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萝笑意更深,“大师现在是名满皇都的高僧,还怕这区区一点古怪?”
这倒也算是织萝揶揄他。花府事毕后,虽没有女子再遇害,但官府处没有一点消息,始终也不好轻易结案。织萝不愿出面交代,也不许元阙去,便推玄咫去领功,找了个托词借口,只说是穷凶极恶的妖物作祟,现在已被镇伏;又从连镜那里借了颗成色不好的珠子加了点障眼法,充作是“妖丹”,让玄咫当着官府众人的面一把捏碎,这事才算完了。不过经此一事,玄咫的名声便在皇都传扬开去。若不是因此,慈安寺在盂兰盆会的时候也不能那般热闹。
“小僧去过那家了,果然有妖。只是那妖孽似乎与姑娘有些渊源,故而……来问问姑娘的意思。”玄咫双手合十,淡淡地说着。
元阙当场就跳起来了,“你这秃……和尚什么意思?与我们姑娘有渊源……你这是拐弯抹角地骂我们姑娘呢!”
“大师这话,小女子倒是有点听不大懂,与我有何渊源?”也不呵斥元阙,织萝只是淡笑着问。
玄咫眉心拧起一个细微的疙瘩,“小僧不是有意冒犯,还望见谅。只是小僧在那事主家看到了几个十分别致的配饰,似乎是姑娘的手艺。故而小僧以为,姑娘与那一家人已然有过接触,想问问姑娘对那一家有什么看法,是真的该诛灭还是可以渡化。”
织萝的关注点却被带偏:“我的手艺?何以见得?”
“姑娘能打的结子固然是种类繁多,不过姑娘打结的时候有个习惯,便是不论什么结子,所有走线包套……从来都是右线压左线。”玄咫淡淡地说着,耳尖不由自主地开始泛红。
所有人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就近抓起身边的一个结子观察,除了元阙根本看不懂之外,其他人都惊奇地发现……玄咫竟连这些细节都注意到了。
一瞬间,织萝连日以来的无名火忽然消弭无踪,笑意也多了几分真诚,“大师去了哪家?”
“安平坊永元巷,李家。”
“这么说请大师去的人,名叫流夕?”
“不错。”
纤指有节奏地点着下巴,织萝微微蹙了眉,“他就这样请大师上门去的?难道李铉与穆荧都没起疑?”
元阙是跟着织萝一道出门的,听闻此事还不大惊讶。但连日来始终不曾出门的三只鸳鸯却如同晴天里听到一声惊雷,神情有一丝凝滞,“他们家除了流夕还有谁是妖?难道我们法力竟然差到了这个地步,连人和妖都分不清了?”
“流夕姑娘借口说成亲之前图吉利,所以特地找人上门测凶吉的。”玄咫面无表情。
织萝有些哭笑不得,屈肘捅了捅身后的元阙,“我觉得……这种事比较适合你去。这借口找得还真是稀烂,难得他们没起疑。李铉究竟是妖还是鬼?”
还不等玄咫开口,元阙便抢着道:“大概是鬼吧!姑娘记不记得,中元节那天晚上咱们放河灯回来的路上,就见她们两个姑娘结伴在街边走。中元鬼门大开,许是被什么东西趁虚而入了。”
“是精怪。”玄咫淡淡地开口,“是何种精怪小僧看不出来。不过他身上的气息,似乎与流夕姑娘的系出同源。”
织萝却有些奇怪,“为何最初我竟没看出半点古怪?”
“小僧看李铉与流夕都修为不高,道行似乎也很浅,按理说是不能成精怪。只是他二人身上似乎有念力的痕迹,而李铉身上,似乎又要重一些。”
所谓念力,其实指的就是万灵的意念之力,因万灵有心愿而生出,本来只是一股微不足道的力量。但玄咫的意思,几乎就是指李铉与流夕因念力加持而化形,而李铉身上的“人气”更重一些,所以这一股念力大概就是来自某人身上。却不知到底是什么人因何才生出这么强的念力。
织萝思忖片刻,缓缓开口,“此事也是巧了,小女子这里也有些消息。几日前我与元阙看到外头行走时看到官兵发皇榜,说的是北面战事得胜之事。前些日子李铉与穆荧到千结坊来买东西,李铉自称是战胜而归。既然北面刚刚获胜,皇榜上也说军士不日凯旋,他怎么就先回来了?”
“姑娘的意思是,有精怪冒名顶替?”元阙恍然大悟的模样。
织萝却没理他,只是对元阙道:“这还不算最奇的。后来我与元阙要走,恰好有看到那位流夕姑娘前去,在皇榜前徘徊许久,然后布了个法术。待她走后,我们上前去查看,发现她竟在皇榜上动了手脚。”
三只鸳鸯听得一愣一愣的,此时不由异口同声地问:“什么手脚?”
