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刺史府,九宁喝了杯姜茶暖身子,然后直接去箭道。
周嘉暄诧异道:“今天为阿翁送行,可以休息一天。”
九宁摇摇头,“今天偷懒,明天也会忍不住偷懒,我还是去箭道吧。”
周嘉暄脸上露出赞许的笑容,敲敲她前额。
“很好。”
箭道依旧空荡荡的,只有侍候的僮仆站在廊檐底下等候吩咐。
九宁刚刚回房换了一身红地穿枝西番莲纹泥金翻领窄袖衣,一头丝缎般的长发以锦缎束起,腰束革带,脚踏锦靴,手里拿了条撒雪竹鞭,身后十几个奴仆前呼后拥,摇摇摆摆走进箭道。
有人把她的爱驹雪球牵过来,僮仆搬来矮凳,扶她上马。
九宁平视练骑射,总是先跑一会儿马再练箭。
下人们知道她的习惯,已经把箭道清理出来了。
九宁踩着矮凳上马,余光扫过扶自己上马的人,看到他鬓边一缕俏皮的、不肯乖乖被罗巾束住的卷发,怔了一怔。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周嘉行这一刻的表情似乎有那么一点点僵硬。
九宁停下来,再看。
周嘉行面色如常,脊背仍然挺直,扶她上了马,低头扫视一圈,确认她坐好了,退后一步。
九宁一手执鞭,一手扯住缰绳,坐在马背上,回头,杏眼瞪得大大的,双唇轻抿,梨涡若隐若现,继续盯着周嘉行看。
他可是将来的皇帝,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应该不会僵硬吧?
“九娘,苏晏是过来顶替阿大的。”旁边牵马的小僮仆见她一直盯着周嘉行看,小声解释,“阿大跟着都督去上都了。”
人算不如天算。
周嘉行以为周都督离开后九宁用不着每天去正院请安,那么两人应该至少三个月不会碰面。
没想到阿大被都督带走,箭道这边需要一个善于骑射的人照应,而周嘉行骑射娴熟,众所周知。
然后他就被调过来了。
九宁拿竹鞭蹭蹭下巴,很想放声大笑。
她可没有对周嘉行不利,她只是心情好很想笑而已。
想到嘲笑周嘉行可能带来的后果,九宁硬生生忍住叉腰大笑的冲动。
书中的周嘉行确实比高绛仙磊落,但现在他还只是个少年郎,万一他记仇呢?
九宁轻叱一声,催马跑起来,嘴角轻翘,低笑了几声。
周嘉行站在箭道旁,全神贯注,眼睛一眨不眨,注视着九宁。
不看不行,他负责九宁的安全,如果九宁摔下马,他难辞其咎。
九宁能感觉到周嘉行的目光,所以笑得更开心,嘴角越翘越高。日光从云头撒下,罩在她身上,她娇小的脸庞泛起健康的红晕,闪动的梨涡里也盛满了金灿灿的辉光,甜丝丝的。
这些周嘉行都没感觉到。
他只是尽忠职守地盯着她的动作,确认她不会摔下马,在她姿势错误的时候出声提醒他。
也只有他还这么一本正经,其他人早就看九宁看呆了。
九宁冷静下来,从看到周嘉行吃瘪而得意洋洋的状态中恢复清醒,弯腰看向前方。
她什么都不会,还是别嘲笑周嘉行了,先抓紧时间赶紧学点本领,以后要是再被周家人送来送去,也好跑路不是?
周嘉行望着九宁,发现她动作标准,而且一点都不生疏,可以骑在马上绕着箭道慢跑。
看来她每天学得很认真,不是敷衍了事。
“九娘真好看!”小僮仆凑到周嘉行身边,感叹道。
周嘉行素来不关注这些,环视一周,问:“其他郎君呢?”
“你不知道啊?”小僮仆的目光追随着策马慢跑的九宁,小声说,“自从九娘开始学骑射,只要她在箭道,其他郎君就不过来。”
周嘉行回想之前他当值的日子,好像确实如此,其他郎君只有下午时才会过来转几圈,而那时九宁一般在蓬莱阁练字。
“这是为什么?”
小僮仆哼了一声,“他们瞧不起九娘,不肯和九娘共用箭道。”
周嘉行目光微动。
周家郎君居然迂腐至此?
