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时日不见,蓁姐儿愈发明丽了。”
薛令蓁坐在一旁,娴静得出奇。
待时辰到了,众人才一同赶往了正厅,男女分开,跪在棺椁左右,皇帝戴皂幞头,一身白罗衫,腰间系着黑银腰带,虽面容未曾大变,但明显能让人感觉到,短短的时间内,皇帝憔悴了太多。
而此时站立在皇帝身侧的便是秦烨,身姿如竹,挺拔高挑,对面的人群里,一眼望见的,便是他。
正如她在悄悄打量他一般,秦烨也正在寻她。二人目光在某一瞬间有了交集,薛令蓁急忙低头,掩去了自己的轻轻一笑。
秦炽身为太子的第二子,位置就秦烨较近,将秦烨的神色稍稍变化放在了眼里,也将站在宋氏身侧的薛令蓁看到了。
半大的女孩就仿佛是精雕细琢的玉像,阳光明媚灿烂,也夺不得她的神采。秦炽眼底里毫不掩饰地掠过一丝惊艳,缓缓收紧了拳头。
小小年纪便不掩如此姝色,本该就是他未来的妻子。宋大将军的嫡亲外甥女,国公之女,天降祥瑞。哪一个的身份都不是谢家之女可以比的。再加上如今,谢家迟迟不回应自己,秦炽扯了扯腰间的香囊,更是对谢舒伊充满了不满。
其余的官员命妇各按其位发哀,先行启奠礼,而后皇帝又遣官读文致祭,大意不过就是太子是朕的爱子,如今英年早逝,朕十分悲痛等等的,最终却告诉众人,太子谥号为戾哀太子。这东宫之中逐渐响起了
此时,任是祭文中再如何夸赞太子,而此刻都让人避之不及。皇帝下方的三个皇子王爷,连忙垂下头,藏着忍不住上扬的嘴角。就算自己毫无继位可能,可能看着太子这般下场,几个王爷心里暗爽。
待发完哀,皇帝待了一会儿,伴随着官员口中的祭文,他亲眼看着人将太子的尸身大殓,装入早就备好的棺材里,直到棺盖的缓缓合上,皇帝一向镇定的面上才终于多了几丝水意,旋即又消失在了绢帕之中,再无了其他动作。
第43章
皇帝不曾久待,将东宫诸事交给了秦烨与吴太子妃。
薛令蓁随着宋氏与云氏跪在后侧的位置,宋氏身子不便,还是一位年约二十七八岁年轻妇人伸手递了个软垫给宋氏垫在腰后,左右她们几人跪在后方,也无人细究此事。
妇人身着一身素白衣裳,圆脸杏眼,很是秀丽,发髻上簪着一只白珍珠串起来的流苏钗子,身侧跟这个与薛令蓁差不多大小的女孩儿,容色清秀,生得圆润可爱,看着倒是有些憨憨的。
薛令蓁抿了抿唇,看那女孩的年岁,便对那妇人谢道:“多谢白侍妾了。”
妇人拉着女孩儿连忙行了礼。她们一个是上不得册子的低级侍妾,一个是还没有册封的太子之女,是比不得对面两个一品夫人和一个郡主的。
这位白侍妾在宫里也是颇有些名气的人物,当年李庶妃盛宠之下,太子妃、齐侧妃都没生下孩子,她却能趁机生下了一儿一女,关键是还都保全了下来。可人人提起她,也没什么印象,只觉是个平淡至极的人,女儿更是养得有些憨,很得吴太子妃的喜欢,反倒是本该更让人注意些的十皇孙,到了两岁还话都说不全,让人叹了声不争气。
太子在世之时,为了不让白侍妾越过了李庶妃,强行压着白侍妾的位份,还没见过生了两个子嗣还是个没名没分的侍妾的例子。反倒让李庶妃不将这个白侍妾放在眼里,忙着跟吴太子妃斗。
薛令蓁暗自思量着,这一回,看在这七郡主和十皇孙的面子上,白侍妾的位份也会被太子妃提一提,太子死了,不知道对多少人来说,是个天大的好事。对于他的妻子吴太子妃是如此,对于他的子女和侍妾也是如此。
想到了太子之死,她倒也想起了如今薛林还病晃晃地躺在床上呢。一开始是装病,后来他听说了宋家的消息,更是吓疯了,整日里,饭不敢吃、觉不敢睡,生怕宋定疆会突然害了他。宋定疆还故意到他面前道会找个机会替宋氏出气,这下子,薛林便是真的病了。
若非是怕耽误了薛令芳和吕家的亲事,宋氏是真想一包毒药喂给他去。这些年,对于当年差点儿被强行喂下堕胎药的场景还是她挥之不去的噩梦。她是真不敢想,一双女儿,真落到了薛林的手里,能有什么好前程。
薛令蓁暗道,若是薛林死了,薛荣可不会像秦炽那样撕心裂肺地哭嚎,备不住还在暗喜,巴不得薛林现在就死了,到时宋氏肚子里的孩子还不知男女,宗族里为了这爵位,总会叫他袭爵,他和梁姨娘也就顺心如意了。
她不禁冷笑,所以说,薛林还要活着,至少等宋氏生子,等薛令芳出嫁才算好。
白侍妾推了推还有些拘束的女儿,七郡主才上前,微微一笑,对着薛令蓁悄声道:“蓁姐姐,我叫秦烟,母亲和贵妃娘娘说了,待年后了,你同我一同读书。”话里的母亲,指的就是了吴太子妃。
既然她先来示好,薛令蓁也笑道:“是吗?我还没听说呢,这样也好,你我差不多大,肯定要处得来些。我虽比你大上几个月,只不过不习惯被人叫做姐姐,你叫我阿蓁都可,我叫你阿烟可好?”
