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他的师父后来怎么样了,料想彼时他们在朝中狭路相逢的场面一定很精彩。
只是我想不明白,当年拍着他的肩膀,要他有朝一日出人头地并拿回《离亭宴》的师父,为何会为了区区功名利禄盗用他的曲子。
我对这件事最后的记忆只剩下了他的拥抱和我未经润色就脱口的傻乎乎的爱意,那是我和他关系拉近的开端,也是我彻底深陷爱河的推手。
不过,这件事得以后再说,当务之急是,我要如何面对此时正半跪在我床边认真为我脱鞋的他。
他将我送回房我已经很感激了,别的什么故事不能再多了,我怕我会带领着他同我一起对不住他的夫人。
但料想他固守本心的本事不逊色于当年,不然也不会在处处是美人的汜阳只等着他妻子一人。
想到他出远门的妻子,我忽然觉得他帮我脱鞋的手有些烫脚。
我赶忙将腿缩了回来,顺势蹬掉了已经摇摇欲坠的鞋子,掀开被子包裹住,一气呵成。
他还蹲跪在地上,抬眸望着我,迟疑许久后才开口同我道,“你分明是几天前才到的这里……今早为何不告诉我?昨晚又为何不向我求救?……你觉得我不会救你?”
我直愣愣地低头看着他,没有回答。心里想的却是,他竟也会一口气连问我好几个问题。机会难得,可这三个问题该死地难,我一个也回答不上。
他没有为难我,大概是觉得这问题也没什么好揪着不放的。
我见他忽然起身,走到茶桌边倒了一杯水,又走回来递给我,“热的。我让人给你煮了姜茶,一会儿就端来,先喝水。”
“谢谢。”我低声回,浅抿了一口。
当我再抬眸的时候,他已经在我床边坐下,某种角度来说,我当年遥想与他同床的愿望在十三年后的今天勉强算作实现了。
“见面时问你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我。”饶是他的声音很轻,也依旧惊扰了烛火,让投在壁上的影子胡乱摇曳。
我盯着那摇曳的影子,愣是想得脑仁儿都疼了才想起他当时问了什么。他问我这些年去了哪里。
“柳州。”我捧着茶杯,故作轻松地同他介绍,“那里山清水秀,人杰地灵,我过得很好,还精通了弹琴和下棋。嗯……景弦,我现在会写字了。”
他低头笑了下,我灰暗许多年的世界里顿生出了璀璨的光。
“那你呢?”我喝了一口水,咽下满腔险些溢出的酸涩,不经意问,“我听澄娘说起过你,太常寺少卿是做什么的?”
“弹弹琴,编编曲。”他说着,起身又去给他自己倒了杯水,一边喝一边朝我走来。我想他是真的渴了,反正不会和我一样,是为了掩饰心底的苦,咽下满腔的辛然。
“那这个官职很适合你。”我顿了顿,为了不让话题间断,致使两人尴尬,又赶忙问,“你来云安做什么?”
问出口的那刻我又想起,昨晚他的好友说他是主动请旨来救济云安乞丐和难民的。
不知为何,我想起了多年前我对他说的话。我说,倘若他以后能有出息见到陛下,就帮忙问问陛下为什么不管顾乞丐的死活。
我当然不敢妄加揣测他是为了我当年这一句话来的,我只当他是个好官,愿意顾及乞丐的死活罢了。
“我奉旨前来救济云安难民。”
我多想他说的是“我回来找你”。但我也知道,那是话本子里才会有的情节。我笑了下。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在自嘲。
“那你呢?”他看着我,看进我的双眸里,“你回云安又是为了什么?”
我一板一眼地回,“我奉命前来教书的,就在陈府。哪知道半路遇上了劫匪,便被卖到了这里。”
不知他为何奕奕地瞧着我,一眼不眨,但他听我说完后,怔然了片刻。也笑了下。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笑什么。不过我猜测他八成是在笑我傻。
“你放心,明日我会带你一起离开解语楼。”在我还没有惊讶出声之前,他便解答了我的疑惑,“我那把琴你尚且还未赔给我,方才便又为救你去了十万两,作为债主,将你带在身边慢慢还债,你没有什么意见罢?”
