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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颇为不好意思地同他道,“一个。但这个字很难。”我倔强地辩解。
    他瞅了一眼我的纸,笑说,“这有什么难?等你认识的字多了,这样的就微不足道了。”顿了顿,他忽又垂下眸,轻声道,“见识得多了,以往沾沾自喜的东西也统统微不足道了。”
    彼时我不懂他说的这些,我始终相信,陆大哥是见多识广的人,他这么说,也是因为经历过太多。所以再回过头才会觉得微不足道。
    可我后来与他重逢时恍然明白,他的确是经历太多,但不是经历什么大风大浪,他唯不过是经历了太多事事平庸。因为平庸,所以发现自己曾经沾沾自喜的东西,其实本就微不足道。
    而今的我只是搁下笔,追问道,“你昨日同我讲戚将军年少志气时,也讲到了‘沾沾自喜’四个字,那究竟什么样的东西会让人觉得沾沾自喜?陆大哥你沾沾自喜的又是什么?”
    如果是寻常刚讲完话本子,正当口干舌燥的时候,陆大哥一定不会愿意同我开个小讲堂。许是今日这个问题提得非常好,直击他内心,他竟倒来两盏茶,递与我一杯。
    读书声渐默,春风微凉。绿色它萧索出新意来。我有预感,这是个不太快活的故事。
    酸秀才摩挲杯口许久,才缓缓开口道,“我年少志气是,‘书尽天下悲妄事,笔题江山风流诗。’前半生我顺遂得出奇,三岁吟诗,五岁作词,七岁出口成章,十三岁称才曰秀,羡煞同窗。那就是我沾沾自喜的东西。可之后我饮墨苦读二十载,恁得如今也只是个吟吟诗、说说书的秀才?”
    我听不太懂,费解地望着他。
    他忽地一笑,些许自嘲,“想来是,终究少了‘挥毫万字、一饮千盅’的气魄,撑不起‘天下’二字。那两字太重,轻易说不得。如今,也只得甘于平庸。认栽,认栽。”
    彼时的我并不认识容先生这等文学大家。在我心里,酸秀才已是个极了不起的人。我听他说“书尽天下悲妄事”,心里想的便是这个句子听起来就十分厉害罢了。
    “小花,你要记得,那些甘于平庸的男人,一定不值得你托付终生。”他忽然温柔地弯唇一笑,像被春风吹起的柳条一样好看。只是那柳条这样一弯,想必很疼。
    我对这场小讲堂的印象便到这里结束。后头他还说了些什么,我已记不太清。但我始终记得他说,“莫要托付给甘于平庸的男人。他可以平庸,但不可以甘于平庸。这样的男人,便教他自己余生孤苦过罢。”
    可我想的是,不管景弦甘不甘于平庸,往后余生,我也不要他孤苦过。
    你看,他们大男人和我们小女人想的总是不一样。我就觉得,在一起和不在一起哪有那么多的条条框框,唯有我欢不欢喜他、他欢不欢喜我二事见真章。
    就好比我手里的“景”字,被练了好几个时辰也依旧站不端正,此时若要按照景弦说的条条框框来,让我不写好别去找他,那我们之间岂不就凉了?
    所以现在,我还是十分厚脸皮地摸到解语楼去找他了。
    “所以,你告诉我你回去这么两个时辰,就听你陆大哥讲了评书?”他问我的时候,声音很轻,眉头皱得很紧,想来不是太满意我这个学生的学习态度。
    我暗戳戳地打好了稿,转手卖了酸秀才,“陆大哥非要讲的,拦都拦不住……我也刚好有那么点儿想听。”
    他沉默许久,没有说话。我料他此时应对我生出些许不耐。毕竟,缠着他教的是我,不认真练习的也是我。
    不过,我来缠着他教本就是为了和他同处一室,他倒好,却教我回去自己练……不知是多么不愿意与我待在一堆。
    “花官,”他低声唤我,按在弦上的手微握,“我一直想问,你究竟,喜欢我什么?”
    我为人十分实诚,又生怕他说一句“你喜欢我什么我即刻改”,慌忙接道,“大概是你这张脸罢。”
    他的指尖微滞,眉蹙得更紧,眸也深了。想来是觉得,这张脸它好像即刻也改不成。
    我一时为自己机智的回答沾沾自喜。
    却听他恍若无声地同我道,“你可知,年华终将老去?”