“她把皇榜上牺牲军士的花名册涂了,涂掉了一个名字。”
“李铉?”玄咫试探着答。
“大师聪明。”织萝赞许一笑。
话都说的这么明白了,还猜不到,那真的是蠢了好吗?三只鸳鸯默默对视一眼,明智地将吐槽憋在心里,却没注意到元阙灰败下去的脸色。
不过元阙回复嬉皮笑脸的模样,也就只有一瞬。“那我来捋一捋,李铉出征,被人暗害或是重伤,其他人都以为他死了;这时候有个……精怪,冒充他的身份要去代他成亲;跟这精怪同源的女精怪不愿意看着他们成亲,所以请人来除去他,对不?”
“大概是这个样子。”聆悦掰着指头数了半天,点头表示赞同。
元阙又道:“那好,现在需要弄明白几件事。第一,是何人、因何给出的念力让李铉与流夕提前化形;第二,李铉为何要顶替这个身份;第三,流夕为何要找上穆荧;第四,流夕和李铉究竟是什么关系;第五,流夕为何要找人除去李铉……”
“好了你快住口。”织萝颇有些嫌弃地挥挥手,“问题基本是找在点子上了,不过问出这么多,几乎也没什么用。还有一点,你漏了那个奇怪的黑衣人。”
玄咫当即一愣,“什么黑衣人?”
于是元阙又原原本本地将日前的见闻说了一遍。滟滟听罢一脸嫌弃,“当大将军的人,竟然会买那么……的剑穗!”
潋潋的关注点相对而言要正常多了,“流夕叫他将军?还说跟他朝夕相处?”
“这是她亲口所说,不能不信。”织萝摊手,“所以……真想要弄明白究竟怎么回事,问流夕便是了。”
“怎么问?”
织萝微微勾起嘴角,“元阙你来,有个事情要交给你去办了。”
* * * * *
“哎呀实在不好意思,在下出门太匆忙,竟忘了把姑娘点名想要的那枚结发用的带来了,实在是不好意思,要不……在下回去取?”
“怎好这样麻烦元公子?小女子跟你一道去吧。”
“阿荧你这风热还未疏散好,外头日头又毒,怎好出去走动?流夕,你代姑娘走一趟吧。”
“……是……”
“流夕姑娘怎的来了?是为了结发绳?元阙你这是什么记性?被我收起来了么?不好意思啊流夕姑娘,请跟我来一下吧。”
立在织萝的卧房门口,流夕本能地感到一阵不安,一步也不想再往前走。偏偏织萝在前头请,元阙在后面催,她又说不出个不去的理由,只好慢腾腾地挪进去。
只是在房门合上的那一刹那,流夕听到一阵急促的铃响,瞬间意识到不对,转身就要逃。
在她触碰到房门的一瞬,指尖下红光一闪,一团光晕便在屋中贴着门窗开始流窜,所过之处显现出密密匝匝的红线,而交叉缠绕的红线上还缀满了精巧的铃铛。
这个捉妖阵灵力强盛,对于流夕这样修为不够的精怪来说已然是很要命了,何况这屋子里……前头并肩站着玄咫与织萝,后头还站着抱剑的元阙。
“流夕姑娘,别想着跑了,你是跑不出去的。”织萝笑吟吟地道。
流夕又哪里肯听她的?扭头就往没人把守的窗户上撞,似乎是抱着一线闯出去的希望。
但满屋的红线终究不是摆着好看的,当下就把她缠得死紧,严严实实地裹成了个茧子。
挣扎半晌,流夕到底没了力气,任由红线缚着,身形越变越小,最终紫光一闪显出了原型,从红线的间隙间滑落下来。织萝眼疾手快地伸手一抄,抓在了手中。
“大师还说得真对……”织萝握着那物事喃喃地道,“与我的确有些渊源。”
第30章 紫玉
织萝的手很漂亮, 掌心莹白, 五指如削葱根一般纤细修长, 衬着一枚淡紫色的玉饰,更是赏心悦目。
那一枚玉饰不单中间的平安扣是淡紫色的, 玉线与流苏也是清浅的雪青色, 只有几颗小配珠是剔透的白。玉线打的结子规规矩矩, 没什么花巧,流苏也不甚亮眼, 故而所有人一眼看到这玉饰的时候, 目光都是先落到那平安扣上的。
皇都盛产缠丝玛瑙, 这平安扣是上头的纹理虽然独特, 但也没独特到惊艳的地步。不过紫色玛瑙极为少见,一般还都是极为艳丽通透的紫色, 如这一枚一般仿佛裹了一层糖霜似的淡紫色缠丝玛瑙连宫里都不会有多少。
“这么稀奇的玩意儿, 难怪这么容易就成精了。”织萝轻轻啧了一声。
玄咫还有些愣,“姑娘与这……有什么渊源?”
织萝没答话, 只是支使着元阙去把聆悦叫过来,指尖绕着那玉饰把玩,“你看这东西,眼熟吗?”
“熟吧……这不是从我们这儿卖出去的吗?”聆悦有些莫名其妙。
“还记得这是什么东西吗?”
聆悦不知道她这是怎的忽然又想起考校功课, 吓得一个激灵, 脑子飞快一转,连声道:“只是缠丝玛瑙,是蓝田玉的一种, 皇都特产的。”
织萝满意地一点头,“还有呢?”
