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慈一时也不知该如何作答,就只有默默听着,又想到还未好生谢过她今夜留下自己,便提了一声:“小姑……”
“唤我思妤便是。”思妤直起身子,又接过一旁丫鬟递来的竹篦,细细地替阿慈梳开发上的小结。
阿慈的九翟冠业已取下了,摆在妆台的一旁,冠上钿璎折碎了烛火的光,粼粼地映在她的脸上。她轻轻道一声:“好,思妤。”
阿慈道:“你我如今已是一家人了,我亦不瞒你,我这一日确是心力交瘁,难受极也累极了。虽说你若不来,我便是强撑着,也要往灵堂上去守一夜的,但到底这渐要入冬的一夜过去,身子也着实是受不住。你顾念我身体,又怕我一人孤枕,邀我来与你同住,我心中实是感动之至。这份情谊,且不知还要如何来还。”
思妤听罢,手中的竹篦顿了一顿,渐渐放下了,又叹道:“嫂嫂何须与我这样见外,说些什么还不还的话。嫂嫂乃是王兄心尖儿上的人,便也是我的亲嫂嫂,王兄走得这样仓促,一句话也未留下,可我知他心中定然是最放心不下你的。我代王兄照顾嫂嫂,亦是我心甘情愿的事。嫂嫂切莫再说什么还恩的话了,教人听着生分,也伤心……”
思妤一面道,一面那双眼也渐渐低垂,鼻尖抽了两声,竟是又要落下泪来。
阿慈见着,一时更添心酸不已,也回身拉过小姑的手:“好思妤,是我的不是,这话你便当没听过,往后我再不提了。”
思妤默默点点头,又别过脸,伸了只拇指将眼角的泪撇去,抬眼道:“嫂嫂的发还未梳完,我再替嫂嫂梳一梳。”
“好……”
阿慈重又回身坐下,任思妤一下一下,梳着她的头。
她也不知为何,明明晓得自己如今嫁进了王府,深宅大院,人心难免叵测,故而时刻叮嘱自己谨言慎行,小心为上的,却偏偏会对这样一位表姑娘,卸下防备,生出天然的亲近之感来。
她想,许是还在家中待嫁时,听闻这位表姑娘的身世凄凉,心中觉她命途也是坎坷可怜,自打那时起,就已在她心中生出许多同命相怜的感叹了。及至今日一见,又觉她举止虽然有些冒失,但天性未泯,心地淳良,便更愿意与她走得近些。
阿慈想,她自幼失了父母,同自己一样寄人篱下地长大,那瞧人眼色过日子的滋味,无论是身在市井还是身在高门,都应当是一样难受的。
但她到底是长成了,自己这么些年来,也长成了。
阿慈念及此处,不经意又微微叹了一声。
她较之思妤虚长几岁,两个人年岁相近,命途亦是相仿的——思妤幼年失恃失怙,阿慈也是。
阿慈的母亲生她之时因胎位不正,以致难产,是以阿慈甫一出生,生母便撒手人寰了。父亲家中以卖酒为生,独自一人拉扯了阿慈三年,又在媒人介绍之下,娶了一位王氏续弦。
彼时阿慈尚不足四岁,虽还懵懵懂懂的,却也已经晓得辨人眼色了,是以她总是很乖,在父亲的眼里懂事又听话。
那样的日子,本也平平淡淡。
继母在她五岁时又给家中添了一位弟弟,父亲很是高兴,为他讨名“念昌”。阿慈见他高兴,心中亦是欢欢喜喜的,见父亲忙着照料继母与弟弟,也会搬一张矮凳,站在板凳上踮着脚尖学打酒,好替忙不过来的父亲分担一些。
只是,阿慈心想,也许自己生来就是一道拿黄连熬出来的命罢。
阿慈十岁那一年,京中时疫横行,父亲也不幸染上了。
她犹记得父亲走那一日,几个拿白帕子蒙面的人来家中抬走了父亲的尸身,继母将哭得浑身发颤,要抱住父亲一起走的阿慈锁进了柴房。阿慈透过柴房门上那稀稀拉拉的木头缝隙,看见继母用巾帕掩住口鼻,皱着眉嫌恶地将父亲所有的衣被丢到院子里,付之一炬。
阿慈也记得,继母放她出柴房时,蹲下身子,拿帕子细细擦干净了她脸上的泪痕,摸着她的脑袋,哽咽道:“阿慈最是懂事的,你爹爹走了,咱们母子三人总不能坐吃等死不是。可你瞧昌儿还那样小,娘实在也是腾不出身来……娘知道这些年你帮着爹爹照顾酒坊生意,多少也是懂得一些,你看自明日起,你在前头卖酒,娘来管账,拉扯着弟弟,咱们三人相依为命,可好?”