秦烟脸上微红,兴奋地点了点头。自别人说,泰安郡主是个了不得的人物,还是谢先生的弟子,便是她那些自诩是金枝玉叶的堂姐妹也没有她的厉害。论起来,她认识的人当中还只有大哥比得上她了,可大哥与人都不亲近,她怕大哥怕得厉害,还是阿蓁好些。
白侍妾道:“烟儿在宫里边没有同龄的伙伴,见着了泰安郡主,有些兴奋。”
宋氏点点头,她们愿意主动亲近,她并不会阻拦。相反,日后她们要求着宋家,必然要在东宫对薛令蓁好。
秦烟是个话匣子一打开,就很健谈的人,趁着嘈杂的功夫,已经跟薛令蓁聊了几句,将东宫内的一些事情一点就明。
比如大哥秦烨不与人亲近,但却不是个无情自私的人,对于她和十皇孙,还挺照顾的,不过很让人觉得害怕的,不敢亲近。又比如二哥秦炽,明明是个庶出,却摆出一副比嫡出还要尊贵的样子,对于他们这些庶出的弟妹来是素来看不起的,生性还有些残暴,他屋里的丫鬟已经换了两批了。
薛令蓁有些好笑地眼前浮现出那日见的秦烨神色阴沉的模样来,的确吓人。
秦烟轻声嘀咕道:“不过大哥很厉害,很有才便是了。我听六堂哥道,在他们这些皇孙里,先生称赞的最多的,也就是大哥了。”
她的声音刚落下不久,对面领首祭奠的秦烨一双眼睛似有所感地,幽幽向她们的方向望来。秦烟一下子就仿佛被人塞住了嘴巴,连忙噤了声,老老实实地跪在薛令蓁的一旁,神色正经得仿佛刚在还在闲聊的那个人不是她本人。
薛令蓁抿了抿唇角,漾出些些的笑意同秦烨颔首打了个招呼。
秦烨眼眸垂下,又缓缓转过身去,才让秦烟身子放松下来,她不禁佩服地道:“不知为何,每次一被大哥盯上,我就觉得浑身紧张,你怎么就不怕他呢?”
薛令蓁也答不上来,只笑了笑就不说话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薛令蓁跪在地上,膝盖有些泛疼,另一边还要分心去用异能护住宋氏,当真有些疲惫。而宋氏虽有异能和安胎的丸药护着,可这堂上飘着烟气,又哭声嘈杂,她挺着腰跪着,也是不好受。
雪槿从侧边专门空出来运送物品的一条小道悄悄走进来,蹲下身子对薛令蓁悄声道:“郡主累了些,那边太孙殿下吩咐了备了一个小隔间,您和太太不妨去歇息一些。”
薛令蓁心中一喜,想要站起身,却不妨腿有些麻了,险些摔倒。她对云氏道了一声,这才小心地搀着宋氏弯着身子,进了一处幽静的小房间里歇息,门一关上,便觉这里面和外面赫然便是了两个世界。
秦烟好奇地看了眼,随即便被白侍妾拉了过去。她不禁悄声问道:“这是怎么了,阿蓁怎么就突然走了?”
