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人才踏进门槛,扑面而来一股子浓得令人几乎作呕的苦药味儿,随之就是安平县主的一声怒吼:
“谁带她过来的?滚出去!滚出去!快滚出去!”
明连久缠病榻,身形也越发消瘦,半椅在床边,仅着一身雪白色的里衣。眉宇间仍然清明,可却透着几分衰颓,同记忆里风轻云淡、恬静温和的明小侯爷判若两人。
即使他病到如此地步,却也丝毫不见得狼狈,通身一股子贵气。闻声抬起头的瞬间,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像是有星星落在了眼里。
“你来了。”
明连浅笑着,眉头忽然紧锁,猛的咳嗽了一阵。他咳得猛烈,大有一副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架势。安平县主又急又怒,拍了几下明连的后背,突然噔噔几步走上前来,指着赵汐朝的鼻子,骂道:
“谁准许你这种下贱的女人来国公府的?滚出去!快滚!”
傅青见状,赶忙上前哄劝道:“明珞,明珞,你别这样。阿朝是我未来大嫂,你稍微给点面子,否则回头堂兄又该骂我了。”
他这话不说还好,闻言明珞气得更狠了,怒气冲冲道:“傅青,你脑子坏掉了?你跟我从小一起长大,凭什么要护着这个女人?她害得我被傅言哥哥退婚,还把我哥祸害病了!你看不见吗?”
傅青道:“我的小姑奶奶,你这怎么什么话都敢往外头说啊!我堂兄从小就是个有主意的,谁能说得动他?再者说,堂兄为了同你退亲,受了多大的罪啊?后背一层皮肉都被抽没了,还能把他打死吗?至于明连的病,要不是阿朝,明连指不定撑不到现在呢!”
“你走开!你跟这个女人都是一伙的!我今天就要打她,你能把我怎么样!”
明珞一把将傅青推开,上前高高的扬起了手,眼看着就要一耳光扇了过去。
岂料赵汐朝抬手一把将明珞的手腕攥住,她昂起脸来,毫无惧色,一字一顿道:“不管你信不信,我什么坏事都没有做过。傅言跟我说过,越是退让,你越是咄咄逼人。安平县主,我今日是来探望明连的,请县主高抬贵手,不要为难于我。”
明珞气得眼眶都红了,却听明连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好了,明珞。你先下去吧,不要再胡闹了。”
“哥!”
明珞咬紧下唇,突然放声大哭道:“你们一个个都是怎么了,全部都疯魔了不成?傅言哥哥这样,傅青也这样,现在连我一母同胞的亲哥哥都这样!为什么都喜欢她,全部都不喜欢我?我说什么都不对,做什么都是错!你们都是坏人!”
她哭着,抬腿就往门外跑,傅青大声喊她,跺了跺脚到底跟了出去。
赵汐朝垂眸扯了扯衣角,一时心头情绪难明。明连对她招了招手温声道:“阿朝,你快过来吧!”
