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在走神,就听见书店店长说:“红宝书一本,八毛,同志你买不买的?”
乔越低头看着柜台上那本红彤彤的领导人语录,他有一瞬间的僵硬,接着面不改色从钱夹里取出一块钱来。
等他付过钱从书店出来,也没了再转转的心思,跟着就搭车回去研究所。一起做项目的看他这么早回来还诧异,再一看他手里还拿着一本崭新崭新的红宝书。
“小乔同志你大老远出去买这个?”
“咱不是对领导人语录有看法,领导人说的话当然都是金玉良言,可就是这个,上头年年给发,从语录到生平到选集,所里谁不是人手一套?”
乔越原先准备绕过同事,听到这话就停下来,还扭过头去盯着人家看了半天,看得人头皮发麻,生怕这小子一个抽风又立个新项来逼死大家。
就有人咽了咽唾沫:“多翻翻领导人语录挺好,回头我也再买一本去,强化记忆!”
“说得好!乔越同志不仅专业能力强,这觉悟也比大伙儿高!”
“不是说今晚煮火锅吃?走走走,咱买点菜去!”
“乔越你吃了没?要不要一块儿?我多买点!”
看他们恨不得跪下来说祖宗我错了,乔越竟然心情颇好,他勾了勾嘴角:“你们去吧,我不用。”
这一个下午,乔越脑子里都是书店那抹倩影。
是的没错,被他惦记的正是京医大的郁夏同学。
所谓缘分天定,哪怕周四那天阴差阳错没见上,乔越到底还是逃不脱。为儿子瞎操心的齐惠桐教授还不知道有这一出,她要是知道,真得大笑出来。
前人告诉你要听妈妈的话,现在知道了吧。还说你妈我瞎胡闹,你就不胡闹?兜兜转转的这不还是回到原点了,到头来看上的不还是郁夏?
这段笑料暂时还没别人知道,甚至说乔越都没想到他在书店遇见的就是他妈费尽心思想撮合的对象。
他回来之后照了照镜子,拨了拨有段时间没剪的中分头,好像有点长了。乔越盘算着赶明去理个发,下周末回去一趟,把他妈放在书房里积灰的英语词典拿出来。
打死他恐怕也想不到,到第二个周末那本词典已经不翼而飞了,乔越仔细找了一遍也没见着,回头听他爸说,那个让他妈拿到学校里去了。
后来他再去新华书店,就听店长说,那个女学生前两天来过,他告诉对方没找到符合她要求的大词典,对方回说那就不用了。
乔越皱眉:“她之后来过没有?”
店长一听这话,抬起头来上下打量他:“同志你问这个干啥?”
……
比起乔越连连吃瘪,郁夏的生活就阳光多了。她先前去打听英语词典就是想对照着翻翻图书馆里的外国文献。郁夏日常英语能力很过关,涉及到专业,难免会有一些艰涩的词汇,有些词在普通的英语词典里都翻不到,为此郁夏还愁了两天。
本来想耐心等等书店那边,结果偶然同齐教授提起这事,对方就说她家里有医学专业英语词典,还大方的借了出来。
词典作为工具书,经常都要使用,借过来一两天还不了,哪怕她抓紧点对照文献将艰涩的词汇誊抄备注,也要用点功夫。郁夏原先不好意思拿,还推辞来着,齐教授反过来劝:“我那个英语水平拿着也是浪费,本来就是放那儿积灰,你用得上只管拿去,善待它就行。”
“那就多谢您。”
“这有什么谢不谢的?你课余时间还能阅读那么多书籍文献,并且自学专业英语,作为老师我很欣慰。咱国家正缺人才,就需要这样刻苦努力的学生。”
郁夏还同齐教授探讨了两个问题,这才拿着词典回去宿舍。
解决了困扰自己一段时间的难题,她心里非常高兴,又盘算着书不能白拿,不如回头将自己翻译的文献给教授誊抄一份。
在适应了大学生活的节奏之后,郁夏在完成课业之余,还给自己做了许多规划,就像海绵一样吸收着方方面面的医学知识。女同志学医真的蛮辛苦,很多时候班里的男生都喊累说受不了,她好像无知无觉。
除了饥渴的学习,每到周四以及周日郁夏雷打不动去撸猫,又因为在生活上接受了学长们许多帮助,偶尔也拼一起在食堂吃顿好的。
郁夏用自己的步调在拥抱她的大学,她看起来尚有余力,日子过得不疾不徐,却比急匆匆赶路吃饭上课打仗似的同学们高效得多。别人啃书的时候,她完成了预习、复习、自我学习;别人在发展友谊以及处对象的时候,她在陪教授们做课余探讨,听舍管阿姨闲唠嗑。
到十月中旬,眼瞧着有降温的苗头,楼下管生活的阿姨就偷偷塞过来一张票:“早先你不是说想买件羽绒服过冬?阿姨去看了,百货商厦里已经上了新货,有好几种,样子怪挺好看的。”
郁夏看了看塞到自己手里的票:“您不也得添衣裳,这个给我干啥?”
