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时间被继母戳穿,恼羞成怒也是颜面扫地,忽就豁出去了,也骂回继母:“王婶子,我尊你才喊你一声婶子,你如今指着鼻子骂我,你敢说你心中就没有丁点鬼祟?”
“我有何鬼祟!”
“嗬哟,你倒还理直气壮上了。”范明礼见王氏叉着腰,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也一指她的脸,道,“你可别在这里装什么清高了,你心中打的什么算盘当我不知?来就先要了百两纹银,又要我给你那不成器的儿子在太常寺中觅个肥差。就你那烂泥扶不上墙的儿哦,太常寺里担粪都比他强。你不过就是嫁了个克夫命的女儿进端王府罢了,尾巴还翘到天上去了,你不要脸,我还怕她克我……”
“范明礼!”
范明礼越说越起劲,突然竟听见高羡猛一拍桌子一声怒斥。
他被这一声吼给吓得登时打住了嘴,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竟说了不该说的话。当着王妃的面妄议王妃命里克夫……
范明礼赶忙“咚”地一下将头磕到地上:“下官失言,下官失言,请娘娘恕罪——”
高羡扭过头去看阿慈,只见她气得面色发白,双唇死死咬着,一双按在扶手上的手,十指指甲全被按出惨白颜色。
高羡知道她听了定然是不好受,当下对这范明礼,便更是厌恶至极。
阿慈原本坐在那里听着他与继母起内讧,还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情的,哪里想范明礼说着说着竟口不择言,讲起她命硬的事情来。
阿慈对命这个东西,只因自幼便背负骂名,是以较之别的事情更敏感些。
当年母亲去时她尚在襁褓之中,并无多的感受,是在父亲故去的那一年,才教她认真地思考起了这些问题。过去这些年,她以为自己业已习惯了这样的说辞,甚至在继母的明嘲暗讽下,也可以强抑着不在意了,却不想又因端王爷的故去,生生勾起对宿命这件事的将信将疑来。
她自认还算是个坚韧的人,遇事虽也会伤心落泪,但哭过以后仍是不甘心、不服输的,却唯独在这件事情上,令她生出了一种深深的无力之感。
她时常想,莫不是自己当真命硬至此?先是克母克父,如今又克夫?
而眼下范明礼这样脱口而出的话,一时更将她心中的无力、怨恨、委屈,全部翻了出来。
阿慈实难再装作自己毫不在意了。
她突然起身,推说头疼,连丢在小桌上的药也没有交代一声便往外走,预备打道回府了。
思妤赶忙追上她出去,高羡则也跟着站起来。只是他并没有同思妤一般快步出门,反而慢慢地走到范明礼的身边。
范明礼还跪在地上,已是吓得面如土色,落在地上的两道目光看见高羡在他边上停住了,脚尖朝向自己的方向,不由又颤巍巍地抬起头来。
他硬着头皮,看了高羡一眼。
这一眼,竟觉自己见到一个冷面阎王一般。
高羡面上无甚情绪,唯独伸出一根手指,在他的额头上点了点:“你啊……”
他说完这两个字,便再未曾发一言,径直往阿慈离开的方向走了。
那范明礼跪在那里,竟被吓得突然瘫坐在地。
……