阿慈忆到此处,心中又勾起沉沉一声叹息来。
她没有权利说不好。
于是从那一日起,阿慈开始当垆卖酒。
白日里,她就在酒坊中招呼着往来买酒的客人,继母偶尔上外头来瞧上一眼,抑或是取些银两,说是要给弟弟置衣;入夜,阿慈便在柜台后头支一张用两条长凳放一块竹板搭的小床,睡在铺子里。
继母起先并没有说什么,但日子久了,也开始有意无意地嫌起阿慈的命来。
她道阿慈是个“硬命种”,又因嫌弃阿慈命硬,生怕她克死了自己与黎念昌,故而吃睡皆不让阿慈与他们一处。
这样仰人鼻息的日子,就直到阿慈嫁进王府里来。
是以阿慈才见思妤,既已晓得她的身世,又瞧她如此待自己,打心底里便已是将她视作了亲妹妹。
她想着,又望向镜中的思妤凝神。忽而又听见身后一声轻唤,道:“嫂嫂,已梳好了。你且坐一会子,我去瞧瞧浴房中的水,可是放好了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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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阿慈这一夜,洗漱更衣,又等思妤洗漱过一番再上床时,已是子时了。
她与思妤躺在床上,听外头隐隐约约传来的嘈杂之音,知道是胡管家领着府上下人在置办王爷的后事。思妤伸出一只手来,隔着被子拍了拍阿慈的手:“嫂嫂,莫多想了,一切都待明日起来以后再说,先睡吧。”
阿慈应一声,又唤思妤:“你也早些睡。”
“嗯……”
思妤应着,又将手缩回被子里去,拉了拉教这一伸手给撑开的被头,一蜷身子,便侧过头睡去了。
阿慈躺在床上靠里的一侧,等着先头留在灯罩中的最后一点短烛渐渐燃尽。
她看着屋子黑了下来,而后又因今夜外头月色的好,在双目慢慢适应黑暗之后,瞧见了透过纸糊的窗子,映入房中的一点清冷的光。
阿慈没有睡着,她睁着眼,望着帐顶,明明人已经是倦极了,却硬是毫无睡意。
她也是在这样的夜里,得知自己要嫁入端王府的。
那一晚,阿慈才搭好了小竹床预备歇息,却见连往后院的帘子被人打起,是继母进来了。
往常阿慈打了烊又收拾盥洗完毕,已是亥时中了,那样晚的时辰,继母是不会再到前头来的,可那一晚上,继母偏生坐到了她的小竹床前,破天荒地问了她一声:“快入秋了,被子可够?若在此处睡不好,今儿个起便搬去后院西面的厢房里睡吧。”
阿慈一时不知她心中打的什么主意,只是拿铺子要人守着,害怕那些酒徒喝高了,夜半三更来闹门作借口,婉拒了她。
可谁知继母竟道:“左不过就是丢一些酒罢了,没什么打紧的,眼下你才是顶要紧的。”
着实是教阿慈暗暗吃了一惊。
她心知继母突然间对她嘘寒问暖,定是有什么原委,却不想这原委会是一门亲事——嫁进端王府,做端王爷的元妃。
阿慈起先以为继母在说笑,想她怕是白日里与那些婆子妇人们打牌碎嘴,教人给诓骗了,便不以为意,只应承了几句打发了继母,又顾自卖她的酒去了。可结果几日以后,却忽见酒坊外头来了两辆宫车。
那宫车上下来几名衣着考究的太监,瞧着不像是寻常奴才,入内便问哪一位是黎氏念慈。
阿慈忙从柜台后头出来,迎上前去答:“小女便是。敢问诸位公公这是……”
那领头太监却不待她问完话,只瞧她一眼,又以尖细的嗓子拔高了调,唱道:“黎氏念慈,接旨吧——”
阿慈这才知晓,继母所言,竟是非虚。
她在家中备了两个月的嫁。两月之间,宫里和王府皆派过人来,下聘的有,服侍的有,来教引的亦有。酒坊的生意停了,但左邻右舍却变得空前热络了,那些个婆子妈子,几乎是一日几道地往黎家走动。
阿慈想起父亲走那一阵,家门前清冷得宛若冰窖,不禁感叹于人性趋利,世道凉薄。而她在一番感叹之余,却也颇觉诧异——她并不认得什么端王爷,好端端的,一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爷,怎就会相中了她呢?
上一世的阿慈倒霉到了家,在新婚当夜枉死了,连盖头也未揭成,是故也未能见到这位二王爷的面。
也是直到了这一世,直到此夜,阿慈躺在思妤的床上,才细细回想起数个时辰前她的盖头揭开,瞧见这位夫君的第一眼。
只是,说是第一眼,却也不是第一眼。
彼时阿慈坐在那张黄花梨木雕的新床上,惊讶得差点开口呼出声来,只碍于一屋子的喜娘嬷嬷丫头们皆在旁看着,方才生生将那半句话给咽了回去,但心中又惊又喜,喊了一声:“是你!”
