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儿来的乞丐不长眼!”
我猛然被抓回魂魄,赶忙从地上爬起来,“对不起,我方才跑太快没有……”
“晦气!呸!”
我不晓得落到我手臂上的是口痰还是唾沫。反正我是不能也不敢吐回去。好歹也是一户有钱人家,家丁无数,我要是吐回去之后被打了怎么办。
其实我心底有一点儿不明白,有钱人家不应该出些像景弦这样矜贵的翩翩公子吗?
这些有钱人坐着镀金的马车,受人仰望,反倒还不如我这个乞丐懂礼貌。
他们至少也给我道个歉说不好意思撞了你,我就说没关系我还可以站起来。这样之后再呸我一口,纵然会有些许猝不及防,我也都认了。
捡起地上被人用过的油纸,我默默擦干净手臂,捂紧被刮破的衣襟站起来。好歹我也是个姑娘家,该注意的还是得注意一点。
兴许是我起得太慢惹恼了他们,马车帘子被撩起来,“还没滚吗?!”
马车里坐的是个尖酸凹瘦的中年男人,嘴脸要比旁边站着的方才呸我那人稍微好那么一些。
呸我的人皱起眉头,“赶快滚别挡我们老爷的道!等着讹钱不成?!”
我好容易站起来,听及此不可思议地望着他们。这个操作我是很想学的,他们不打我我就学。
“臭乞丐,你瞧瞧你自己那幅贪婪的穷酸样!”
不好意思,我收回我方才不能吐回去的话。大概是和小春燕混得太久,我忍不了,我还是得吐回去。
顾不得破开的衣襟,我撸上裤脚,朝他脸上吐了口水,没待他反应过来,转身猛地扎进人群,撒丫子往解语楼跑。身后传来那人的叫嚣声,催促着我一路狂奔。
嗡进解语楼的时候我一颗心还怦怦直跳。继而捂紧襟口喘气。天晓得我做了什么解气的事,成功为自己埋下祸患。如今只可惜这衣服破了。嗯,要景弦亲手缝才能好。
我抛下刚刚发生的一切人和事,一心冲上楼想要找景弦,难得地,他今日没有给我留门学写字。颇为奇怪。
“景弦!”我敲门喊他,没有人答应。片刻后,却听见里边传来窸窣的声音,我感到十分好奇。我早已养成窥他门缝的习惯,钻那眼子悄悄瞧上一眼——
“砰!”不待我瞧见什么,门猛地被拉开,他站在正中间睨着我。脸上些许潮红,额间还有薄薄的一层汗。
偷窥被逮个正着,我颇觉窘迫,不过我见他此时的神情似乎也挺窘迫。
我俩默了默。我先问道,“景弦,你方才在做什么呀?为什么不应我?”
“……睡觉。”他就站在门中央,面无表情。没有让我进去的意思。
“哦……”不知为何,我心生几分尴尬,硬着头皮说出来意,“我想说,我刚刚差点就被马车撞了,划破了衣服。不过你不用担心,做我们乞丐这一行的衣服它经常说破就破,我反正是没有受伤……只是我女红不好,你、你能不能帮我缝一下?”
“你觉得,”他顿了顿,微虚起眸子,有些匪夷所思地盯着我,“我的女红像是很好?”
“……”我鼓起腮帮子,松开自己的衣襟,低头示意他看,随即理直气壮,“可我破在这里的,自己不好缝啊。”
他好半晌没有回应。
待我抬起头时才发现他的视线正落在我衣襟口,若我没有看错,他此时的面色应当比刚刚更红一些。
不晓得为何,他嗓子上的煤球滑了滑,继而移开了视线。欲言又止多次后终是低声对我道,“……你自己脱下来缝。”
“我就这么一件衣裳,脱了岂不是脱光了?我是正经庙里的姑娘,”顿了顿,我追着他绯红的脸猛盯,坚持将自己的话先说完,“脱了就不正经了。还有景弦,你脸红什么?刚刚出来就是这个样子,是睡觉的时候做噩梦了吗?”