回去的路上,阿慈与思妤仍是同乘一车,睿王府的车子便跟在她们后面。
高羡原本坐在他的位子上,行着行着,却忽又起身到车门边,打起帘子,看了行在前头的马车一眼。
眼里说不清的意味深长。
他忽一扭头,朝身旁在门边上坐着的杨霖道:“去查查那位太常寺丞。”
杨霖自然会意,点点头应声:“是。”
高羡方才放了帘子,重又回到车厢后头坐去了。
马车一路颠簸着,行到端王府西角门前,阿慈依旧一言不发,下了车便往王府里走,思妤又紧赶慢赶地跟上去。
因下起了雪,下人们大多在屋子里忙碌,一时院子里空荡荡的,也不见什么人。
思妤脚步匆匆地跟着阿慈才过了垂花门,眼看就要追上她了,却不想忽然间被人拉住了胳膊。伴一声“思妤姑娘”,思妤一回头,竟见杨霖在垂花门边站着。
他因追着思妤踏入后院,面上还有一丝拘谨,但仍拉着她的臂弯道:“思妤姑娘留步……”
思妤虽然对杨霖侍卫多有好感,可眼下不知所以地被他拉住,当下也有些急,阿慈转眼便要拐入院中去了……她刚要开口喊杨霖事急从权,若有要事也容后再谈,只没成想一个晃眼,竟又看到高羡匆匆从边上过去。
思妤才微微张开的嘴巴,忽然便顿住了,连同整个人也定在那里,倏忽一动不动。
高羡沿着抄手游廊往阿慈的方向匆匆行去,思妤忽地瞧一眼高羡,又看了看杨霖,心下恍然像是明白了什么。
她的面上,焦急之色渐渐淡了下去,这才没有再往前行。
……
阿慈这一日又是憋闷又是气恼,还夹杂了许多无法言说的挫败感,下了马车后顾自一人便朝自己院子走得飞快。
往常她从外头回府,总是有小厮先飞奔去院子里通报的,好教那些丫鬟婆子们有个准备,但今日不同,她甚至连下车时都没要人搀扶一下,不等门房回过神来,便已经一人往里头走了。步履之匆匆,以致那通报的小厮一时竟没能撵上。
于是阿慈入院子进屋时,屋子里反而冷冷清清的,丫鬟婆子们皆在厢房里头,外头下着雪,也不曾留意到阿慈回来的响动。
“也好。”阿慈心想,左右她想清静一下,无人搅扰,更好。
她想着又要回身将房门带上。
然而才一转身,竟见高羡也不知何时跟在她的身后,见她要关门,一个闪身便进了屋子里来。
阿慈还未搭到门沿上的手,登时便愣住了。
她没有动,反而是高羡回过身子,迅速将门关上。
随那两扇门被合起的“吱呀”一声响,阿慈这才转过神来,吓了一跳。
外头不见思妤的人影,分明自己下车入府时,还听见她跟在身后撵她的脚步声“嗒嗒嗒”的,是她一门心思不在那里,倒连她什么时候不在自己身后了也没察觉。
眼下高羡关上了门,几乎是顺手又将门闩给插上了。
阿慈才一怔,转眼已经被他堵到了门边上。
第39章
他凑得很近,身子几乎是压着她靠在门边。阿慈不知怎的,在这样的距离下,心中竟渐渐淡去了一些烦闷难受,徒徒生出慌乱之感来。
那仿佛是一种很复杂的慌乱之感,她既因他贴近而感到慌乱无比,却又因为是他而只觉得安然平静。
高羡的身上,还有一路匆匆随她而来的风雪寒气,但才过片刻,却又教他呼吸的温热给盖住了。
他抬手轻轻抚上阿慈的脸,低下头来:“还生气呢?”
阿慈垂下眼,没有作声。
“我那会儿听你话里说的,像是前几日你娘便来找你,提过范明礼的事情?”
阿慈轻轻“嗯”一声,点了下头。
“为何当时没有同我讲?”