    “我知道。”我将手里的纸折好,揣在怀里,认真地说,“不过等到老去那时,想必我已习惯了一直喜爱你。”
    待我语毕时,他怔愣住了,抬眸看我须臾,又垂眸抿住了唇。唇畔一丝极不明显的笑意。我不晓得那笑究竟是在笑我什么。
    唯恐他将我一腔情意当作笑话,我低声与他道,“景弦,我会学敏敏姐姐一样,一直等你。”
    我这腔真心可谓至死不渝,我自己都感动了几分,他竟只是沉默着盯住手底的琴弦不说话。他那琴是比我要好看些,我认。
    “……其实不必。”
    我的心还空荡荡地游离神魂之外,蓦然听见声音,一时没反应过来是谁在说话。待我将心实实地放回来,才晓得是他的声音。
    他对我说,不必。不必等他。
    这可怎么接。我是被拒绝习惯了的,只此刻还有点要脸地难堪。
    “那,我考虑考虑……等到岁数再看看还没有别的生得好看的。”我挠了挠后脑,一边给自己找台阶下,一边嗫嚅道。
    他一度与我缄默,拧眉沉沉。
    我仍不要脸地贴上去,将怀里折好的纸又扯出来,在桌上铺平,搬来椅子坐在他身旁,“现在我们接着来学,好不好?我会认真学的。等一会儿学完了我再去找些东西吃。”
    “你以后不要四处去讨东西来吃了。”他似不耐,又似烦躁,总之,最后竟哑声与我直言道,“我会看不惯,作践自己的人……我希望你不要这样。”
    我心里惊得发凉,两颊却烫得出奇。像忽然被鱼刺噎住,梗在喉头难以发声。
    是,他说过许多次,我总作践自己。可我为了他,是心甘情愿作践自己的。不为了他,我虽心不甘情不愿,却又有什么别的办法呢?
    难道我没有和他自我介绍过?我自小流浪,父母双亡,从未有人教过我要如何去做才能被人看得起。但我这几年,为了迎合他,已用尽全力让人看得起了。
    我什么本事都没有,却能自己挣些银钱,还能上交给他察看,传出去也还是有些了不起的。至少写出来也算我平生重大事迹。
    “你……”我捏紧那张写满他姓氏的纸,不愿与他计较清楚,“那我早些回去,买些饼子吃。还有这个,我自己回去再练练。”
    语毕时我已抽身推开长桌,转头跑了。忽觉手腕一紧,凉意循循。
    他猛地抓住我,又松开些许,默了片刻后轻声道,“明日记得过来。过来把你练的字拿给我看。”
    我觉得手腕被他一抓直犯疼,心底有些生气。我也不清楚,我究竟是因为他抓得我疼了生气的,还是因为他方才压根不理解我生气的。
    “明日小春燕和我约好了要去给陆大哥捧场,还要去陪敏敏姐姐看病,她染了风寒。”我解释道,“晚一些,还有空的话我再把练的字拿来。”
    事实上是,我想说,晚一些等我消气了再来看你。
    不过此时想来,我当时要说的是什么都无甚所谓。反正,最后我还不是带着字去找他了。
    唯那字依旧难看得要命,比之面前两位小童写的还要难以入目许多。
    我拿出严师的神采,“你们须得多练一练,闲暇时便不得再听话本子了。等什么时候把起篇前八个字写好,才能听下一回。好了,先生还要赶着回府,别缠着他了。”
    “可先生还没有教我们弹琴呀。”小小姐十分遗憾,“先生你这么快就要走了吗?”
    景弦摇头,抚摸着墙角的琴,“谁说我要走了?”抬眸看向我,轻道,“我还没有待够。”
    第35章 等
    修长的指尖轻拂过琴弦,情浓乐起,铮铮不休。他还没有正式开始弹,随意拨弄便已然乱我心囿。
    他的声音像裹着鹅雪,轻细又绵长,“我已经……许久未在人前弹琴了。”
    撒谎,分明与我重逢的那日,他还是抱着琴回来的。不在人前,难道在鬼神前?兴许也是这么个说法。我便收回说他撒谎的话。
    反正,我倒是真的许久未听他弹琴了。他垂眸拨弦的样子,还刻在我记忆深处。
    就见他坐定于墙角,身侧晴雪潋滟,眉梢眼角堆砌起脉脉流淌的温柔,抬手按弦,一指抛,尾音颤。恍若初见时,惊为天人的模样。
    他与我记忆中的那个景弦可以随意交叠出虚空的影子。我不知那虚影是因我看得太过入神,思绪拉扯出来的。还是因为我的眼睛被酸水填满,看晃了眼。许是兼有。
    惆怅地叹了口气,那酸意回溯,倒流进心里。我捂住胸口,压压好。
    他弹的是《离亭宴》。我微蹙起眉。倘若我没有听错,他弹的《离亭宴》,与我弹的版本一模一样。可是在我看来,不应该一样。他弹出来的,应当有一个音是别致的才对。
    只是他弹这曲时我实在年幼,记不清那个错了的音应当弹成什么样。
    曾经他不惜挨手板也要弹错那个音,如今却为何不再那样弹了?我想起了小春燕给我的信。
    一曲听罢。陈府小小姐正式宣布成为景弦的追随者。她与我一般地,极为看中景弦的好皮囊。是,我现在也觉得景弦生得是越来越好看了。
    小小姐她很有眼光。但她须知道,押注这种事情,还是不要太早的好。
    小小姐扑过去,抱住景弦,景弦将她放在椅子上,她便用十个小手指在琴上一通乱拨,嘈杂的声音登时泛滥。
    小少爷眨巴着大眼睛,不似妹妹肤浅,他透过现象看到了本质,望着景弦可怜巴巴地问,“我们才第一天就要学这么难的吗?”