王爷身着冕服,就坐在她的身旁,仿佛看穿了她心中所想一般,眼里微微笑着,像闪着粼粼的光,他伸出温凉的手覆在她的手上,道:“是我。阿慈。”
阿慈心中于那一瞬间,有一根悬着的沉重木头,轰然落了地,而后又化作一株凤凰树,生了根,开了一树火红色的花。
那还是阿慈在当垆卖酒的日子。
酒坊中来来往往的各色人等,三教九流,生客有之,熟客亦有之。这当中有两位常客,时时相伴前来,也常分别而往,但无论哪一回,观他们的相貌衣着,谈吐气质,总要与旁人略不同些,是以留与阿慈的印象也更深一些。
其中一位好着青色襕衫,常饰一枚白玉在腰间,立时有如松般苍劲,举手投足又清逸如鹤,只是并不喜言笑,说话亦总是沉稳有加。另一位则是谦谦公子,温润许多。
阿慈见那位温润如玉的公子,言辞之中还散着儒雅之气,只道是个读书人,后来两人去得久了,她才又渐渐知晓这位“读书人”,原来是个大人。
其时的阿慈,因只听他身旁随侍暗暗这样叫过几回,也未曾多嘴去问,是以并不知晓他官阶几品,但想到他年纪轻轻便在京中为官,想来家世十有八||九是很好的。又见这二人常来常往,关系甚笃,遂也理所当然地认为那位如松如鹤的男子,亦是位大人或者世家子弟。
只是她却不知道,那位松形鹤骨的男子,原来竟是王爷。
当今陛下的胞弟,端王高赐。
那圣旨上说他:“慕黎氏,愿求娶为妃。”
阿慈在揭过盖头的又惊又喜之下,心中竟也慢慢生起一种难以言说的微妙情愫来。
她这一生,原本已是做好了孑然终老的打算了,全只因天家旨意难违,才在继母苦口婆心的劝说之下,又死了心去嫁人。
那时她还叹是,自己终究仍是教继母给卖了,又哪里想过峰回路转,揭下了盖头,却见到是他做了夫君。
阿慈心中娇羞又欢喜,甚至一时间还忘了这一夜的危险重重。
只是她的欢喜还未过两盏茶的工夫,一切就有如傍晚时分的雨后霓虹,美过了一瞬,又于夜幕的吞噬下,烟消云散,再不复了。
阿慈一时间猛地攥紧了被头,于黑暗里瞪着悲痛的眼,双眦欲裂,牙关紧咬。
二王爷当着她的面倒在了地上,她当真是恨极了那个下毒之人。阿慈暗暗起誓,这一世定要还王爷一个公道,连同自己上辈子枉死的真相,都要查它个水落石出,将那害王爷、害她的人千刀万剐才罢休。
她恨得两眼酸胀,又涌出泪来。
良久,那攥紧了被头的手才又渐渐松了开去,阿慈闭上眼睛无声地摇一摇头,心想,这座端王府,冰冷又陌生,自己如今却连身旁的人谁在明谁在暗、谁心地良善谁又心思龌龊都尚不清楚,要替王爷寻公道,到底还是急不得的……
她想着,不由又无助且沉重地长长长长,叹息了一声。
……
阿慈这一晚上想了许多,亦流了好一会儿泪,渐渐才觉眼睛被泪水糊得睁不开,方沉沉睡了过去。
然而翌日醒来时,她甫一睁眼,就觉眼皮沉重不堪,连着脑袋亦是昏昏胀胀的,很不爽利。她心知应是昨夜哭累了,约摸睡时又没将被子盖好,是以着了些寒。
思妤是一早就起了的,这会子从前院灵堂上守了一个时辰回来,就瞧见阿慈像是刚醒过来,坐起身子连衣裳也未披,正拿两根手指头抵在鬓边,揉着脑袋。
思妤见她双颊发红,不似寻常面色,心下登时一沉,赶忙上前喊了一声“嫂嫂”。
“嫂嫂可是哪里有不舒服?”思妤坐下来,伸手就去探阿慈的额。
阿慈这才急急放下双手,睁开眼。
她自醒来发觉脑袋昏昏沉沉的,便知不好,但想到今日还要操办王爷的丧事和见三司,是以心中焦急,一直就只顾着纾解,也未曾留意思妤进门的声响。到了这会子才慌忙想要掩饰,却已经来不及了。
思妤将手覆在她的额上,才停留片刻就蹙紧了眉:“嫂嫂像是有些烧。”
阿慈忙摇了摇头,道:“许是受了点风寒,我吃些热茶,缓一阵便无碍了。”
可思妤却很坚持:“病了便是病了,哪里有吃茶就好的道理。”
她边说着边又立身起来,道:“嫂嫂你且靠一靠,我去请太医。”
阿慈才要拦她,却见说话时,外头又行来一阵脚步声,跟着帘子打起,林嬷嬷探了半边身子进来,问:“可是娘娘起了?我先瞧吕姑娘进屋子,半晌也不见人出来,料想应是娘娘醒了,这来看看。”
思妤一见林嬷嬷,连忙就喊道:“嬷嬷来得正好。”
“姑娘怎的了?有何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