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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段栖鹄不喜欢喝酒。
    他觉得喝酒会损害神智,甚至丧命而不自知。
    年轻时,段栖鹄有几个同伴,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丢了性命的。
    所以从那之后,他滴酒不沾。
    但今日,他心烦意乱比以往更甚,已经到了迫切需要一壶酒来一醉解千愁的地步。
    他从两手空空,一无所有奋斗到如今,失去了很多,得到了很多,朋友很多,仇人同样也很多。
    许多仇人恨不得他死,然而段栖鹄从来不将那些人放在眼里,甚至提起来还轻蔑一笑。
    因为那些仇人在段栖鹄眼里都不值一提。
    不过,今天不一样。
    爱妾端着一盅冰糖炖梨推门进来时,便看见段栖鹄一脸凝重地看着桌子,仿佛上面放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郎主——”她微微拖长了语调,带上一点娇嗔。
    往常这个时候,一听到她的声音,段栖鹄早就面露笑容,欣然起身。
    此刻,他却听而不闻,一动不动。
    爱妾有些不满,上前将炖盅放下,准备依偎过去。
    啪的一下,瓷器与木器碰撞的动静响起,不大,但段栖鹄微微一震,居然像是被吓了一跳。
    再看见近在咫尺的爱妾的脸,段栖鹄整个人往后一仰,脸上肌肉微微抽搐,近乎狰狞。
    爱妾从未见过他如此表情,也不由吓一大跳。
    下一刻,她只觉腹部剧痛,眼前景物掠过,竟是被段栖鹄一脚踹到门外。
    门被撞开,爱妾重重摔倒在地,她吐出一口鲜血,脸上惊惧未褪,就这么痛晕过去。
    门外守夜的下人全都吓着了,还以为屋里出了什么事,结果一窝蜂拥进来一看,段栖鹄还好端端坐在那里,只是脸色青白,胸膛起伏,喘着粗气。
    “主人?”
    “下去!无事。”段栖鹄挥挥手。“将人拖下去。”
    段妻也闻讯赶过来,只当是妾侍因为什么事惹恼了段栖鹄。
    这妾侍平时颇为受宠,对方甚至连段妻也不放在眼里,段妻不满已久,此时虽是一脸担忧,心里却是暗暗痛快。
    段栖鹄对女人之间的争宠毫无过问兴致,他三言两语将段妻打发走,也没有叫来其他侍妾服侍的兴趣,起身前往花园散心。
    夜深人静。
    但花园里依旧挂着灯笼,把这里照出一方明亮。
    由此也可见段家的财大气粗。
    段栖鹄负手走了一段路,慢慢平静下来,但心情依旧不是很好。
    他没有跟任何人说,刚才侍妾抬起头的瞬间,他看见的却是另一张脸。
    也许是太累了。
    也许是白日的寿宴变故留下的影响。
    段栖鹄想到那个死去的三管事,还有栖月观弟子提到的燕雪行,眉头再度慢慢皱起。
    “段……栖鹄……”
    就在此时,他的耳边传来幽咽绵长的声音。
    仿佛一个女人被捏住脖子,勉强发出的呻吟。
    仿佛濒死依旧竭力圆睁的眼睛,血从嘴角溢出,沾满牙齿,从地狱边缘的嘶声诅咒。
    “谁!给我滚出来,少装神弄鬼!”段栖鹄断然怒喝。
    跟在他后面的两名仆从面面相觑。
    他们根本没听见任何动静。
    第53章
    凄怆幽怨的声音并未因为段栖鹄的断喝而停下。
    它依旧断断续续,若有似无地传来,起初是正前方,然后是左手边,右手边……以至于四面八方,段栖鹄根本分不清是哪里传出来的。
    诡异的是,这声音偏偏只有他一人能听见,身后两名仆役,却都一脸茫然,不知他在与何人说话。
    不对劲。
    太不对劲了!
    一定是有人装神弄鬼!
    段栖鹄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呼吸粗重,耳膜一鼓一鼓,心头有股怒火急欲喷薄而出,又被生生按捺住,情绪非但没有好转,反而压抑在通红双眼之后,越发焦虑。
    他沉声道:“何方高人想见段某,只管现身便是,何必用这种鬼祟手段,徒惹人笑话!”