“我这么多个冬都过了,还能缺袄子穿?你才来头一年,不知道京市冬天多冷,你带那几样保准顶不住。”王阿姨比郁夏自己还操心,才刚有转冷的苗头,她已经在想数九寒冬咋过了,本地学生不用急,南边来的不做好准备一夜降温就要冻成冰坨子!
“闺女你听我的,拿这个去买件羽绒服,你趁早去。京市穷人多,有钱的也不少,等冷起来说不准要卖断货。”
作者有话要说: 出来混总是要还的,给乔妹儿点蜡。
☆、八零年,有点甜
郁夏到底收下了王阿姨递来的票证,再三道谢然后上了楼。这个点儿宿舍另外三个都在上课,郁夏拿钥匙开锁,进门以后还不忘记带上插销。
她到自个儿的床沿边坐下,顺手把书搁在枕头旁边,跟着拿小点那把钥匙开了柜门,从柜子最里边翻出一个笔记本,打开封底,里头夹了个牛皮纸信封。
那信封里装有三百二十块钱,其中有二百五是上面领导发的奖金,五十是小叔奖励她考上大学,这两笔是缝在衣服里头带来京市的。另外还有二十块,是省下来的困难补助。
京医大给家庭困难的学生划了三档补助,分别是十八、十三以及八块。郁夏拿的就是第二档普通贫困补助,这一档只要是农村来的都能申请到。她八月底过来报道,跟着就写了申请,九月初领到第一笔,十月初又领一笔,两笔统共是二十六。郁夏将整十元装进信封里搁在柜子最里头,这个钱她没当室友面碰过,剩下一块两块的零钞、角票包括分票则放在靠柜门这边容易拿的地方。
离家之前郁妈也准备了零钱给她路上花用,那一路其实没花什么,到校之后她统共就坐过几次公车,又从别人手里收了张票,花六块钱买了条牛仔裤来换洗。前次去新华书店还用了两块四毛,除此之外就没有什么了。
郁夏想了想,后世的姑娘们为了美的追求穿丝袜也能过冬,她有两条牛仔裤,布料还挺厚实,配合着羽绒服足够保暖了。
王阿姨说得很对,羽绒服是要买,除此之外还得添双胶鞋。京市这边冬天爱落雪,穿布鞋容易打滑不说,鞋子恐怕没干的时候。除去这两样,她最好还能再买个开水瓶,到数九寒冬洗脸泡脚都得兑热水,那水又不是随时都能打,每天就那几段时间开放,只备一瓶又是喝又是用铁定撑不住的。临到要用发现不够再问人借也不靠谱,你这边缺,别人也缺,谁都没多的。
简单列出个清单,她跟着又给估了个价,羽绒服要六七十,鞋子和开水瓶便宜一些,三样算一起也得用到八十来块,考虑到这是在祖国首都,物价可能比南边稍高,她直接从信封里掐一百块出来,将钱和票一并夹进书里,其余照样放回原处。
想了想,又将毛毯拿出来放到床上,十月初接连都是晴天,她搭着毛巾被睡觉正好,这几天是有转冷的趋势,毛毯跟着就能派上用场了。
搬出毛毯之后,柜子里就有了空位,她将夏天那两身衣物叠好码进去,跟着搭上锁扣挂上锁头,至于夹着一百元纸币那本书则被她锁进抽屉里,后头两天课比较多,还是等周末再去百货商厦。
郁夏这是第二回去百货商厦,看她一身打扮相当朴素,售货员本来不是挺来劲儿,直到从她嘴里听到羽绒服三个字。
羽绒服啊,那可是冬天里最好的御寒装备,还是最近两年才搬上货柜的,先前少有听说。作为售货员,她们私下里试穿过,那是真暖和,穿上你就不想脱……然而和舒适度成正比的还有它昂贵的价格,六七十一件,一件衣服能抵全家一两个月开销。
听说这打扮朴素的年轻姑娘要买羽绒服,本来懒懒散散磕着瓜子的售货员猛地就来了精神,她上下打量郁夏一眼:“对不起我没听清,这位同志你买什么?”