我望着他,一本正经地回,“我在有银子之前暂时不敢有什么意见……”
“你要如何有银子?”他凝眸看着我,问道。
我很纳闷,因为这件事我也很想知道。
沉吟片刻后,我慢吞吞地道,“或许……我去陈府教书是有偿的,只是他们不好在给容先生的信里明说。”毕竟容先生是个视钱财如粪土的人,与她谈银子的话,将会显得俗气。
“容先生……”他稍抬头顿了顿,微眯起眸。
我望着他,无可否认,他如今微微眯眸思忖的模样撩到了我,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耳梢在发烫,未免他继续这撩人的模样,我主动补充道,“容青野先生。”
他恍然,低头看向我,“原来,你是跟着她去了。难怪如今琴棋书画技艺齐全。”
我点头。
“你去陈府教什么?”他面无表情地问。
“大概是教读书写字。”我毫无防备地答。
他定定地瞧了我一眼,“好,那我就教弹琴作画。”
“……”我抬眸看了他一眼,又垂眸,又抬眸,才猛地反应过来,睁大双眼,“你去陈府??教书??”
“嗯,有什么问题吗?”他抿了口茶,神色从容,“难道我不够资格?”
我皱眉摇头,“不是……为什么?陈府分明并未邀请过你。”
“你怎么知道他们没有邀请我?”我瞧他挑眉的样子也挺撩拨,只是此时无暇静静观赏了,只听他道,“多年前邀请过,我拒绝了。但,我现在又想去了。”
似乎没什么问题,“可是,你每日不上朝吗?”
“云安与汜阳相隔不远。每日来回便是。”他忽然缓缓凑近我,将我逼得在床头一角缩成一团,他才道,“我始终记得,我师父离开云安那年,你安慰我说你会一直在。”
他忽而挽唇一笑,直勾勾地瞧着我。
在我的印象中,他从来没有对我笑得这样骚包过。
我竟还该死地觉得十分美妙,可以说是很叛逆了。
我很想也回他个直勾勾的眼神以求公平,但我天生的傻气并不允许我的眉眼有一丝媚色,于是看来看去我都是傻兮兮的样子,索性别开了眼。
他敛起笑意,正经道,“花官,你看着我。”
我看着他。傻愣愣地红了脸。
满室静谧,好似我们两人都屏住了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道,“所以,这十万两有我随旁盯着,你休想逃债。”
语毕,他勾唇一笑,“噗。”
大抵是在笑我天真到被他愚弄,其实他这样勾唇一笑对我造不成多大的伤害,毕竟这么多年我已学会了些冷硬如刀,但他竟无耻地笑出了声,这就有点卯我的面子了。
“……”我礼貌的浅笑渐渐消失。
我知道,我都明白,我不该对有妇之夫和爱情还有什么期待,我上了年纪了,应该学会用金钱来填补自己内心的空虚。
什么“重逢必相爱定律”、什么“将她抵在墙角狠狠亲吻”的话本子都是酸秀才写来骗人的。我不该相信酸秀才,他自己都扯不清和敏敏姐姐的那些子情爱。
我垂眸以掩饰方才险些从眼中跑出来的爱慕,淡淡地道,“我不会逃债的。你若是没什么事,就早些回房休息罢。”
他没有动,我瞧见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敲打杯沿,敲了片刻后,他道,“姜茶还没熬来,我在茶桌边坐着等,你睡罢,一会儿来了我叫你。”
好罢,我也确实困了,顾不得那许多,去浴房换了底裤便睡了。
