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开春,陈继收到二娘与他寄来的一捆红薯藤,在作坊外的一片坡地上插种下去,又常常剪了藤条赠与当地渔民,双方的关系这才改善了不少。
他们这一带没有什么良田,不是山就是海,种不了什么庄稼,这红薯倒是不错,随便在山坡上开一片坡地插下去便能活。
今年秋里,不少人家都收获了红薯,于是他们对陈继等人就变得十分友好起来。
这个年代的很多地方都还很闭塞,他们对外来的人往往都充满了防备和敌意,甚至还存在着很多野蛮的行为和思想,杀人劫货的事情时有听闻。
鄮县当地倒不至于如此,而且在当地人真正接受了陈继等人以后,就把他们当成了自己人,在面对外人的时候,往往也十分维护。
在这样的年代这样的背景之下,很多外地商贾要到一个新的地方去经营发展,往往都要付出很大的代价,但是一旦只要立足了,旁人便也很难动摇。
当初陈继等人到这边看地的时候,打听到这片坡地的主人一家目前正居住在鄮县城中,于是便寻了过去。
原本还当对方会开出高价,岂料那地主非但不要高价,还说罗家人若是要在那里开作坊,那块地白送他们都可以。
“听闻莱州当地,就是因为早些年有那杜郎君在那边开了个罐头作坊,这两年他们莱州的鱼罐头源源不断运往洛阳长安等地。”
“若说渔产,越州比之莱州亦是不差,我鄮县更是得天独厚,我知你主家罗氏一门皆是有能耐之人,尔等欲在此处兴办作坊,某亦欣喜,不过是块荒废之地,只管拿去用便是。”
陈继他们原本是在苏州南北这条海岸线上看中了几个地方,具体选哪一处还未定夺。
这时候听闻了这名乡绅的这一番话,心中便比较偏向鄮县这块地方,后来再经过一番了解和考查之后,最终便定在了这里。
陈继也不是个目光短浅爱贪小便宜的,自然没有白要别人土地的道理,最后他们还是在当地其他几位有名望的乡绅们的见证下,以一个相对合理的价格,完成了这单土地交易。
这片坡地距离附近的村子并不很近,但也不远,从最近的一个村子步行到鱼丸作坊,约莫不到一刻钟的路程。
陈继他们就把鱼丸罐头作坊建在这片缓坡上,后面是一片山岭,前面就是大海,他们在海边建了一个渔港。
初时只有附近的村民划着渔村过来卖鱼,现在往来的渔船就多了,多的时候,一天能有二三十条渔船入港。
刚开始的时候这个作坊一日只能做出几十个鱼丸罐头,现在基本上每天都要做好几百罐,有时候收购的鱼多了,作坊里的工人忙不过来,作坊这边就会加了工价,吸引周边村子里的村民过来做几日临时工,这种时候他们往往也不怎么挑人,平日里不收的老人小孩都肯要。
附近七八岁以上的小孩,基本上都有在这个鱼丸作坊干活的经历,杀鱼洗鱼刮鱼肉,烧火分拣装罐子什么的,随时都能上手,个个都是熟练工。
在这个鱼丸罐头作坊里干活,一日能挣好几文钱,他们作坊里就有一个杂货铺,油盐酱醋粮食布料,什么都有,还有一些糕饼麦芽糖之类的吃食,一般小孩挣了钱以后,便都拿去换了吃食。
他们这个作坊做出来的鱼丸罐头,前期主要供给阿姊食铺在江南这一片的分店,今年开春以后,汴州和洛阳的分店也都供上了。
今年夏里,一批运往长安的货物从他们这边发出,这片货物主要供给潼关的一家分店,以及长安城中的两个铺面。
因为赶上朝中正在调兵遣将,这批货物在路上走得并不顺利,足足比预计之中晚了一个多月。
