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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履已经彻底没了力气,他贴着狭小低矮的石壁,也顾不得上面有没有毒,黑暗中汗如雨下,面色如鬼。
    崔不去也好不了多少,但起码,他没有武功,方才动真气的人也不是他。
    过了好一会儿,萧履感觉恢复一点,才哑声问:“你怎么知道这里有个洞窟?”
    崔不去:“河图,这个祭坛,应该是按河图演化来布的阵法,虽然处处皆死地,但死生相对,绝处逢生,总会有一个生门留着,这是天机所在。”
    他闭上眼,眼前又浮现方才看见天池玉胆的一幕,可记忆再往前,凝聚成天池玉胆的裂痕解体,线条纷纷散乱错开,又重新分布成一幅图。
    一幅学阵之人,都无比熟悉的图案。
    “我方才在幻觉里得到了启示,发现这些裂痕虽然线条杂乱,若将它们单独拎出来,再重新排列,便能看见河图。”
    萧履听罢,沉默片刻,微微苦笑。
    “你所学阵法,比我略胜一筹,当初范耘教我,果然没有用心。”
    崔不去:“不,他待我,与待你,别无二样。甚至,你曾得他看重,他教你的东西,更多不少。只是,你的心不在这上面。”
    萧履聪明绝顶,惊才绝艳,但野心勃勃的人通常也有个缺点,他们的目标定得太高,这些法门对他们来说,只是一块踏脚石,敲门砖,不必将一辈子的精力都耗在上面,自然也少了几分专注。
    “你说得对。”萧履没有否认。
    崔不去:“你方才望着那根柱子,到底看见了什么?”
    萧履:“……我想要的一切。名利,权力。我四肢健全,出身优渥,白手起家,登上皇位,取陈朝皇帝而代之,与你们隋国,隔江而治,最终,逐鹿中原,一统天下。”
    崔不去冷冷道:“你的执念太深了。”
    他没有再与萧履交谈下去的兴致,感觉身体恢复一点,便起身观察四周。
    这是一个干净的洞窟,很小,不过方寸。
    一面空着,通着下面的四方青铜台,另外三面则是石壁,其中一面石壁尤其平整,有人工凿出来的痕迹。
    崔不去蹲下身,手指沿着这面石壁的底部摸索,果然摸到一条细缝。
    有细缝,就意味着石壁不是天然形成,而是人为的石门。
    费了好一会儿工夫,他才找到机关,将角落的石球拨下。
    隆隆声响起的同时,石门缓缓往上抬起。
    崔不去发现自己的敌人与同伴又没了动静。
    “萧履?”
    “我恐怕,走不出这里了。”萧履平静道。
    崔不去:“我可以,你也可以。”
    萧履叹道:“我与你不同,我的毒,已经深入骨髓,就算我吸收了天池玉胆的精华,也无济于事。”
    崔不去:“那你要怎样?”
    萧履道:“我左右都逃不过死劫,不如将天池玉胆的精华传给你,也许你还有一线生机。”
    崔不去:“我认识的萧履,是不到最后一刻,绝不会放弃的人。”
    “现在于我而言,就是最后一刻了。方才带你来此,已经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我现在,连起身都做不到,双腿痛得失去知觉。”
    萧履笑了一下:“只是,我现在周身是毒,我也不敢肯定,将剩余功力传给你之后,你身上会不会带毒。”
    崔不去蹙眉。
    萧履:“崔不去,你,敢赌吗?”