半梦半醒间,我觉得有人在轻抚我的脸,像是一阵风那样轻,我知道我是在做梦,做着这么多年依旧会翻来覆去做的梦。
我梦见我去往柳州的那天,景弦他在雨中追赶我的马车,让我别走。
他喊得那样撕心裂肺,我怎么忍心独留他一人。
提裙下车,我不顾倾盆暴雨,惟朝他跑去。他轻抚去我脸上的雨和泪,我一遍一遍地唤他,“景弦……景弦……”
天上一滴滚烫的雨水砸在我的脸上,我来不及在梦中想明白为何雨水会是滚烫的,景弦便温柔地为我抚了去,并在我耳边念,“我在。花官,以后我会一直在。”
那样多好,倘若当年我走时真是那样该有多好。我迷迷糊糊地想。
天大亮时,我的梦醒了。当年该是怎样的,还是怎样的。
我记起昨晚他说要带我离开解语楼,于是穿戴好了从柳州来时那身衣裙。
茶桌边已没了他的身影,唯留下一张字条和一壶姜茶。字条上说他在香字号,让我趁热喝了姜茶便去找他。
那姜茶还是热腾腾地,热气氤氲,我琢磨着他刚走,以及解语楼是不是该定期换一批厨子。毕竟景弦说这姜茶他昨晚就帮我吩咐了,如今却是早晨才送来。
好罢,我也不清楚他昨晚究竟有没有帮我吩咐姜茶,反正他因着等姜茶的缘故不得不在我这里睡了一宿,我也因不好意思驳他的情面而没有赶他出去。
我按照他的吩咐喝了姜茶,朝香字号走去。
“叩叩——”
我听见房间内传来几人说话的声音,在我敲响房门的那刻便安静了。
为我开门的是那位苏兄,他愣了愣,转头对景弦笑,“大人,是花官姑娘。”又对我笑说,“花官姑娘请进。”
我朝苏兄颔首一笑,“谢谢。”
景弦示意我坐过去,我走到他身边坐下,稍一侧眸,才发现他正在剥鸡蛋。
“你……”我迟疑片刻,轻声问,“不是不喜欢吃鸡蛋吗?”
他定眼瞧我,“如今喜欢了,已喜欢许多年……这六年我每日都吃。”
我怔愣住,私心里觉得他的妻子真是个神人,当年他不喜欢的东西都一并让他喜欢了。我从前日夜兼程地给他送鸡蛋,告诉他鸡蛋如何如何有营养、如何如何补身体,他都不曾听我劝。
每每那些放冷放坏的鸡蛋都是进了我的肚子,不晓得的还以为我有多喜欢吃鸡蛋似的。
至少景弦他就误会我很喜欢吃。其实我哪有很喜欢,我也觉得梗得慌,只是不愿意浪费粮食罢了。
好罢,这或许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区别罢。他的妻子确实比我会把控他的心。
“给你。”他将手中剥好的鸡蛋送到了我面前的碗里,猝不及防。
我愣了下,转头看他,很想劝他做个人,明晓得我曾经那样爱慕他,曾经那样劝他吃鸡蛋他都不吃,如今还要将他妻子劝他吃的鸡蛋分给我。
若不是人多,我一定会驳他面子。
好罢,我承认,我无法驳他的面子,纵然他让我看到了自己和他妻子的差距,但我仍是因为他给我剥了鸡蛋而心中欢喜。
我道过谢才发觉他的两位友人都正用异样的目光瞧着我。这让我不明所以,插在筷子上的鸡蛋也不敢啃了。
景弦看了他们一眼,他们才收敛起视线。
我这才安心啃了一口我的鸡蛋,待要啃第二口时,景弦道,“你想吃些什么茶点?我让后厨做了些枣泥糕和玫瑰糕,还煮了果片茶,可以醒脑。你若是还有什么想吃的,就告诉我。”
“就这些挺好的。”我想到自己还欠他债,又斟酌着加了句,“让你破费了。”
坐在他对面的苏兄没有忍住笑出了声,我慢吞吞抬头朝他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