    景弦似要摇头,小小姐却从椅子上跳下来,拉起景弦的手笑,“好啊好啊,这样我学不会的话,就能天天缠着先生了。”
    小小年纪,在手段上倒是与我别无二致地有悟性。我抬起眸,堪堪衔接上景弦的视线。他凝视着我,不知要表达什么。终是什么也没说。
    他蹲下身,安慰似的拍了拍小小姐的脑袋,“才入门,还是学些简单的罢。你放心,”他一顿,抬眸看我,“我会天天来让你缠着的。”
    他这么宠孩子,我都瞧不过去了几分。
    “先生住在哪里的?我也会常常来找你。”小小姐急忙问。
    与我想的不一致,他没有说他的府邸,“汜阳,就是皇都。”
    “那……有点远呀。”小小姐被劝退,嗫嚅道,“你天天来回跑好辛苦的。”
    他垂下眸,恍若无声,“没关系。我如今,正值心甘情愿作践自己的时候,辛苦些也无所谓。”
    我这个人是很记仇的,他从前说我作践自己说得那样不留余地。而今他也说他在作践自己,我一颗魔鬼心竟该死地快慰,快慰到泛起疼来。
    “哎呀你没戏,天天来也不会喜欢你的,你还太小了。”小少爷看不过眼,拍着小小姐的脑袋,问景弦道,“哥哥多少岁啦?”
    景弦浅笑了下,“再过两月,二十六了。”
    “你看,就说你不合适了,哥哥大你多少你心里没数吗?”小少爷撅起嘴巴,转头又看向我。
    我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小少爷他为我证明了这个预感是正确的,“那姐姐今年多少岁啦?”
    上天,我作为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姑娘,能不能不要再在心上人面前这么丢人了。
    “我……不值当说的岁数了。”我话锋一转,皱着眉头低声说教,“你须得记住,出门在外不可以问姑娘家的年龄,不礼貌的。”
    小少爷捧着脸颊,有些羞愧,却不解地问,“可是,为什么不值当说呢?”
    他的问题太多了,句句戳心眼子,我一个都不想回答。
    可鉴于景弦在,我须得起好良好表率。
    我想了想该如何应付这等童真,片刻后悉心教导道,“认为自己正当大好年龄的值当说,不正当大好年龄的便不值当说了。”
    小少爷似懂非懂地点头,睁着一双清澈的眼眸望我,“姐姐觉得自己没有正当大好年龄?那多少岁是大好年龄?十岁?十一?十二?十三?……”
    小少爷算数不错,显摆下来应当是能数到一百。但我只希望他能立即闭嘴。
    蓦地,他不再数,“十七?到十七罢姐姐?你今年十七?”
    我心惊得发颤,一时之间无言以对。他说得没错,一点儿也没错。十岁,到十七。刚刚好。那是我的大好年龄,是我的青春。
    继而推知,我后来的岁月,学了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却统统都不值当说。
    “要比十七大六岁。”我轻声回他,认真道,“你自己掰着手指头好好算一算,这是功课,明日要交的。”
    果然还是功课两个字起得到威慑作用,他不再闹,鼓了鼓腮帮子,坐在小板凳上掰手指去了。
    沉默,沉默。
    气氛被搅得该死地尴尬,我不晓得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在尴尬。反正景弦他也没跟我说话。他若是也尴尬我心里能稍微平衡一些。
    我稍抬眸,窃看他一眼。才发现他也正瞧着我,不过比我要光明正大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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