长安城那边,铺子里的各位管事也是早有准备,待这批货到了以后,城中这一家新店和一家老店,很快便同时上架了这种海鱼丸。
这海鱼丸卖得颇贵,寻常的肉丸鱼丸,一串便只要两文钱,这海鱼丸一粒便要卖到两文钱。
铺子里早就定做了串海鱼丸用的竹签子,比之寻常竹签子精致些,在手柄和鱼丸之间的位置,还雕了花纹。
用这竹签子串上五粒海鱼丸,便要十文钱,还有一种更长的竹签子,一签子能串十粒,那可就是足足二十文钱,寻常人家吃不起的。
这年头,普通百姓与人做工,一日也不过就是几文钱的工钱。
这时候若是有人拿着两串长长的海鱼丸走在大街上,左手二十文,右手二十文,整整四十文钱拿在手里随便啃,那就显得很有钱很阔气了。
不过也有一些人瞧不上那样的,嫌他们太过粗俗,丢人现眼。
那些个精细的,都是遣了家人奴婢,提上食盒,在里面装一个青瓷汤碗,到铺子里五个十个鱼丸的买回来,若是这般,铺子里的伙计便会再与他们打一两勺汤汁,这汤汁乃是用罐头里的原汤加上些许清水调料煮起来,滋味十分鲜美。
这一碗海鱼丸提回去,放在红泥小火炉上略微再煮一煮,撒些胡椒粉,再加一小勺米醋,那滋味!
这样式儿的吃法,一些个豪放派也是很瞧不上,并且嘲笑他们穷酸。
这长安城中,一年到头也是怪热闹,吃个鱼丸都要吵吵半天,吵着不过瘾,还写了诗词相互讥讽嘲笑,其中活跃在最前线的,便是那几个学院书院的学子们了。
这些年轻人促狭又有创意,就这吃鱼丸一事,写出了不少荒唐逗趣的诗词作品,在坊间广为传颂。
他们这般闹腾着,不少长者们看在眼中,也是觉得有些不像话。
这一日,朝中某位日理万机的大臣听人说起此事,便对旁人道:“自那罗助教走了之后,长安城这些学子们愈发清闲了。”
第404章 流行
生活在长安城那样的大都市之中,基本上只要有钱,天南海北的物什都能吃得着。
像常乐县这样的边陲之地就不行了,今年春天,阿枝他们刚到这里的时候,也是有几分不适应。
别的不说,这里的普通人家竟是连一把油纸伞都没有,因为当地既不产桐油也不产竹子。
个别大家族中兴许能有一两把油纸伞,那也是从中原那边过来的货物,精贵得很,难得拿出来用一用,不用的时候便让家里的仆从奴婢们小心收藏起来,生怕弄坏了。
阿枝这些年在长安城看惯了各种油纸伞,下雨天的时候,亦或是夏日里太阳正烈的时候,走到大街上便能看到许多油纸伞,折叠的直柄的,各种颜色各种花样的,别的不说,光看这些伞,便透出一股富足美好的气息。
自来到这常乐县,莫说油纸伞,就连雨水都是稀罕物。
这倒也没什么,最多就是偶尔下雨天戴草帽出门,水源更珍贵些,平日里需得节约使用。
阿枝现在最最怀念的,还是长安城中那各式的点心吃食,那春日里的樱桃酪,夏日里的冰沙和寒瓜,秋日里的各种果子,冬日里的罐头,还有那蜜芳斋的糕饼,南北杂货的甜品,街头巷尾卖各种吃食的摊位食铺,阿姊食铺中琳琅满目的各色小吃……
阿枝时常与常乐县一些妇人们一起坐在外面晒太阳做针线,一边干活一边与她们说那长安城中的各色吃食,把这些妇人和围观的小孩们听得直咽口水。
“那我们常乐县这里,莫非就没有什么物什是你们长安城那边没有的?”这日,有一个妇人听着听着,心里莫名就觉得有几分不痛快。
