实在不容易。
最后还是荣庆给她出了个主意,找人假意对赵蛮好,嘘寒问暖,处处关心,骗取赵蛮的信任后,再哄他单独去她们准备伏击他的地方,痛揍一顿。这个人选,必须不是福全公主一派的,免得引起赵蛮的疑心。
怯懦而毫无存在感的荣恩,就这样被福全选为执行这个主意的人……
*
轻城是被吓醒的。醒来后心怦怦乱跳,梦中赵蛮困兽般的愤怒眼神如在眼前,赫然正是被她踩在脚下,差点掐死她的小少年。
天尚未亮,外面隐约传来更漏声。她再也睡不着,烦躁地试图翻身。
头部、颈部和脚上同时传来剧痛之感,她忍不住“嘶”了一声。
脚踏上立刻传来小宫女诚惶诚恐的声音:“奴婢该死,不小心睡着了。”
天气炎热,殿中没有降暑的冰盆,全靠小宫女轮流通宵打扇。荣恩又素来是个好说话的,难免有人松懈了心神,熬不住困睡了过去。
轻城脑中正乱着,无心追究,索性挥退小宫女,睁着眼,安静地看着头顶绣着荷叶田田的雪青色罗帐。
已经整整三天,每次睁眼都是同样的景象,服侍的宫娥来来去去,身上的疼痛感无比真实。她再迟钝,也意识到此前脚踩赵蛮不是在做梦,她真的成了荣恩公主,宣武帝和夏淑妃之女,一个刚满十四岁的小可怜。
这个事实似乎又不那么难以接受,她在梦中经历了荣恩所经历的一切,恍惚觉得自己就是真正的荣恩,不过在十四岁时,在极度的恐惧下忽然觉醒了前世的记忆。
刚开始她还有些混乱,她记得宣武帝才二十出头,膝下最年长的皇子也才五岁,哪来这么大的女儿?然而随着小荣恩的记忆理清,她很快明白过来,荣恩出生于宣武六年,她死后的第二年,而此时已是宣武十九年,距她死于洞房花烛夜足足过去了十四年。
已经十四年了啊……轻城的心中有些复杂,于她不过睁眼闭眼瞬间,世间却已过去了这么久,兜兜转转,她竟然成了赵勰的侄女!
也不知当年她死后,赵勰是怎么向她的家人交代的,叔叔婶婶他们会不会感到伤心?会不会发现她死得蹊跷,要求赵勰交出凶手?
说起来,她死得实在冤。
婚事并非姜家求来,赵勰如果不满意和她的婚事,为什么不拒婚?两人的地位天壤之别,他有太多手段可以破坏这桩婚事,何必非要在新婚夜取她的性命?
太多的疑惑从心头闪过,临死时的痛苦回忆泛上心头,她只觉浑身发冷,不愿再想下去。
她向来没有为难自己的习惯。多思无益,纵然她现在有公主的身份,也暂时没有能力对付赵勰。
何况,她现在还面临着一堆麻烦。
荣恩的处境实在说不上好,爹不疼,娘不爱,兄弟姐妹不亲近。宫人势利,捧高踩低,她又性子懦弱,不敢抗争,难免受欺。单看这么热的天,她一个受了伤的公主,连个冰盆都混不上,便可见一斑。
轻城倒不担心物质上的匮乏。宫人再苛刻,夏淑妃再无视她,身为皇家公主的基本体面还是会有。再寒酸,也不会比她曾经经历过的那段艰难日子差,她相信自己能把日子过好。
她怕的是麻烦,尤其是无谓的麻烦。
当初骗取赵蛮信任的任务落到荣恩身上后,荣恩觉得害怕,可她仰望福全惯了,冷不丁有机会讨好福全,哪舍得拒绝,终究还是答应了下来。
她也算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演技不行,便派了身边一个机灵的大宫女喜鹊,打着她的旗号去哄赵蛮。
花了约半年的水磨工夫,赵蛮到底年纪还小,心思没那么复杂,荣恩又向来孤零零的一个,不和福全一道,他果然渐渐放下戒心,被喜鹊哄骗着,孤身入了福全她们的圈套。
落单的赵蛮被福全她们事先埋伏好的大力内监制住,荣恩为了向福全表忠心,在荣庆的怂恿下往赵蛮脸上踩了一脚。
然后就是她的意识在荣恩身上觉醒,顺带承受了赵蛮暴怒之下的反击。
她受了重伤,事情自然瞒不住。皇后娘娘亲自过问此事,福全和荣庆心中害怕,将责任全部推到了荣恩身上,而那时她昏迷着,自然没法为自己辩解。
皇后震怒之下禁了福全和荣庆的足,罚抄五十遍《女诫》;作为主犯的她受伤奄奄一息,皇后不好雪上加霜,便下令将喜鹊杖毙,她身边的几个大宫女都发配浣衣局做苦役,以儆效尤;赵蛮意图谋杀皇姐,罚得更重,当时就抽了十鞭子,把他抽去了半条命。
轻城叹了口气。即使她能辩解又怎么样?事情虽然是福全和荣庆谋划的,却由荣恩一手实施,这一点,她无可辩驳。
最麻烦的是,福全使自己这把刀子使顺手了,大概以后还会用自己来对付赵蛮;而以赵蛮的性子与受到的羞辱,只怕也不会善罢甘休。两人之间的炮灰她大概是当定了。
得想个法子从他们的恩怨中脱身才是。
她忍着疼痛与眩晕感侧了侧头,将脸贴上冰凉的青花瓷枕,烦躁的情绪一点点平复下来。事已至此,担心也是无用,左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再从中找机会便是。
不管怎么说,她还活着,还能够自由地呼吸,感受疼痛,感受欢喜,感受悲伤……她还是应该感谢上苍的厚待。
心绪彻底平静下来,她阖上眼,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发现新升上来的一等宫女百灵和布谷带着一群小宫女,捧着梳洗用具静候在帷帐旁。
天亮了吗?