白侍妾替女儿揉了揉膝盖,柔声回道:“这是你大哥的吩咐,你不用操心。”说着,她不禁叹了声气:“你若是有你大哥三分之一的本领,我也不怕了。”可她又苦笑了笑,若那般的本领是自小受苦受难才能练出来,她还是宁愿女儿就这般。
秦烟应了声,又对白侍妾笑了笑:“我今日听姨娘的吩咐,同阿蓁好好相处,不过她真的很厉害,跪了这么久,虽然也累了,可她依旧优雅得跟个画里头的仕女似的,不不不,她比那些仕女要好看多了。”
白侍妾道:“你大哥的本领你学不来,这泰安郡主的优点你可要好好学学。她那般好的仪态规矩,必然是下了一番功夫苦练的。哪像你,抄了几篇书,就对着太子妃娘娘撒娇。”
秦烟不好意思地一笑。
小隔间倒是不大,备着桌椅和一些茶水点心,都是刚备好的,尚带着些余温。
“阿娘可还好?”薛令蓁倒了杯清水给宋氏,见其面色红润,只是有些疲累了,便放下心。
宋氏点了点头,叹道:“还好这丧礼一天足矣,否则日日来,还真熬不下去。”
她顿了顿,眼睛在女儿愈发精致的脸上扫视了一圈,面上浮现出奇怪的神色。
原先她还以为这隔间是因宋定疆为太孙效力,太孙才刻意照顾的。可云氏却并未跟着前来,细细一想,倒像是为了蓁姐儿。
宋氏摸了摸薛令蓁的脸颊,只愿这太孙能永远如此,蓁姐儿也就不用她忧心了。
二人休息了一会儿,又怕引了旁人主意,便又回到了正堂,不过好在时间快到午时,吴太子妃已经让人摆了筵席。
薛令蓁虽然身份贵重,可到底还是个半大的姑娘,用过了饭,借着去更衣的借口,就和秦烟走了出来,去了外头的走廊里吹吹风。
秦烟身上虽裹着一身素,脸上却也没露出多少悲色,能够出来散散步,她显得非常开心,意识到自己可能有些失态了,才道:“说实话,父亲去世了,我一点儿也不难过,反而觉得开心。因着李庶妃,我姨娘这么多年都不能有个名份,只能还是个低等的侍妾,连弟弟如今在玉碟上都没能记载上生母是谁。如今因着父亲去世了,母妃便能给姨娘抬身份了。”
薛令蓁握了握她的手,安慰道:“这日后不就更好了嘛。”
两个小姑娘正说着话,秦烟忽然小声地叫了一句,戳了戳薛令蓁的肩膀:“阿蓁,你瞧,那是不是我大哥?”
薛令蓁凝了凝神望去,那站在不远处楼阁内的人,倒还真是秦烨。
只是秦烨对面站着的那个中年夫人是谁?
秦烟张眼仔细望了望,不禁咋舌:“那位夫人好气派,比母亲也差不了多少的。”
这气派,并非指的是什么华贵的衣着首饰,而是指的是那位夫人的气度。
眉宇间掩不住的高傲,哪怕对上了如今已经贵为太孙,是稳打稳的储君的秦烨,这位夫人依旧态度骄傲。
而薛令蓁虽看不清秦烨的神态,却有所预感,秦烨已经动了怒气。
第44章
午时之后便有些炎热,这里还好是一处阴凉的赏花阁,周围种着许多年代久远的树木,枝叶繁茂,垂下的枝叶给人送来几分难得的阴凉。
秦烨坐在大理石雕刻成的石凳上,光线到了他那里猛地变暗起来,他也未曾在意。一双手交叠放在石桌上,骨节分明的手指上戴着枚润极了的玉扳指,上面天然的玉石纹路形似一条长龙。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周围只有寥寥的蝉鸣声,大理石与玉石碰撞的声音愈发显得清越。
明明这楼阁里还站着一个人,但只有秦烨的面前摆着茶盏,对面的夫人生出些恼火来。
可当她转眼望见那秦烨手指上的玉扳指,心中又是一定。
对面的那位夫人,年岁也不算太大,四十多的样子,一身宽袖长衣,上好的绸缎在光线下更显的华美,微微散开的衣摆露出里面内衬的一件月白襦裙,看似朴素无华,可偏偏有用金丝、银丝在裙摆错着织了几缕水纹波澜。
一双微微上吊的眼睛望着谁都自带着三分傲气,只有对秦烨,才不得不露出几分和蔼的长辈笑意。
秦烨端起茶盏,被烧制成莲纹白瓷的杯盏端在手中更显得手指修长,茶水已经微凉,但在此时喝起来正好。
阳溪魏家,也难怪如此富贵。
秦烨方想起那画像的母亲,她是嫡出的魏氏女,身上的傲气比之这个夫人更加来的明显。
“阿烨,此次前来,虽是为太子祭奠,可舅母实则是想来看看你如何了。如今见你长成这般出色,我们也不愧对你母亲了。”魏家的大夫人说着,眼睛里不禁湿润起来,缓缓拿出帕子擦拭掉了眼角的泪水。
方姑姑和夏直站在外面候着,与夏直是秦烨亲手扶持起来的不同,方姑姑出身阳溪魏氏,是魏太子妃的陪嫁,其父母兄弟皆是魏家的家仆,即使待在东宫里多年,对魏家的感情依旧很深,此时听到魏大夫人的这般言语,激动地满目盈泪,对夏直道:“我就知道,魏家还记着太子妃娘娘和殿下!”