她应声抬头,往床边挪了几步,随意扯了张椅子坐了下来。正绞着十指不知所措。
“我代明珞向你道歉。她从小就被我爹给宠坏了,又是圣上亲封的县主,脾气娇蛮了些,可秉性不坏。我听府上的人说,那日明珞在府门前辱骂你,真是对不住了。我已经责骂过她了。”
顿了顿,明连又轻笑一声,摇了摇头,“我猜,定是傅青骗你过来的罢。我没什么事,再修养几日便好了。”
闻言,赵汐朝愧疚之意更浓,只道:“明连,我要怎么做才能救你?明明你还这么年轻,你还未曾娶亲,国公府需要你在,你不可以有事的……”
她突然说不下去了,前世同明连未曾有过什么交集,只知他身体素来孱弱,命不久长。纵是重活一世,也并非是什么事情都能扭转,若是可以,她愿意潜回时光的汪洋,替明连寻求保命之法。
明连似乎也知自己的命数,也未见过多的伤怀。他眼底蕴着温柔,唇角微微上扬,想要伸手摸一摸赵汐朝的头发,到底是缩了回去。
既然给不了她幸福,便只有放手成全。她日后有傅言宠着,一定会过得很好。
“生死有命,有何可惧的。”明连摇了摇头,像是同赵汐朝说的,又像是同自己说的,唇边渐渐苦涩起来,“我爹一生为了朝廷奔波劳碌,临逝时儿女皆不在身旁,纵有一身功勋赫赫,又有何用?我一出生便顺袭爵位,年纪轻轻就是侯爷,朝中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拖着病体转眼就是数十载,我也倦了。”
“阿朝。”他抬眼,唇角漾起一抹恬淡的笑意,笑得淡凉如水,缓缓道:“我已然如此了,怕今后出了什么事,帮不到你。圣上疑心深重,刚愎自用,你家虽是豪商巨贾,可到底空有万贯家财,无人在身后撑腰。若是国库再度空虚,只怕会有人拿你们家开刀。”
闻言,赵汐朝震惊道:“怎可能?我家虽是商人,可一直本本分分的,从未做过任何伤天害理之事!”
“只当我是多心了吧。”明连长叹口气,猛烈的咳嗽几声,脸色又白了一分。恰好有丫鬟送药过来,赵汐朝随手接了过来,吹了两下,这才递到明连手里。
她估摸着时辰,傅言这个时候大约要下早朝了。遂起身告辞,明连也未说什么,轻轻颌首算是应了。
出了国公府的大门,赵汐朝喘了口气,又等了一会儿,见傅家的马车缓缓行来。国公府建在京城最繁华的街道,门前的大道也是官员下值的必经之路。
如此,她上了马车,二话不说一头扎在了傅言怀里。
“怎么?可是明珞……”
“不是!”赵汐朝将脸埋在傅言怀里,闷闷道:“傅言,真的没有救明连的办法了么?”
傅言叹了口气,揉了揉赵汐朝的头发,轻声道:“若是有,也不必等这些年了。”
是啊,若真的有办法,就以明连的身份家世,没理由要等这么多年。事到如今,怕是还要从执名身上想办法。
赵汐朝真的不想同执名做交易,若他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要她如何是好。可眼下,只能尽力而为,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眼睁睁的看着明连去死。
她是打定了主意,一到了府上就跑去找执名。在执名院子外头踌躇了许久,到底没敢进去。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抬手推门。哪知门一下子被人从里头打开,这手就直接按在了执名的胸口。
“你找我有事?”
“我……”
赵汐朝赶忙将手缩了回来。
执名挑起一边的眉头,双臂环胸,斜倚在院门上,微眯着眼睛,似笑非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是不是有事求我,嗯?”
赵汐朝差点咬舌,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索性就低着头,求道:“执名,你在我家白吃白喝白住这么久,我现在有事想求你,你不会不答应吧?”
“呦呵。”执名嗤笑一声,语气略嘲讽道:“真是稀奇事儿呀!太阳打西边出来啦?咱们赵大小姐居然有事求我?你怎么不去找你那个情哥哥了?他不是很厉害的么?这世间也会有他办不成的事儿?”
“执名,我想要你那颗珠子,成不成?”
执名抬手打断赵汐朝的话,笑意盈盈道:“珠子?那可是我的宝贝疙瘩。我这人做事从不吃亏,天底下没有白掉的馅饼。你求我,我就一定要帮你吗?你跟我是什么关系?我偏不!”
他凑过身去,诡笑着,露出白森森的牙齿,“要不,你跪下来求我试试?”
这话大约只是随口一说,执名的性格向来阴晴不定,谁拿他都没有办法。可眼下,赵汐朝也是没有其他的办法了,她攥紧衣袖,眼眶憋得通红,念起同明连的情谊,到底是低下头去。
哪知执名立马就慌了神,赶忙伸手拽着她的胳膊,一下子将人拽了起来,恶声恶气道:“你怎么这么蠢?该听话的时候不听话,不该听话的时候比谁都听!”