“自然也是有的。”阿枝笑道:“常乐县这边有白叠花啊,这白叠花多了,白叠布价钱便也低廉,这县里的人但凡能有一份工做,便没有买不起白叠布的,这在中原也是少见。”
中原盛产麻布和丝绸,种麻种桑都得是水土丰美的好田,许多人家为了养蚕出丝,都是将自家最好的永业田用来种植桑树,所以这时候的人常常又将永业田称作桑田,所谓沧海变桑田,也就是这个桑田。
要得丝绸,便要从种桑树开始,要得麻布,便要从种麻沤麻搓麻开始,这两样皆不是易得之物,如此,便使得这个年代的布料普遍都比较昂贵,很多人家在交了赋税之后,便很难再给自家人凑出几块布料来做衣裳。
这白叠花却是不同,直接从地里种出来,采了花絮之后,再用那轧棉机一轧,便能用来纺线了,陇西许多干涸盐碱之地都能种植,每年秋天收获颇多。
这就使得当地布价节节下降,从前他们这里的布价可是要比中原那边还要高出不少,现如今他们这里寻常白叠布的价钱,约莫只有中原那边普通麻布价钱的三分之二,再过一两年,价钱怕是还要更低。
“咱们这儿还有甜瓜。”旁边一个小孩给她补充道。
“还有葡萄!”另一个小孩也说。因为阿枝为人和善,又常常与这些小孩一些吃食,于是这些小孩对阿枝的印象都是很好的。
“对对,还有葡萄干。”阿枝笑嘻嘻地放下手里的针线,从怀里摸出一个巴掌大小的布口袋,从那里面抓出些许葡萄干,与现场的几个小孩分了,又与妇人们分了一些,大伙儿吃着葡萄干,又说起了闲话,很快便忘了刚刚那一茬。
其实倒也不是阿枝整日要与这些妇人们说那长安城如何如何,她也没当自己是个长安人,更没有瞧不起常乐人的意思,早先还是妇人们先找她问,想知晓那长安城究竟是个甚模样,让阿枝给她们说说。
只是这说着说着,不知不觉说得也是有些多了,倒是惹得一些人心里不痛快起来,如此便也罢了,以后少说一些便是。
阿枝从小便被卖到乔家做婢女,乔俊林母亲过世以后,他二人在新来的女主人手底下讨生活,也是不易,后来去到长安城,先是住在侯蔺那院子,后来又与罗家兄妹一起生活,后来又去了白府。
她的人生经历比之寻常人丰富许多,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人,在面对一些情况的时候,应对起来也比一般妇人更灵活些许。
像今日这般情况,平白被人怼了一句,若是换了别的人,说不定就生气了,两人当场便要争吵起来,但是对于阿枝来说,这根本不算什么事情,不值当生气。
也是现在的日子着实过得有些太舒心了,家里头就她跟衡致两个人,衡致手里有多少钱都交给她管,她虽也不是个贪财的,拿着这些钱,心里到底也是安稳,这舒心日子过得多了,不知不觉竟也开始有些没心没肺起来。
其实这常乐县,确实也有不少别处比不上的地方,就这三文钱一个月的沼气灯,说出去就连长安人怕是都要羡慕死了。
早前因为冬日里气温低,那些沼气池都不怎么产沼气了,罗用便让衡致他们造个锅炉,又让人到沼气池那片地方去布置管道,到时候在锅炉里烧石炭,将热气经由管道传导到各个沼气池周围,从而提高沼气池中的温度,促进沼气的产出,转眼时间已过去十来日,也不知进展得如何了。
这时候看看时候也不早了,阿枝便说自己要回去与衡致做饭去了。
妇人们留她再坐一会儿,她说不了,不仅要做饭,还要早早把热水烧上,衡致每回从那机器坊回来都是一身黑,又是灰尘又是油污的,说着便回往自家院子去了。
“你方才那般说话做什么?”