    第187章
    只要萧履想,与他交往过的人,无不如沐春风,引他为知己。
    就连崔不去也不例外。
    但萧履清楚,他内心实则极为骄傲。
    容不得半点不完美和瑕疵。
    讽刺的是,他的前半生,从头到尾,处处都是不完美与瑕疵。
    出身世家,门第却已没落。
    博闻强识,却遇上昏聩君主,得不到重用。
    天分极高,过目不忘,武功资质百十年来难出一二,偏偏生来带毒,纵有深厚内功,也大多用来压制毒素。
    他原本的计划,是从南朝内部开始渗透,因为那毕竟是他的地盘,陈主势弱,南朝势力错综复杂,能够利用的机会也多。
    但若干年前,宇文宜欢的出现改变了他的想法。
    当时北方周朝还在,宇文宜欢身为北周太子之女,将来还会是皇帝之女。
    她一出生就被误认死亡而遗弃,可她又与太子嫡女是双生姐妹,这个身份微妙而又用处极大,萧履明暗结合,经营数载,终于有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元宵三日,日蚀,郑译刘昉的死,秦王府之变,大兴善寺佛会,种种条件结合起来,天时地利人和,原本十拿九稳胜券在握的事,却在一夕之间风云突变。
    若非崔不去等人的从中阻挠,若非盟友窟合真的临时变卦,若他不求尽善尽美,先一步解决隋帝,也许现在外面的天,早就变了。
    然而,世上本没有那么多的若非。
    从一开始,萧履就知道,他要走的路,壁立千仞,方寸悬崖,别无选择。
    即使他耗尽心力,布置经营了这么多年,依旧逃不过死劫。
    逆天改命,到头来,不过是个笑话。
    萧履闭了闭眼,在短短片刻之内将自己半生走马观花翻完,内心竟浮起一丝滑稽。
    “我,不赌。”他听见崔不去如此道。
    “你怕了。”萧履笑道。
    “是,我怕了。”崔不去淡淡道,不欲多作解释。
    但萧履一眼就看透他的想法。
    “崔不去,我以为你比任何人都学会审时度势,破釜沉舟,但现在,你明知自己没有退路,却不敢再往前一步,为什么?”
    无声静默。
    崔不去没有说话。
    萧履笑了:“你有牵挂。你怕你接受我的提议之后,连这里都走不出去。你在外面,还有想见的人,是不是?”
    崔不去恍若未闻:“萧履,你总说我们相似,不错,你我际遇、资质,甚至曾被范耘教授过,的确颇为相似,不过,我没兴趣颠覆天下,也没兴趣谋朝篡位,更没有兴趣,去赌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
    说罢,他冷冷道:“你还有力气说这些话,不如起来探路。”
    萧履叹了口气:“若有希望,虚无缥缈又如何?你现在越努力想要离开这里,耗费的心神精气就越多,就算你不肯赌,只怕也走不了多远了。”
    崔不去现在的情况的确很不妙。
    虽然神色平静,语调也无多大起伏,但那是因为他惯于隐忍压抑痛苦。
    此刻若无身后的石壁支撑身体,恐怕人也站不住了。
    每呼出一口气,都像呼出一团火,烧得心肺灼热滚烫,几欲燃烧。
    洞窟内冰凉阴冷的气息与之交杂,非但令痛苦减轻,反而如同冰火相撞,无法相容。
    崔不去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吐出一口血。
    萧履眯起眼。
    他的眼睛已经无法像之前那样辨物无碍了,但借着崔不去手上的火折子,依旧能依稀看见地上的血暗红近黑。
    萧履还有心调侃:“没想到我们二人,斗了这么久,最终却要同年同月同日同地死,说不定来世还有结识的缘分。”
    崔不去冷笑一声:“我可不想跟萧楼主再相逢了,还请萧楼主死远一点,还我清静就好。”
    手上的火光慢慢熄灭,周遭又一度彻底暗下。
    但在明亮消失之前,崔不去看见了石门后面的光景。
    那是一条甬道,两旁还有凿入石壁的烛台。
    若他没有料错,他们所在的这一层,应该是地宫一层,有烛台,说明是供人通过的道路,沿着路前行,说不定能找到出口。
    但前提是,沿途没有陷阱机关等着他们。
    崔不去吐出一口浊气,勉力撑起手肘,慢慢站直。
    就算萧履走不动,他也要继续走,直至离开这里。
    “别走了,留下来陪我吧……”
    萧履在身后诱惑。
    声音仿佛一道无形枷锁,锁住崔不去的脚踝,让他迈不开步伐。
    崔不去的确很累了。
    这具身躯已经陈腐得经不起任何折腾,却被他拖着,在鬼门关徘徊了一年又一年。
    他需要花费极大的意志力,才能指挥身体,跟上神智。
    却还总是慢半步,沉重而迟滞。
    “崔不去,你这么拼命想要离开这里,若你想见的人却不想见你,你又该如何是好?”
    “你活得那么辛苦,成日辗转病痛之中,却不为追逐天下至尊之位,有何意义?”
    “不如与我一道死在这里吧,好歹下了黄泉,我也不寂寞!”
    背后,萧履咳嗽连连,边咳边笑,边咳边说。
    崔不去没有回头,也没有理会。
    他依旧一步一步,缓慢而艰难地往前迈步。
    跨过了石门,进入甬道,眼前伸手不见五指,如同万丈深渊,阴司地狱。
    唯有四肢百骸传来的痛楚,提醒着他,自己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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