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在看什么?”连枝问道。
“没什么。”江窈迟疑了下,凭什么她以后都不再来啊,躲着他做什么,要躲也该是他躲自己。
书童一路小跑过来,拉着连枝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江窈心不在焉的搭着鱼竿,也没太在意连枝那边的动静。
安静的湖面,乍暖还寒的时节,江窈起了打道回府的心思,她前段时间沉迷钓鱼的原因,很大一部分是因为季节适宜,而且她禁不住晒,两腮没一会便晕开胭脂般的光晕。
连枝很快就取了一柄竹骨伞过来,替她撑开。
午膳本来打算将就,她来时特意自带干粮,连枝直接引着她去了谢清嵘的雅舍,江窈纳闷,连枝才把之前书童找她的原委说出来,原来是谢清嵘请她一道用午膳,估计是为了她之前没有食言的事,非但没有和他老人家计较偷鱼的过失,连无理取闹的要求都一一答应。
江窈是这么想的,犯不上为了逞口舌之快,和谢槐玉置气,而且伙夫都是以前自己府上的,她也用不着客气,决定留在雅舍用午膳。
由书童引路,进了一间厢房。江窈刚推门进去,没有看到谢清嵘,倒是看到了谢槐玉这个不速之客。
他似笑非笑的看着她,估计是在笑她口是心非,江窈下一秒调头想溜,硬生生止住了脚步,她为什么要临阵脱逃?
正好这时候谢清嵘拄着拐过来,缓解了尴尬的氛围,江窈暗骂自己糊涂,上一次他将自己背到这里,一路畅通无阻,她就该知道他和这里的主人相识。
江窈大大方方的落座,假装没看到谢槐玉似的,和谢清嵘攀谈了两句。
说起来惭愧,到现在她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谢清嵘,但是当着谢槐玉的面,她又不好意思直接问,毕竟现在自己是什么身份啊,好歹是个贵客。
期间谢清嵘摸了摸白须,训斥的口吻,“谢相位极人臣,坊间说什么忧国忧民,不过是虚有图表,见到我们这些平头百姓总是拿乔。”
江窈早已领略过谢清嵘的道行,她本来挺想看戏,又怕谢槐玉欺负老人家,附和道:“就是,轮得到你拿乔么?”
出乎意料的是,谢槐玉非但没有反驳,还点头应了一声,眸光却定定的看向江窈,“我从来没有拿过乔。”
谢清嵘冷哼了一声,江窈见风使舵,刚准备对谢槐玉表达自己的不屑,冷不丁撞到他漆黑的眸子,话都咽下去了。
午膳主食是屉蒸的四喜饺子,鲜嫩又有弹性,爽口极了。
谢清嵘爱不释手,江窈倒没有特别留恋,毕竟她以前在公主府司空见惯。
她筷子从始至终就没离开过糯米滋,色泽洁白,口感软糯,紫薯粉的馅,外面裹沾着一层薄薄的椰丝。
用完午膳后,谢清嵘留江窈喝茶品茗,江窈拒绝的话脱口而出说了一半,看了一眼外面的日头,便留了下来。
好在谢槐玉似乎看穿她的不自在,跟着谢清嵘出去了,江窈暗自松一口气,随意从角落的木架子上取了本书,翻看起来。
连枝安安静静的候在殿外,江窈听到推门声,以为是连枝,她再自然不过的摊开手,以往这时候连枝都会把茶杯递过来。
她捧过茶杯喝了一口,注意力都放在手上的杂谈里,讲述着游历四方的奇闻。
谢槐玉看了她半晌,出声道:“小殿下。”
江窈没有想到谢槐玉会去而复返,一骨碌从木桌上跳下来,无措的看着他,“谢相。你说,这天下有多大?”
谢槐玉将书从她手下抽了出来,接着将另一只手掌摊开,放在她眼前,双眼看着手掌,说话时带着三分笑,“天下不大,左右不过在我手掌上面。”
“痴人说梦!”江窈拧着眉,“我要到父皇那里告你一状。”
谢槐玉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会在她面前丝毫没有防备,他哑然失笑,“我陪小殿下出去走走如何?”