“缠、缠丝玛瑙……上的花纹形似木纹,同一块石料切……切开之后两边的花纹几乎是一模一样的,所以、所以常被做成成对的东西,母女、姐妹、妯娌或是婆媳各执一枚,如有分离……可以相互辨认。”聆悦艰难地说着。
“很好,这个月涨一百文。”织萝在元阙与玄咫愈发迷茫的眼神注视下,终于问出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记得是谁买走的么?买回去干什么?”
聆悦额间沁出一层薄汗,“是……穆荧来买的,说是夫君出征,想买一个保平安的。”
“大师,”织萝转向玄咫,“我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不过还是要验证一下。”
玄咫微微颔首,做了个请的姿势。
捻着玉饰线绳的指尖忽地松开,玛瑙疾速落下,眼见就要摔个粉碎。但那玉饰到底是开了灵智的精怪,当然不会任自己的原身摔碎。在离地还有几寸的时候,玉饰上再次闪过一道华光,流夕又站在了原地。
看着她又想逃,元阙眼疾手快地一挥剑,将剑锋横在了她细白的脖颈上,如织萝一贯的语气一般,缓缓地开口,“流夕姑娘可要当心,玉石最怕刻划了,是不是?”
流夕脸色一白,脚步生生顿住,只是怨愤地瞪了玄咫一眼,“大师为何要将此事大肆宣扬?”
“语不传……我们屋里四人外头还有两个,就这十二双耳朵听见了,怎么叫大肆宣扬?”织萝一手环胸一手托腮,“若是大师不说这一嘴,只怕连你也一块收了。此事并非不可转圜,只要你说明白,还可以大家一道想法子。毕竟……缠丝玛瑙成对而生,若是损了一块,只怕你也不好受。”
“你们……知道?”流夕错愕道。
玄咫淡声道:“小僧今日去李家之时,感受到姑娘的气泽与那位李公子实在太过相似,大概是同源之物。起初小僧以为是因为姑娘与李公子都是借助念力化形才如此,如今听织萝姑娘一说,方知道原来如此。”
“流夕,你早就知道李铉不是李铉,还知道他就是另一块玛瑙,怎么一直都没说?又为何现在想着请人去降伏?”元阙终于听明白了,连忙见缝插针地接了一句。
织萝却挥手打断了他,“没头没尾地从中间插一句是怎么回事?她说得明白,你还不见得能听明白呢。流夕姑娘,你是我从外头淘回来的,若真是块古玉只怕不止这个价了。你倒是说说,你是怎么化形的?”
* * * * *
塞外,残雪未消。然旷野却并非一片洁白。
折断的卷刃的刀枪、惨不忍睹的残肢断臂、干涸的血迹大片铺开,零星的火苗缀在其中,顽强地跳跃着。极目可见之处,竟没有一处是净土。炼狱……大抵如是。
这是哪儿……我是谁……我为什么在这儿?
新生的紫衣丽人在尸山血海间茕茕孑立,茫然不知所措。
“我……我不想死!我想回去……阿荧、阿荧还在等我……我答应过,要照顾她一生一世的!”恍惚间,也不知是谁濒死的粗重□□响起,一时间竟辨不出到底是在耳畔还是在脑海。但这声音是异常熟悉的。
对,这是将军的!她日夜陪伴的将军。
尚在懵懵懂懂的时候,她就与兄弟分离,被一双灵巧的手系在了一把冰凉的长剑上,然后被剑的主人带着,翻山越岭,上阵杀敌,日复一日地,直到他成了将军。将军对她倒很是怜惜,每经一役,便会将她带出去仔仔细细地清洗,一定要洗得沾染上的血迹半点都瞧不出来之后,才会被小心翼翼地挂起来晒干。
不,将军怜惜的不是她,是买她的那个人罢了。
四下环顾一周,也顾不上污秽,她蹲下来在尸堆中疯狂地翻找,终于找到了那个几乎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的熟悉的人。
她的将军双眼紧闭地趴伏在地,浑身是伤,后心还插着一支穿出前胸的箭矢;一条胳膊拼命伸了出去,佩剑就落在手边折作两段,手掌保持握紧的姿势,但掌心空空如也。
那里头本来是有东西的——一枚淡紫的玉饰。只是现在,已经变成了她。
我不能死,阿荧还在等我!
一句话反反复复在脑中回荡,看来将军的执念还真是十分深重,若非如此,只怕修为尚浅的她大约也是没机会得人形的。
将军给了她新生,她也不能随意就生受了人家那样深重的念力,至少这个心愿,是无论如何也要帮他完成的。
塞北到皇都的路程,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依着她的法力,其实施个神行之术只消半日就可以回去找到穆荧。但她选择像个正常人一样,靠着车马与双腿,硬是走了两个月才到了皇都,因为她想像个正常的人类女子一般,至少行为举止都无破绽,才能名正言顺地留在穆荧身边。
编了两个月又翻来覆去修改过的悲惨身世自然没什么大破绽,穆荧又不是什么绝顶聪明的女子,心肠也软,没费什么口舌就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