阿慈遂叹一口气,这才开口道:“也是机缘巧合罢,那一日正赶上我那弟弟在王府里惹了一点事,我就将范明礼的事情给淡忘了,且当时我也已经回绝了继母,一来以为她不会再提这件事了,二来也是怕你担心,故而没有说。可谁知道那个范明礼是个恬不知耻的,甚至于巴巴地贴上脸来,方有了今日这一出。”
阿慈说着,仍还有些心存余悸。
那个家她是再不想回了,范明礼自今日后,定是会彻底断掉攀附她的念头的,就是继母,阿慈一时还吃不准。上一回她已经那样明确地同继母说白了,甚至是警告了她,继母却还如此当耳旁风,也不知这一回会不会令她收敛一点。
阿慈正在出神地想,感到高羡又捧着她的脸,将她脸抬起来。
“好了不想了,我知道今日你受了委屈,是我不好,让你如今还要担这些心。你担惊受怕,我亦是气坏了。”
阿慈这才正儿八经看了他一眼,从她今日见到范明礼后,倒是一直未仔细瞧过高羡的脸色,眼下看到他的神情,确实是很气恼。
她忽又好奇问他:“你这样生气做什么。”
“有人觊觎你,我可不得生气。”
“可你不是已经将他一顿斥骂,扼断了他的念头的?你堂堂王爷,还怕他一个太常寺丞不成。”阿慈有些不解。
然而高羡捧着她的脸,蓦地一皱眉:“我不管,反正就是气坏了。”
阿慈一愣,旋即突然“噗哧”一下,阴沉了大半日的一张脸,终于才笑了起来。
她抬手朝他眉心弹了一下,又抚平他眉间皱起的纹路,与他道:“明明还叫我莫生气的,自己倒气成这个样子。”
她说着,又放下手来,轻轻环住他的腰身,将脸埋到他的胸口,轻声道:“我原以为,老天爷待我实在是很薄,教我自小失了双亲,才有如今这样不堪的事情,但一见到你,又想他待我也还算不错,至少教你又回来了。”
她微微翘起嘴角,埋在他身前的脸又蹭了蹭:“我不气了,犯不着为那样的人置气,你也不气了,好不好?”
然而话音落,半晌却不见有人回应。
阿慈正觉疑惑,刚要抬起头来看一看他,不想忽又被他轻轻推开。
她以为是自己这样的举动与言辞惹了他不痛快了,正有些尴尬的当口,转眼却感到下巴倏然被抬起了,她还未曾回过神来,高羡已低头吻了上来。
风雪的寒气没有散尽,他的唇上还是有些冰凉凉的,但呼吸里的温热之意却已缠住了她,阿慈突然陷进一片柔软当中,身子不由自主地颤了一颤。
她从未与人这样近地相处过。
这样近,近到不能言语,近到彼此的双唇印在一起,彼此的呼吸都绕在一处。近到她因惊愣住而不曾合上的眼,还能看见高羡垂下的眸子里,有熠熠的光。
他的眼睛微微闭着,一只手托着阿慈的后颈,一只手便抚在她的耳畔。
他低着头,认真而温柔。
阿慈在一片静谧里,几乎可以清晰地听见自己狂乱的心跳。
她的双手落在他的腰侧,十指冰凉,微微发着抖,终究在她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亦鼓起全身的勇气,重新环上他的腰际。
男人的亲吻,一时更又深了几分。
这一日外头的雪越下越大,霭霭的一片,轻柔地覆住大地。
便好似那一场雪的温柔,阿慈亦软软地闭着眼,任由他的温柔倾覆。
……
年节将至时,阿慈却听说了一件事,那位太常寺丞范明礼因年初曾犯的一个错事,被贬谪出京了。
那件错事听闻不大不小,只是当时太常寺中有人替他压下了,才没有闹大,可前些日子却不知怎的,忽又被人特意拎了出来大做文章。这一回,那个当初保他的人没有再出面,范明礼则被连降三级,从一个正六品太常寺丞,被下放到地方上做了个从七品州判,说是年前便走。
而阿慈之所以会听到这些,全因一个婆子与她闲话时无意提起了。
那婆子好巧不巧,偏生认得那范明礼的夫人,只说范明礼得了这样的重罚,竟连个屁也不敢放。夫人怪了几句,让他去求求人,哪怕官降二级,或是不出京也好,可范明礼反倒凶她妇道人家懂得什么,竟连人也不愿意去求了。
那婆子说时只一个劲地咂嘴,又叹那位夫人遇人不淑,嫁了个窝囊废,而在阿慈听来,却是别有一番滋味。
她赶在高羡以送节礼的名义来端王府时,逮住他悄悄盘问了一番,问他可是他在背后做的这件事。
高羡一脸人畜无害地摇摇头,可那眼里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