江窈鬼使神差应了一声好,连他刚才的口出狂言都没有再计较。
她没有想到,谢槐玉口中的出去走走,和她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屋檐青瓦上两人促膝相对,粗枝大叶的橡木树投下一片阴翳,清辉把檐角的脊兽照的清清楚楚。
谢槐玉随手捉了一枝杏花,零落的花瓣团成一簇,他忽然用花梢去点一点她的头,“呆子。”
本来昏昏欲睡的江窈,瞬间就清醒了,她才意识到自己和他靠的这样近,他身上佩玖穗子落在自己的裙裾边,她看到他眼睛里的风轻云净,有过片刻的怔愣。
江窈羞怯的垂下脸,极其的盼望他在说点什么,“你现在不说点什么吗?”
她耳边的玛瑙坠子微晃,谢槐玉有那么一瞬间想伸手去拨动,标致的脸廓姣好,锁骨上泛着梨花白,他声音低涩,“你想听我说什么?”
纤指一遍遍抚着裙面上的绣纹,江窈措辞道:“我以为……”
谢槐玉故意揶揄她,他更想听她亲口说,“以为什么?”
江窈抿了抿唇,谢槐玉放缓了音调,向她伏低道:“你也是娇的极了,一句话也值得你这样生气?”
“你……”其实她好像、貌似没有生过他的气,江窈结结巴巴的开口,好似花光所有力气,“……你不该每次都待我这样的,你知不知道会让人误会,不止旁人会误会,我自己也会误会。”
“我待你怎么样了?”谢槐玉低了低下颔,
眉黛轻蹙,江窈想认真和他说什么,急切的偏过头,唇瓣无意识擦过他的下颔,只察觉到一片凉意,她闻到他清冽的气息,几乎快和他鼻息相交,莫名的慰贴从心底升腾开来。
“窈窈。”他第一次这样唤她,衔在唇齿里的声音动听。
江窈耳边一痒,脸蓦地涨红,唇瓣上泛着嫣红,她眸光氤氲。
谢槐玉当然不愿意错过她难得的模样,忽然挑起她的下巴。他噙着似是而非的笑意,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唇瓣,人也自然而然的向她偎近。
江窈指尖一颤,裹紧掌心,才发现自己出了细汗,她太紧张了。
庭院里出现连枝走动的身影,江窈如临大赦,拂开他的手,往旁边挪了挪,声音压得很低,“要听完吗?想必,你心里是明白的,还要听吗?”
第55章
春风和煦。
江窈羞嗒嗒的坐在屋檐上,她从来没有过这样规矩的时候,郑太后若是见到她现在这副模样,肯定心里欣慰的不得了。
谢槐玉整冠束发,露出干净的发际线,他身后是湛蓝的碧空,飘着几朵棉絮似的白云。
他眼底映着她的如花美眷。
“我心里是明白的。”谢槐玉道,“过继进谢家的第一天,就有人告诉我大邺十五城,谢门定乾坤。谢家的规矩,人能成茧,能成活。世人都不去寄人篱下活,更何况谢家的孩子。”
江窈仰着脸,痴痴的看着他。
换成以前,她早在心里默默给谢槐玉戴了顶煞风景的帽子,就好像谢槐玉在国子监充大学士,而她每次都在思考当天该让连枝做什么膳食。
不止是换成以前,要是换一个人在她面前,讲一些心历路程,她只会觉得是没什么要紧的闲话,连瓜子都不舍得嗑。
可是谢槐玉就不一样,他可以,他怎样都可以,仿佛他一举一动都是好的,除了……他每次蔫坏着欺负她以外。
这世上的人千千万,为什么她只愿意把除了快乐玩耍以外的时间留给他?看吧,她毕竟还是很大度,无论她对他存在过什么样的过分解读,只要是他就好。
“官场上流传过一句俗话,‘江’山代代出谢门。”谢槐玉风轻云淡的说,“你还记不记得,国子监藏书楼那晚,你问我封窗之事,十年前那场瘟疫后,凡是在场之人,都没有再开口说过一句话。他们都是我的……同门。”
江窈:“……”所以江家是谢门的垫脚石么?