他一甩衣袖,冷眼瞥了她一眼,没说话。赵汐朝抬头,这才瞧清执名今日穿了一身红衣,对襟的长袍,垂感极好,袖口金丝滚边,绣了成片的芍药花。
她微微一愣,下意识的说了一句,“你今日穿得好喜庆……”
哪知执名似乎被她这句话取悦到了,打了一个响指,笑眯眯道:“那可不,今日可是有大喜事!来来,我带你一起去看,应该会很热闹!”
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你陪我去看,我就把珠子送给你。”
语罢,执名拽着赵汐朝的衣袖,一路往外头走。门口停了辆马车,想来是事先准备好的。行了大约半柱香的功夫,终于停在了一处酒楼前面。
执名率先跳下马车,大步朝里面走,直接甩了一锭金子在店小二怀里。
店小二立马眉开眼笑,在前面领路,开了一间雅座,窗户正好对着下面的街道。
执名大马金刀的落了坐,还对着赵汐朝摆了摆手,笑呵呵道:“来啊,快点过来,马上就有好戏开场了!”
赵汐朝不明所以,到底是入了座,才一抬头,执名就推过来一盘瓜子,笑道:“来,吃吃吃,别跟我客气。”
他话是这么说,自己倒是不吃的,频频转过头去,往窗户外头眺望,脸色突然沉了下来。顺着他的目光,赵汐朝往外望去,就见街道上来了一群官兵,中间是几辆囚车,里头关押着几名蓬头垢面的妇人。后面还跟着一群穿着囚衣的犯人,各个披头散发。
围观的百姓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见状,赵汐朝抿紧了唇,倒是想起了前世的场景了,只是人不同罢了。
这些死囚大约就是南岭王的亲眷。南岭王犯上作乱,死无全尸,其亲眷无论男女老少,一律斩首示众。坐在这里,恰好能瞧见菜市口,莫非……是来看这个?
执名嗑着瓜子,饶有趣味的盯着那些死囚,一直到死囚被架在高台上,眉头突然蹙了起来。“咯噔”一声将瓜子嗑的脆响。
他今日极有耐心,一眨不眨地盯着台上,直到监斩官将签令牌砸在地上,眉头一下子舒展开来,拍着大腿大吼一声:
“好!”
赵汐朝赶忙将目光错开,牙齿咯咯打颤。早知执名不会安什么好心,可她却万万没想到,居然是带她来看这个!
可执名同南岭王又有何深仇大恨?她突然脑中灵光一闪,有什么东西即将破土而出,答案呼之欲出。
执名伸了个懒腰,似乎是看得乏了,这才起身要走。余光瞥见赵汐朝煞白着脸,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问道:“你看都没敢看一眼,怎么着,吓到啦?”
赵汐朝攥紧拳头,没应声,缓了许久才缓过神来。既知执名同南岭王还有这层关系,势必不能再留他了。在此之前,还须得把珠子弄到手。若没有执名,只怕再也无人能救明连了。
她抬起脸来,满脸认真道:“执名,你说了,只要我陪你过来看,你就将珠子送给我的。”
执名眨了眨眼睛,笑得邪气十足:“我说过么?我怎么不记得了?”
“你……”
赵汐朝气得抬腿就要走,她真的是疯了,才会信执名的鬼话。
谁料执名从后面一攥她的手腕,将她整个人都圈在了怀里,一把抵在柱子上。往她耳边吹了一口气,笑得森然:“走什么?你想要我的东西,总得付出点代价吧?你真以为我这么好说话么?嗯?赵汐朝,我到底想要什么,你心里不清楚么?我想要的……是你啊……”
他说着,就要倾身上前,胸口立马被什么东西抵住,垂眸就见一把匕首横在二人之间。
“执名,你简直就是个混蛋!”