“好好说着话,平白便要恼起来。”
“阿枝也没说什么不好的。”
“……”待阿枝走了之后,有几个妇人小声埋怨劝说起来。
“我不也就是那么一说。”说话的妇人有几分心虚气弱的模样。
阿枝平日里待她们不错,身上有点吃食,常常也会分给她们和她们的小孩,虽说大伙儿也不是回回都吃阿枝的,有时候各自也会带点,但到底还是吃阿枝的更多。
再说阿枝好歹也是衡致的妻子,那衡致可是罗用的弟子,目前看来,似是最得力的一个,她平日里没与她们这些人摆架子就算是不错的了,她们哪里还有平白去寻人不痛快的道理。
几个妇人小声嘀咕了一番,然后又议论起那锅炉的事情来了。
听闻这些时日下来,那几个早前新开的沼气池也都消耗下去不少,照这么下去,他们这城里头可莫要没有沼气可用才好,早习惯了亮堂堂的沼气灯,哪里还受得了那黑漆漆的夜晚。
“说不得便要点几日油灯。”
“唉……莫不是要去买那油灯罩,那灯罩一个也要几文钱。”
“再看看吧。”
“那油灯烧起来也是费油,点上一晚,就能把一块羊脂皂给烧没咯。”
“正是,那般多的羊油,拿去铺子里也够换一块羊脂皂的了。”
“若实在舍不得,早些睡下便是。”
“……”
说到羊脂皂,他们常乐县这里的羊脂皂也便宜,主要羊脂这东西并不稀罕。
尤其是每年冬天这时候,只要是勤快点的人家,到罐头作坊外面捡些羊肚子里的边边角角回去,都能炼出一些羊油来,虽然大块的羊油肯定已经被罐头作坊的人提前挑走了。
城中百姓大多都是拿了羊油到铺子里去换羊脂皂,有专门做这营生的铺子。
铺子里的伙计用量具量过了客人拿来的羊油数量,再用刀具从柜台上的大块羊脂皂上面切下一小块作为交换,有时候切下来的大小不合适,还得去掉些许,亦或是再加一个添头。
说起来,这些年他们这地方的羊脂皂也是一年便宜过一年,现如今基本上家家户户都能用得起了,用这羊脂皂洗洗手脸,洗洗衣裳,总归是比过去方便许多。
看看如今这城里头跑来跑去的这些个娃娃们,比他们从前小的时候,着实是干净得多了。
正说娃娃呢,那边就传来几个小孩争执的声音。
刚刚阿枝给那几个孩子分了些葡萄干,有个小孩吃得慢,到现在还没吃完,结果这会儿就被几个城外牧民的小孩给围住了,那些牧民的孩子别看年纪小,一个个凶得就跟那一头头的小野狼一般,这城里面的孩子在他们手底下还真讨不着好。
“哎!做甚呢!”这边正做针线的一个妇人见自家孩子受欺负,顿时一声怒吼,那声音中气十足,犹如闷雷一般,振得那些狼崽子们也有几分胆怯。
“看甚呢!还不撒手,看我不打死你个小兔崽子!”还不待他们有什么反应,那妇人放下手里的活计便要扑过去,十分凶悍的模样,吓得那些小崽子们一个个的撒腿就跑。
“下回还敢来抢!看我不打折你们的腿!个没教养的小……”那妇人骂骂咧咧地走过去,一把将自家小孩从地上拉起来,拍拍他裤子上的尘土。
看看自家儿子窝窝囊囊这个样子,也是气不打一处来,很想骂他几句,结果想想又给憋了回去:“行了,玩儿去吧。”
原本她也是不管不顾的,脾气上来的时候更是骂得凶。
前些时候,有一日她也是那般骂着,结果被阿枝给劝了几句,道是她整日里这般骂着,给她小孩胆儿都骂小了,出去更得挨欺负。
她觉得阿枝说得有道理,以后对着自家这些小孩,渐渐就把脾气给忍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