用相辅相成来说可能更确切。如果他不是大反派就好了……但是她愿意花心思改造他,她要是再不拯救他,谢槐玉这个小可怜岂不是迟早要完。
不对,重点好像是哑奴……
“这也是你为什么会救哑奴的原因,将他留在身边,还教他读书认字……”江窈问道。
“他不是。”谢槐玉道。
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想到藏书楼常年的暗无天日,她忽然很想安慰他。
这也是江窈第一次想要……安慰谢槐玉。
她觉得不止是谢槐玉迟早要完,她自己怕是也要栽了。
“我过去想着事在人为,人定胜天。只有赢家才能盖棺定论,我太想着俯瞰一切了,所以我不择手段。”
江窈悄咪咪往回挪了挪。
“你和我不一样,你心里一直有牵挂。我从来没有这样羡慕过一个人。”
江窈又朝他靠得近了些。
“我坦率的说,没有遇到你之前,我总觉得这世上所有事都和自己不相干似的。”谢槐玉低头道,“正如你的任性。”
江窈正忙着和瓦做斗争,猝不及防往下一滑,顺手拉着他的衣袖,被他给捞了回去。
“你这也任性到一种地步了。”谢槐玉脸色以可见的程度一黑。
江窈没撒手,连她自己也没反应过来,娇嗔的口吻啐他一句“虚伪”,抱着他的胳膊,再自然不过,“我若是摔残了腿,你是不是就不上赶着搭理我了?”
谢槐玉不动声色的弯了弯唇角,“我何时没有搭理过你?”
江窈忍不住飘忽忽,在她听来,谢槐玉这是承认自己上赶着搭理自己,面子终于被她给挣回来了,才不是她自己先开的口。
“我要听你说。”他的声音很轻。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觉得天上的云朵砸她脑袋上了,织成了一朵棉花糖。
江窈窘迫起来,撒手不是,不撒又不是,“什么?”
“你刚才不是颠三倒四的问我要不要听完?”谢槐玉道,“凡是小殿下说得话,臣每个字都有在听。”
他能拿她怎么办,任性上天的小公主,每次在自己面前都恨不得耀武扬威,他只能心甘情愿铺着台阶等她从云尖下来。
“是有十分要紧的话想和你商量的。”江窈一本正经道,“我过去之所以钓不到鱼,在于饵太直,而不是鱼竿太珍贵的原因,难怪鱼兜不肯咬……”
她发表了一通钓鱼论。
谢槐玉难得配合她:“有理有据,听小殿下一句话,胜读十年书。”
“那是自然。”江窈眉眼弯弯,“钓鱼最重要的是,得先让对方尝到甜头,要不然鱼肯定不会上钩,鱼也有讲究,太肥而不腻的不好,太瘦了不如直接放生,反而浪费我一番心意……”
“这得看钓鱼的人是谁。”谢槐玉帮她总结道。
江窈:“……”被发现了。
“那你呢?”谢槐玉侧目问她,“感悟不够深刻,我建议你再重温一下。”
江窈刚准备和他争论三百回合,她钓鱼明明花了很多心血,如果时间也算心血的话。
她额上一凉,男人的喉结近在咫尺,他的胸膛挺拔又宽阔,像拨开云雾之后,沁人心脾的气息涌来,一路从她的眉心,钻到她十指间,再随着吐息循环到她的肺腑里。
江窈清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无法平复。
大白天的,有伤风化。
她笑得贤惠:“依我看,钓鱼这件事,还是要节制一点比较好,甜头给多了,鱼养的太沉,我也捞不上来……”
“出息。”谢槐玉评价她。
江窈本意不是这样的,但她没好意思说出口,太没脸没皮的话,不适合她目前轻飘飘的画风,太飘了她真怕摔一跤。
不如从今以后就跟着她吧,一年半载的不行,最好是长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