“我要一件羽绒服,还要双胶鞋。”
“羽绒服最便宜的六十五,你真要买?”
看郁夏点头,她才从货架上取了两件下来:“衣服可以看,不让试穿,红的六十五,绿的七十五。”怕郁夏不明白差价出在哪儿,她还补充说明了两句,“你别看这件贵了十块钱,它是两件套,穿脏了好拆洗,六十五那件少个套子。”
“有没有其他颜色?”
售货员说没有,郁夏瞧着这孔雀绿是扎眼一些,颜色也还经典耐看,她想想自己皮肤白也衬得起,就点头让售货员包起来。
“同志你说还要双胶鞋?要短颈还是高腰的?”
口头说哪能知道鞋子长啥样,郁夏就让她指来看看,因为刚刚做成一笔大生意,售货员对她耐心挺好,她冲玻璃柜台最底下指了指:“就那两种,鞋底鞋面都差不多,一个鞋脖子长,一个短。颜色有三种,土黄的,军绿的还有迷彩的,你慢慢看,看好了我给你拿去。”
郁夏蹲下来仔仔细细看了,短的那个是真短,不穿袜子的话整个脚踝都露在外面,另一双差不多有短靴的长度,她果断拿了双高腰的,挑的是更耐脏的迷彩色。
这双鞋十五,羽绒服七十五,两样加起来一百就去了九十。她先前还想着多攒点钱,再争取一下奖学金,这样手头宽裕了,每年能买张票回去一趟。
来一趟百货商厦才发现钱是真的不禁用,郁夏只得在心里告诉自己,回去要更努力学习,她得对得起家里的殷切希望、学校的期待以及舍管阿姨的关心,这百十块钱不能白花了。
回去这一路她还在琢磨,因为从齐教授那里借来了专业词典,她这边每天能翻译好几篇文献资料,就想问问教授看有没有渠道将这些翻译的东西推销出去,这样她能赚个辛苦费,也能让国内的医学工作者以及医科学生看到这些好不容易引进回来的了不起的资料。
郁夏原先还没这么迫切,也是羽绒服加胶鞋害的,她等不及想飞回学校去,回去同齐教授打听看看这事成不成。
记得没错的话,这几年国家也很缺翻译,哪怕各大高校都在加紧培养英语专业人才,可人才的培养总是需要时间。
再说,日常英语和医学专业英语之间也存在着鸿沟,郁夏能这么快啃下来还要得益于她的来历,她的英语压根不是在公社高中学的,她本来就会,还是很会的那种。
隔着一千年的时光,词组结构语法等等方面是有变化,但她也不是今天才过来,这么长时间,基本也习惯了吃透了。
郁夏琢磨了一路,在经过距离学校两个路口的自由市场时才想起来她能买上羽绒服还得感谢王阿姨,这么想着,她就拐了个弯转进市场里头,去称了点青枣。
那枣是本地农民挑进城来卖的,个头不算大,尝着甜,价钱也不贵。郁夏称了两斤,想着经过宿舍楼下的时候匀一半给王阿姨。
结果呢,她前脚迈进宿舍楼,还没来得及打个招呼,反倒先让人给叫住了,王阿姨坐在管理员办公室里冲她招手:“闺女你来,这儿有封你老家寄来的信,刚送到还没多会儿。”
郁夏赶了两步过去,她顺手将衣服搁在一边,接过信封一看,上头写着永安公社红星大队郁学农寄。
“是我爸寄来的。”她笑着把信收起来,准备回宿舍去慢慢看,跟着将那兜子青枣搁窗台上,“我刚才去百货商厦了,回来顺便称了点儿枣,吃着还行,阿姨你匀一些去。”
能在京医大做后勤人员,家里条件都不会差,一般还要有点门路,王阿姨不缺这口,倒是郁夏,难得称点水果还想着她,是个好闺女。
她这么想,就顺着拿了三五颗,看动作这么斯文郁夏还不满意,她一手提着袋子另一手往桌面上抓了几大把,接着不给王阿姨还回来的机会,提上羽绒服就准备上楼。迈出去一步之后又想起来,笑道:“这衣裳等降温了我再穿给您瞅瞅,买的时候人家只让报尺码,不给试,也不知道中不中看。”
说到这个王阿姨就忘了那几把青枣,她上下打量郁夏好几眼,满是赞许说:“闺女生得俊,穿啥都好看,用不着试!”