他默了须臾,转过头来,俯首凝视我,“差不多。梦到一些较为可怕的事情。还好,后来觉得也有些许可爱,便没那么怕了。”
听得似懂非懂,我恍恍惚惚地点头,“那……”
“你先在外面等着,一会儿我让你进来,你再进来。”他平静地说完,转身就将门半关上。他应当是晓得我向来听他的话,不敢自己随意进去。
可是,我估摸着上天是这么安排的:需要让我每隔一段时间忤逆他一回,方可见我与他以后夫妻生活公公平平。所以,当他转身方过几个弹指,我便觑到拐角处几名打手正朝这边走来。倒吸一口凉气之后,我猛推开门跳进去,又利落地将门关上。
“砰”地一声,似是惊着了景弦。我见他慌忙反手将被子翻过来盖住床榻,皱起眉看我。
我挠了挠后脑勺,没注意掩住衣襟,朝他跑过去,“外面有打手。我都这么大了,你总不好看着我还被揍罢。”
他的视线无意觑过我衣襟口,又移开,低声道,“你先把你的衣襟捂上。”
我乖顺地捂住襟口。瞟了一眼被他弯腰一只手压住的被褥。他盯着我。我再瞟了一眼。他的眉头再蹙得紧些,盯着我。我又瞟了一眼。
好了,瞟过三眼的东西,我知道我是真的就十分好奇了。这是我对自己的一贯定位。
所以,他藏着什么东西不让我看。
我指着他的手,直愣愣地问,“你压着被子作什么?”
“不关你的事。一些我的私物。”他的神情有那么一点儿故作从容,被我看破。
我盯着他的脸,愈发好奇床上有什么东西,“景弦,你没有撒谎罢?你是不是骗我的?什么私物那么私,我来那么多年了没见你藏过呀。”
“你不是要缝衣裳吗?”他挑眉问我,“针线呢?”
他竟不想让我知道那个东西到了一种刻意引开话题的地步。
我想,他大概是尿床了罢。小春燕也尿过床的,不妨事。我不会嫌弃他的。倘若真是这样的话,我再追问下去不仅十分没有礼貌,还会让他尴尬。
上天,我这样体贴的姑娘当真不多了。他须得抓紧时间发现我的好。
于是,我顺着他的话道,“针线没有带来,我以为你会有。”
“……你以为,我一个男人,会有针线?”他皱起眉盯着我,“我在你心目中究竟是个什么定位……娘娘腔吗?”
“……”我一噎,默然摇头。不明白他为何角度这般刁钻地问我他在我心目中男人不男人的定位。
其实我有点界限不明:怎么才算作男人?怎么又算作娘娘腔?
小春燕那样的应该是娘娘腔罢。总和我这样的姑娘家玩。
景弦这样不喜欢和我玩的应该很男子气概了。
“嗯……你在我心目中很男人的。但我还是想要你帮我缝补衣裳。”我睁着一双眼睛认认真真告诉他。
并得到了他的拒绝。
我觉得他似乎有点生气。好罢,我总是莫名其妙惹他生气,还得不到合理的解释。这让我一颗小甜心皱巴巴地。
至今我也还是不明白他在床上藏了什么,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帮我缝补衣裳。
就像此时此刻,我不明白为什么会在他的腰间摸出针线包一样。莫名其妙。他看着也不像娘娘腔啊……他这六年究竟如何被他的妻子调教出来的。
上天,我好想学。
第39章 便只应记得我
说出来大家可能不相信,我粗略瞟了一眼,他的针线包里竟有三种颜色的线。
原本我与他临着出门,酸秀才分与我们许多土产,他拎了满手。这般幽暗无光的地方,我见酸秀才生一回火实在不大方便,伸手摸进景弦的腰包拿他所说的火折子时,还是满心悲凉的。且彼时我尚且沉浸在与酸秀才重逢的伤感之中。
如今再想悲伤回去也不是什么容易事了。气氛有些许尴尬。对于他一个大男人随身携带针线包这件事,我持有的态度是沉默。沉默着想他是不是如他自己当年所言变成了个娘娘腔。
当然了,我宁愿相信他还是个正常的男人,这一切都源自于他妻子的调教。
他妻子对他的调教总是随时随地给我惊喜。
默了片刻,我慢吞吞地将针线包给他塞回腰间。
在他炯炯的目光下,我眼也不眨地望着他,字斟句酌后措好了辞,“……挺好的。”上天,我就只能措出这个水平的辞了吗。是否好歹多客套一句“黛青颜色的线更好看”云云。
他错愕地凝视着我,似是没有料到我看到针线包后会是这个反应。我也料不到他为何在我作出反应后错愕。好像他携带针线包是什么理所应当的事情一样。
顺利地摸出火折子,酸秀才没有推脱,只是看我与他的眼神像是欲言又止。最终也只是淡笑着说了一句,“顺心走。”