她有些迷糊地抬手揉了揉额角,外面百灵她们发现了她的动静,开始有条不紊地行动起来。挂帷帐的挂帷帐,倒热水的倒热水,递巾子的递巾子……
布谷轻手轻脚地过来,准备扶她半坐起来。自从轻城第一次醒来,有些力气后,就坚决反对躺在床上接受她们的喂食。
轻城顺着她的力道挪动了下,身下忽然被硌了一下。
那熟悉的感觉……轻城动作僵住,连身上不舒服也全都惊得忘了:不会吧?
第3章 竹简
博山炉中轻烟袅袅,寝宫中一片寂静,只有布料摩擦的细微窸窣声与轻柔的水声。
轻城闭着眼,百灵拿了个靠枕垫在她身后,和布谷合力将她扶起,斜倚在靠枕上。
漱口、净面、梳头、用膳、换药……一桩桩依次而做。待告一段落,轻城细柔的声音响起:“这里不用你们服侍了。你们先出去,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众人都怔了怔,百灵迟疑开口:“公主,你受了伤,身边不能没人服侍。赖嬷嬷知道了只怕会责备奴婢们。”
赖嬷嬷是荣恩公主的教养嬷嬷,也是荣恩所居长乐宫偏殿的管事嬷嬷,素来严厉。
若换了从前的荣恩,多半就心生退意,不再坚持了。可这会儿轻城满心的惊涛骇浪,早把属于荣恩的那点怯懦压了下去,闻言神情淡淡,声音是一贯的轻柔动听:“赖嬷嬷是你们的主子还是我是你们的主子?”
百灵心头一凛,公主身边原先的大宫女或杖毙,或谪贬,全军覆没,空出位置来,各宫都想塞人过来,后来还是淑妃娘娘发了话,她们两个才有机会从二等宫女提上来,正是战战兢兢,不敢造次之时。公主这话实在重,她不敢反驳,只得恭敬地应下。
正要退出去,轻城又叫住她,“把帷帐放下。”
重重帷帐阻隔了内外视线,寝殿里一时只剩了轻城一人。她垂着眸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后,才将手探到身下摸索了番。
似曾相识的触感叫她动作微微一顿,随即继续,取出一物。
熟悉的破旧竹简,却韦编断绝,只剩下半卷,上面多了一滩凝固发黑的血迹。
她掌心汗出,不可思议地看向手中的竹简。她在这张床上足足睡了三天,寸步未离,万分确定床上原本并没有竹简。
所以,它是怎么出现的?还有这血迹,上次并没有,难道是她前世死亡时喷在上面的?
轻城心里有些发毛,将竹简拿近了些。没错,上面依旧是预告她前世死亡的一行字,不过墨迹已经陈旧,显然已有了年月。
她倒吸一口凉气,竹简竟跟着她来到了这一世!究竟怎么回事?
她抿了抿嘴,心中乱糟糟的,魂不守舍地重新将竹简卷起。指尖忽然传来刺痛感,她没留神,被一根竹刺扎入了食指,鲜红的血珠沁出,染红了竹简一角。
轻城蹙眉,伸手拔刺。再去拿竹简时,忽然呆住。
血珠竟一点点在被竹简吸收,随即,原本在竹简上凝固的发黑血迹也一点点消失,竹简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变得光洁如新,露出下面一排字来。
这这这,也实在太诡异了!
轻城又是害怕又是好奇,忍不住低头辨认,字的笔画弯弯曲曲的,是她看不懂的古字体。她勉强认出第一个字上面有个“日”,第二个字像个“君”字?其它的实在认不出。
她只得放弃,小心翼翼地展开竹简。
还好里面依旧是端正挺秀的小楷,内容却和她刚刚看过的全然不同。
第一根竹片上方画了个瓶子模样的图案,下面写着“一百”,第二根第三根竹片是空白的,从第四根开始,出现了一排字,开头几字就叫她目光陡然一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