执名却跟不知道痛似的,随手将匕首拔了出来。他右手攥紧刀刃,大量的鲜血顺着刀柄滴落在地。
须臾,他喘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我是个混蛋,你长得这么像我娘,我居然还这么对你……简直就是个……人渣……”
突然,一把将匕首掷在地上,执名赤着眼睛,举着三根手指对天发誓道:“赵汐朝,明晚,我最后带你去一个地方!就最后一次!过了明晚,我立马带着我娘回江北城,再也不会打扰你的生活了!你要珠子是吗?我给你!我已经成了这副样子了,要那珠子也没有用!我没什么是不能替你做的!”
他余光瞥见赵汐朝脸颊上沾了一滴血,立马伸着衣袖替她擦拭干净,像是做了坏事的孩子一般,急切道:“汐朝,汐朝,对不起,是我不好,我是个混蛋,我以后都不会再吓唬你了。你信我一次,我把珠子给你,从今以后,大路朝天,我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我若是骗你,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许久,赵汐朝才轻声道:“好。”
☆、74.绝路逢生~
转眼到了第二日,一大早的赵汐朝就派人去国公府打探消息, 生怕明连的身体挺不住了。她到底对执名有所顾忌, 思来想去总觉得同他出去实在太过冒险, 可若是不铤而走险,便救不了明连。
她不是没想过要将自己的怀疑告诉傅言。可若她将执名的身份说了出去, 就以圣上这种赶尽杀绝的架势, 届时必得杀了执名永除后患。而执名又在赵家住着,保不齐牵连了整个赵家。
况且,听明小侯爷言外之意, 圣上对赵家可谓是别有用心。只怕正愁着找不到抄家的好理由。赵汐朝还存着别的私心, 总觉得执名罪不至死,他虽然嘴上刻薄阴损了些, 可实际上从未伤过赵家人一分一毫。
其实,归根结底,还是前世的怨念作祟。很多时候,她自己也想不起来曾经发生过的事了。
如此,赵汐朝决定,放过执名一马。既然他要同他娘回江北城了,以后桥归桥路归路,井水不犯河水, 何必对他赶尽杀绝。
晚间,赵老爷乘车从傅府回来, 眯着眼睛, 嘴里还哼着小曲儿。他如今也算是自在了, 自家的继子是个既有本事,又有孝心的孩子。一听说他被人下了毒,立马派人千里迢迢赶去东瀛,请了大夫过来替他诊治。
一来二去,他肩膀上的紫色印记渐渐淡了下来。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疼了,连身板都能挺直了。
赵老爷自认为自己是个有良心的人,可他真的没对蕙娘做过什么,反而被执名下了毒,还受了这么些日子的恐吓。这心头总像是堵着一口气。
人呐,活着的时候就是为了多争这么一口气。赵老爷怎么想都觉得心底不是滋味,因听傅言说,近几日就将执名母子送走,这心里又突然生了点邪念。
这蕙娘虽然徐娘半老了,可却风韵犹存,身段也玲珑有致。当初将他救回来时,还真有那么一种戏文的赶脚,若不是执名手太黑,赵老爷还真想生米做成熟饭,来一段露水情缘。
这不,赵老爷从傅家回来以后,总觉得身后有人撑腰了,这腰板也直挺了。他平生做生意那叫一个老奸巨猾,生意场上就没输过几次,这回在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身上摔了一跤。怎么想怎么气。
他是这么想的:执名不是说他玷污了蕙娘吗?那他索性就把这个罪名坐实了,也不枉费他受了这些日子的罪。还在夫人和女儿那里折了颜面。
如此,赵老爷偷偷摸摸的去了蕙娘的院子,见左右无人,这才蹑手蹑脚的蹲在窗户底下,正要来个出其不意。忽然听见里面传来执名的声音,赵老爷是被他吓怕了的,下意识的一哆嗦,两腿就跟生了根似的,半点动弹不得了。
却听屋里传来执名母子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