他当年,应当是没有顺心走。
沉默地走在雪中,他撑起从酸秀才那里拿走的花伞,遮住绵绵絮雪,与我并肩。
我其实很想问问他,他的妻子究竟是怎么做到的,让他这样一个当年在我险些跪地苦求下依旧不愿意高抬贵手帮我缝衣的人,变成了行走的针线包。
倘若可以,适当时机的时候能不能也让我开一下眼界?毕竟我很难想象,如今心机深沉的景大人如我敏敏姐姐一般贤惠温柔地缝补衣裳该是什么神仙场景。
我稍抬眸觑他,他此时面沉如霜。我便忍住了这个请求。
此时夕阳正盛,我才觉得身体舒适些。不知觉间我们竟在酸秀才那间屋子里待了整个下午。那样阴暗潮湿的地方令我气闷窒息,我却觉得他待得十分从容。仿佛曾经也这般习惯过,或是一直这样习惯着。
他一手拎满花生坚果,一手打着伞,我伸手想分担一些,被他避开了。正在此时,不远处传来阵阵狗吠,在苍茫的雪中显得尤为奸恶。果然就在我们拐过墙角时看到了滴着口水龇着獠牙的它。棕黑色的毛湿哒哒地沾住雪水,它凶狠地撕咬着脚边一块白布。
记忆里不那么深处的恐惧猛地被弢弢的犬吠声勾起,我承认我现在也有些想要尿裤子。幸好当年他尿床的时候我没有嫌弃过他,否则今日还不知道是谁笑话谁。
景弦皱起眉,“别怕,我们走快些就好。”我也是这么想的,可腿脚它正发着抖不大听我使唤。
脚腕被咬过那处隐隐有些发痒,我甚至想就地蹲下将自己蜷缩成团好好挠上一挠,挠得血肉模糊才好舒缓我心底强烈的痒意。
那条狗没有给我缓过腿脚走快些的时间,甚至没给我蹲下的时间,嗷嗷地像是口水和獠牙在叫,和着大雪一起朝我冲来。
它朝我疯跑过来那刻,我惊慌呼救,只敢抓起地上的雪团拼命打它。我怕不是天生一副招狗体质,想来上辈子应当十恶不赦,今生才落得个被狗追着咬的下场!
当我眼前晃过棕黑色的狗影时,我的人已经跌坐在地上,那条狗咬住我的衣袖后不知怎么就在半空中拐了弯。我拼命扯出衣袖将自己团缩在一起,蹬着腿向后疾退。耳边是窸窣的颗粒掉落声。
刀光折了下我的眼,瞬间埋入吠犬的口中。
我伸掌向后一撑,被手压住的花生也惊得我浑身一抖。生怕身后还有一只狗!赶忙回头看了一眼!没有、没有……幸好没有。花神娘娘还是很仗义的,隔几年来那么一条磨练磨练我的心智就好。
不知道是不是我听错,一声惨烈的呜咽和着雪风砸向我。
当我再次转头看过去时,景弦的手臂已成血红。他的手穿进吠犬的口,那把刀的刀尖从野狗的颈背穿出来。第一刀毙命。他抽出手后又利落地割断了它的咽喉,没有丝毫犹豫,我却不知是为了什么。血水浸透他素白的袖,也流淌在雪地中,格外鲜艳。
“有没有伤到哪里?”他将匕首插在雪中,蹲身在我面前急问。
我摇头,直愣愣地盯紧被分割的野狗。脑子里威风的记忆好似被换洗了一番。雪中鲜红的确比记忆中的灰雨湿地更令人印象深刻。
好半晌,我才转圜视线,垂眸看着他的手臂,“你……”
“我也没受伤。”他抬起我的手臂,我痛得一惊,原是那晚被包扎的割伤裂开了,渗出血意。袖子的缝角处也被咬开了线。这件衣裙还是六年前随容先生离开时她赠我的,意义重大。
当然,我的确也为我的买不起新衣裳的贫穷寻了个合理的解释。唯有回去换上仅有的一件换洗衣裳,将这件认认真真地缝补牢实可解我无衣可穿的尴尬。
不做乞丐六年,我再次体验到了没钱寸步难行的感觉。
“你还有换洗的衣裳吗?”他一边捡洒落的坚果,一边问我。
我笃定点头,“有一件。”
他微蹙起眉,我料他险些就要将“为何惨成这样”脱口而出,硬生生憋下了,待捡完坚果才对我道,“我那里刚好有几件,明日给你送来。”
刚好?他在说什么?他在云安的府邸里存着女装?他放置女装做什么?不,我不能这么想。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一直很男人的。我应笃定是他夫人的,否则按照我的想法来的话,未免太过惊悚。
“我第一个月的银子尚且没有拿到手,你好歹等我还上一点,让我心里有个安慰之后再让我继续烧钱欠债。否则,”我抓着头发,费解道,“我入、入不敷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