小僮仆生了会儿闷气,又扬起一张笑脸,“他们是故意的,想用这种法子逼九娘自己退出,九娘才不搭理他们!她每天都来,其他郎君没想到她能坚持这么久,早上不敢来,只能下午来。后来这事传到都督耳朵里,都督说箭道是他修的,九娘爱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爱练多久练多久,晚上设帐篷睡这里都成。郎君们又羞又愧,只要九娘过来,他们就灰溜溜躲开。”
一开始郎君们是为了羞辱九宁,约好孤立她,让她知难而退。
结果变成九宁一个人独霸整个箭道,没人好意思和她争。只要她出现,所有郎君落荒而逃。
周嘉行望着马背上的九宁。
她扬起手中竹鞭,对着箭靶的方向甩了一下。
周围一圈侍立的僮仆立刻狗腿地鼓掌叫好,恨不能把她夸成绝世高手。
九宁拉住缰绳,下巴抬起,脸上慢慢浮出几丝矜持的笑,似乎很得意。
周嘉行嘴角轻轻抽了下。
第24章 遇蛇
雪球体态婀娜轻盈, 温驯亲人, 九宁骑着它慢跑了几圈,停在箭靶前方,扭头找侍立的僮仆讨箭囊:“我能试试吗?”
僮仆神色犹豫, 想拒绝,又不忍看她失望,一时支支吾吾起来。
“不能。”
周嘉行快步走近, 挽住缰绳, 示意马僮过来扶九宁下马。
九宁有点不高兴, 拉着缰绳不放手, 居高临下, 俯视着周嘉行。
周嘉行拍拍马脖子,解释道:“这匹马还没适应竹箭的声响,可能会惊马。”
马僮忙附和道:“对对对,九娘,苏晏前些时为都督训马,就是这么摔下来的!”
九宁突然有点心虚。
追风是老马了, 经过特殊的训练, 不会轻易受惊。那天她偷偷动了点手脚,周嘉行才会摔伤。
她飞快瞄一眼周嘉行的手臂, 冲他抱歉地一笑,梨涡轻皱, 撒开缰绳, 翻身下马。
“那今天还是练站位吧。”
周围侍立的僮仆们对视一眼, 微微一笑。
之前他们被拨到箭道来侍候九娘,心里很不乐意。
一来,九娘是个娇滴滴的小娘子,不比小郎君能摔能打,难伺候。稍微不注意就可能擦伤摔伤,到时候他们这些伺候的人少不了挨一顿鞭子。
二来,外边的人都说九娘的性子随她的母亲,骄纵跋扈,不讲道理。
而且陪小娘子练骑射还会被其他给小郎君当随从的同伴笑话。
直到一段日子相处下来,僮仆们发现九娘确实不像其他世家闺秀那样端庄娴静,但也绝不像传言中说的那样难侍候。
九娘明明善解人意,天真乖巧,从不会故意为难人,出手还大方,随手一撒就是大把的赏钱,又生得粉妆玉琢、娇艳如花,外边那些传言肯定是嫉妒九娘的人故意抹黑她的!
至于九娘偶尔做出的一些莫名其妙、让人匪夷所思的奇怪举动,比如得意的时候习惯性叉腰邪笑什么的……
僮仆们眼瞎,看不见。
马僮取来九宁的弓,她用的弓是特制的,主要是为了练习姿势,比常见的弓要小巧很多。
九宁抄起小弓,双脚微微跨开,朝着箭靶的方向侧身而立,握紧弓把。
一双骨节突出的手从后面伸过来,手指点点弓把,指导她调整姿势。
九宁肩膀动了动,目光落在那双手上。
手背青筋分明,掌心很粗糙,虎口和指腹都结了茧子,从大拇指到袖口露出的一截手腕上有几道疤痕,颜色很淡,看起来已经愈合很久了。
不像是少年人的手。
察觉到她在走神,周嘉行抬起眼帘,淡淡扫她一眼。
隔得近,九宁能清晰看到他浓密的眼睫交错又分开,目光被睫毛筛过,又冷又清。
但也不是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只是纯粹的漠然而已。
他不喜欢周家人。
九宁怀疑,他是不是也不喜欢他自己——他也姓周嘛!
书中他最后统一中原、坐拥江山,整个天下都是他的,但他仍然形单影只,无趣得像一口古井。
在外征战的日子,他身先士卒,和士兵同起同卧,每天大半时间在马背上度过。回到都城,卸下战甲,他依然一丝不苟地严格遵照军中作息起卧,白天不是处理政务就是和大臣商谈要事,皇宫里就属他最忙。
如果他稍微放一点心思在自己身上,就不会中|毒了。
说实话,九宁替周嘉行觉得亏——辛辛苦苦十几年,还没好好过皇帝瘾呢,就翘了辫子。
他怎么就不趁着风光得意的时候好好享受呢?
周都督多聪明,能捞钱的时候赶紧捞钱,不能捞钱就抢人抢马抢粮食,反正不能空手。
周嘉行倒好,自己扣扣索索舍不得花,不修宫殿,不办典礼,一切从简,堂堂皇帝住的寝殿竟然会漏雨!
最后打下的江山全便宜了别人。
多浪费!
九宁简直要为他掬一把辛酸泪。
太俭省了也不好啊!
周嘉行自然不知道九宁正在悄悄腹诽他不懂得享受生活,目光在她身上来来回回转了几圈,矫正她的姿势:“肩膀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