夏直讽刺地瞥了瞥魏大夫人。
若当真记得殿下,怎么当年殿下生死一线之时,他们不来?甚至当时殿下得封太孙,他们也不来?如今太子薨逝了,太孙殿下地位稳固了,毫无后患,他们却又派人来了。保不齐是打什么主意的呢。
秦烨望着魏大夫人,“砰”地一声,放下了手中的茶盏,打断了魏大夫人的话。
“舅母说错了。自母亲逝后,魏家曾派人道我生死皆与魏家无关。如今我是好是坏,你们也不必感到愧对不愧对的。”
方姑姑神色一变,又失落下来,殿下到底怨着魏家了。
魏大夫人望着他与自家那位姑奶奶有些相似的面容,手捏紧了衣袖,眼底里掠过一丝恼意。到底是太子那混账的血脉,纵然有一半的魏家血脉,可到底是个没规矩的。
“烨儿就这般不讲情面?你可是还在怨我们不曾照顾你?当年之事,魏家也是有所苦衷,当年本想让你母亲的三堂妹入宫代为照料你,如何能说是魏家弃你于不顾呢?当年是你父亲宠妾灭妻,为了一个李氏,拒绝了魏家。若非他整日气你的母亲,你母亲又如何会难产?你外祖父一气之下这才离开的,这些年你舅舅和外祖都在念着你。”魏大夫人慈爱地望着秦烨,百般懊悔,提起太子来,面上便带着怒气。
她的语气变得更加缓和了些:“你如今还佩戴着你外祖给你母亲陪嫁的龙纹玉扳指,舅母知道,你心里还是记挂着我们这些血亲的。待你舅舅入京,我们再好好补偿你可好?”
秦烨微微勾起唇角:“魏大夫人,怕是你误会了。我戴着这枚扳指,是因为乃是母亲遗物,与魏家没有半点儿的关系。”
听他连一声舅母都不叫了,魏大夫人面色难堪,冷声道:“烨哥儿,你该知道,魏家对于你来说,是多大的助力。有了魏家对你鼎力相助,你何需再去费力地拉拢宋家与吕家?也不必如此丢下身份、不顾规矩地去讨好一个七岁大的丫头!”
显而易见,魏家来京之前,已经做了一些提前准备。秦烨与薛令蓁几年前的来往,虽皇帝、吴太子妃都知晓,但也瞒着他人,也是自宋家洗冤后,才正大光明地从宫里送东西给薛令蓁,自然让这魏家误以为是为了宋家的支持,他才与薛令蓁交好。
当真是可笑。
秦烨面上乍然冷下,守在外面的夏直自然是个有眼色的,进来就将还笔直站着的魏大夫人压得跪在了地上,心高气傲的魏家主母瞪大了双目,不敢置信这算来还是自家晚辈的少年敢如此对自己!
秦烨道:“我何需魏家?从当年至如今,我无魏家相助,仍然走到了今天。魏大夫人,你搞错了,如今是魏家需要求我,而并非我需要魏家!我对她好,就是简单地因为我想对她好,仅仅因此而已。”
魏大夫人心中一跳,不禁失了底气,又气他不尊长辈。
“夏直,送客。近日来东宫事多,不便见客,若再有求见的,且等父亲下葬再说。”
夏直瞥了眼失魂落魄的方姑姑,才对魏大夫人道:“您请吧。”
待魏大夫人面色青白地出了赏花阁,方姑姑犹豫许久,开口道:“殿下,魏家到底是您的母族,何必如此不留情面?更何况魏家在阳溪可是第一大族,对您来说,也是个助力啊。”
秦烨冷淡地道:“方姑姑,你现在,已经不是魏家的奴仆了。”
方姑姑面色一白,缓缓道:“是,奴婢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