    段栖鹄……你记不记得……你欠了我一条人命……
    “老子欠的人命多了去,不是谁都能排得上号的!”段栖鹄冷笑一声,锦衣华服也掩盖不住那股纵横边陲数十年的悍匪之气,霸道蛮横显露无疑。
    他像是对着虚无缥缈的空气说话,除了他自己,没有人能看见。
    两名仆从对视一样,面露惶恐,都觉得主人怕是中邪了。
    段栖鹄不觉得自己中了邪。
    他认为对方是一个武功高手,正以内力驭音来混淆视听,假作鬼魂。
    段栖鹄微微闭上眼,倾听了一阵,蓦地腾身而起,朝园中桂树的方向跃去。
    此刻自然没有桂花,此地甚至不适合种植桂树,但有钱能使鬼推磨,更何况区区桂树,身在段家花园,便如置身江南庭院,尤其是在边城,这样一座花园,只怕比江南巨贾的豪宅,花费还要多得多。
    桂树在夜风中微微摇曳,段栖鹄转眼就落在树上。
    若凤霄在此,定能看出他非但指法有成,轻功上也颇有造诣,七尺大汉站在一根手指粗细的树枝上,那树枝竟晃也未晃,更不必说折断了,但就这份轻功而言,足已跻身一流高手的行列。
    但他举目四顾,周身除了花木扶疏,以及跟着跑过来的两名仆役之外,别无他人。
    段栖鹄……二十年了……二十年了……
    居高临下,段栖鹄不相信有人能够藏身在附近而躲过他的扫视。
    四下寂静。
    仆役在树下仰望,不知所措:“主人,小人这去叫人……”
    段栖鹄没有作答,因为他又在树上站了一炷香那么久,传入他耳朵的女声,一直在重复二十年这几个字。
    二十年前——
    那时候的段栖鹄才刚刚当上马贼,还是寨子里名不见经传的人物,他渴望往上爬,渴望立功,渴望像大寨主那些人一样左拥右抱,分得满箱金银财宝。
    所以寨子下山劫掠,他从来都是冲在头一个,虽然因此受过不少伤,也获得了上头的赏识,后来取代了三寨主,又一步步往上走,令寨子变成这一带势力最庞大的马贼帮派,再逐渐大权独揽,最后才有了今日的段栖鹄。
    没有一个功成名就的人双手不沾满鲜血,段栖鹄相信就连身居庙堂之高的那些人,同样血债累累,甚至是当今大隋天子,南陈皇帝,哪一个不是杀人如砍菜切瓜,否则怎能醒掌天下权?
    段栖鹄冷冷笑了一声。
    二十年前,他已经杀了太多的人,若是真有鬼,想要报仇还得排队呢,哪里轮得到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女鬼?
    他折下一截桂枝,从树上跃下,手腕同时微振,枝上叶子霎时射向四面八方,两名仆役毫无防备,当即被嫩叶洞穿喉咙,连惨叫都来不及,便应声倒下。
    血从两人尸首下面蔓延,淡淡腥膻飘散开来,但那若有似无的幽怨哀泣也戛然而止。
    果然是装神弄鬼。
    段栖鹄心道,他面色不变,挥手让人将两个仆役的尸体拖走。
    无须多言,自会有人在他走后将花园打扫干净,明日来时,血迹将会一滴不留,干净得像这里从未死过人。
    段栖鹄稍稍恢复了一些心情,段妻听说他杀了人,也过来探问。
    打从患难起,妻子就已经跟随他了,到如今虽然段栖鹄虽然很少再去妻子那里过夜,但对发妻的尊重,自然不同于对宠妾,见妻子到来,他也没有把人赶走,夫妻二人对坐片刻,妻子关切道:“夫君若有何烦心之事,妾纵是帮不上忙,也可倾听,再不济,以身相代,总是可以的。”
    段栖鹄的心情并未因为这席话被安慰到,他眉头紧锁,询问老妻:“你可还记得,二十年前发生过什么与我有关的事情?”
    段妻凝神苦思了好半天,道:“我只记得那一年年底,您从外头回来,说是干了一票大的,没多久就成了三寨主,从那之后,咱们家的日子就一天好过一天……”
    不过,段栖鹄也只记得自己成了三寨主那一段,那是他人生之中重要的转折点,他不可能不记得。
    但他每次出门,妻子都没有随行,知道的也不多。
    段妻道:“我记得,你那一回出远门回来,比往常都要高兴,我问你时,你只说今次做成了一大笔买卖,别的什么都不肯说,唉,我知道你那时候出门是做什么营生,如今我只盼着日日上香,在菩萨面前多为你祈福,免了你昔日的罪过,若是有报应,也都报应在我身上好了……”
    段栖鹄有些不耐烦,正欲起身走人,却在听见最后的“报应”二字时,身形微微一顿,脸色也变了。
    但段妻没有察觉,人上了年纪,难免啰嗦,她仍旧在絮絮叨叨。
    “别说了!”
    段栖鹄腾地起身。“时辰不早了,你歇息吧,我回去了!”
    “夫君!”段妻阻拦不及,只能看着他拂袖离去,却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明明对方上一刻还好好的。
    段栖鹄回到屋中,挥退所有人,躺在床上,睁眼看着头顶纱帐。
    未知过了多久,他渐渐有了睡意,眼睛半睁似闭,如无意外,应该会很快进入浅眠。
    但就在此时,那个声音又一次响了起来。
    段栖鹄……
    还我命来……
    段栖鹄蓦地睁眼,一骨碌坐起身。
    “我命由我不由天,连天都夺不走我的命,你就别妄想了!死了那么久,你早该下黄泉了,再不识趣,别怪我打得你魂飞魄散,想投胎做人都做不成!”
    他双目通红,对着外面咬牙切齿道。
    但对方根本不理会他说了什么,依旧远远近近,始终重复着同样几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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