郁夏听过笑容更真:“那您忙着,我瞧瞧我爸信里写了啥,待会儿再下来陪您说话。”
信里写了啥?还不就是那些吗。
她拆开信封看里头有三页纸,瞅那字迹是郁毛毛的,他开头第一句就写了:“阿姐我是你弟,你寄回家的书信已经收到了,奶让大姐念了整整三遍,听过瘾之后将信收起来,连夹在里头那版委员长纪念邮票一起,锁在她那屋的柜子里头……”
这开头就把郁夏逗乐了,她来京市之后忙着学习,只每晚睡觉之前才会想起家里。这会儿又想起来当初备战高考的情形,比起大步流星迎接新时代的祖国首都,落后的南方农村也有属于它的美丽。离家两个多月了,想起来还是挺不舍的。
郁夏又接着往下读,郁毛毛在信里说,爸妈爷奶大伯小叔反正全家都挺好,就是大姐还没找到工作,看她也不着急。
“家里那几只下蛋母鸡前段时间有点反常,喂什么都不爱吃,下蛋也不如之前来得勤。大姐说正好杀来吃肉,回头另养几只,妈舍不得,说那是你手把手照看的,说母鸡是舍不得你。阿姐你也别太担心,那鸡就反常了几天,现在又正常了,还是跟以前一样下蛋。”
“对了还有,奶让我告诉你她养那四头猪长势很好,到过年一准能卖好价钱!奶说了,让你缺什么就买,在外求学别委屈自己,钱要是不够花就写信来说,咱立马给汇过去。”
“阿姐你交给队长的复习资料在这一片都抢疯了,好多准备参加下届高考的排队来抄,队长从八月底头疼到现在,隔三岔五就在调解,生怕社员们争破头打起来。那个资料公社高中的校长看了,说非常好,还说就照这个复习,只要能吃透,保准能考出去。”
“……”
郁毛毛陆续写了不少事,都挺琐碎,郁夏一点点看下来,脸上的笑容没消失过。
她看得正投入,宿舍门让人一把推开,两个学护理的前后进来,看郁夏人在宿舍正觉得奇怪,就注意到床上那件孔雀绿的羽绒服。
“新的?你买衣服去了?”
郁夏暂时搁下手里的家书,回头看她们一眼:“这不是要降温了?我听说京市的冬天冷得很,没件厚衣服不好过冬。”
“你来报道没带棉袄?羽绒服多贵啊。”李文娟背身坐下了,她没说啥,另一个走到郁夏这头,还伸手来摸了摸衣服面料,摸够以后又是一阵羡慕,“这衣服真好,诶,对了,你不是每个月还领困难补助,咋有钱买这个?”
“高考成绩出来之后公社上和大队上都发了奖励,我妈想着人离乡贱,就一分没留全给我带上了,今天买这两样就花了个精光。”
听说是两样对方还楞了一下,她再一看,床底下还放了双崭新的高腰胶鞋。
“这鞋也不便宜吧?”
郁夏摊了摊手:“贵也没法,总得要买,到落雪天布鞋怎么穿得出去?”
“你就把钱全砸这上头了?我听说别人领了补助还想着省一些寄回家呢。”
郁夏懒得琢磨她这话是几个意思,想了想将羽绒服压扁,塞进柜子里锁上,锁上之后才回说:“我正准备同教授打听打听,看能不能找个活干,在外读书要添置的必需品不少,我家在南边,隔着几千里路,不像你们离得近缺点啥都方便回去拿。”
她说着将信里最后两段看完,看妈和奶都让郁毛毛问她那什么羽绒服买了没,郁夏就准备趁热回一封过去,告诉他们羽绒服已经买到,还买了双胶鞋又添了个开水瓶,已做好过冬准备,请家里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