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张县令连声称是,蒲先生遂与王特使使个眼色,二人便与张县令一齐告辞,转身退出衙门,直往馨梦阁寻个究竟去了。
不及招呼,便见着两人一溜烟没了身影,张县令大惑不解,忙与我问道:“师弟与蒲先生如此焦急是为何故?”
我抱拳道:“是为探寻荒寺怪谈之事。”
张县令闻言一惊:“莫非又返归寺中去了?”
我闻言忙道:“并非,张大人不必忧心,二人去去就回。”
张县令微微颔首,便请我与玲二人去了后屋就座,命人端来伙食,道:“今日二位飞马往返衢州实在辛苦,还请用些饭食充饥。”
我与玲二人道谢罢了,遂与张县令一同用膳。席间,张县令得意问道:“严名捕与夫人可曾察觉此一桌饭食均为火腿烹制?”
我笑道:“果然。曾闻金华之地有百种烹饪火腿之法,今日亲得一见,才知此事绝非夸夸其谈。”
张县令笑笑:“早知诸位今日奔波劳累,故此备好大餐以待。不想师弟与蒲先生二人却是废寝忘食!不知诸位今日收获如何?”
“收获颇丰。”随即我趁势将宁采臣与聂小倩二人口中荒寺奇谈一一与张县令道明。
张县令听罢,惊道:“竟如此惊险!看来今日蓬蒿中寻得两具尸骨,果真乃是夜叉妖骨无疑!其银梳亦与宁采臣所见无二。”言罢张县令满意笑笑,又与我道,“不知今日诸位可曾拜访衢州衙门?其县令孔阳秀与我甚是熟稔。”
我道:“去时,孔县令正倒在案上昏睡,险些被王特使……”话音未落,只见张县令大惊失色,道:“孔县令平日励精图治,怎会如此?”
“是因昨夜衢州城中失火,孔县令彻夜救火之故。”我答道。
“夜半失火……”只听张县令一声呓语,双目登时茫然失神,呆滞望向前,再没了动静。
我见张县令许久不发一言,问道:“张大人怎么了?”
只见张县令如梦方醒,抚额头道:“想起些往事。”
“若张县令方便,可闻其详?”我好奇道。
张县令默默点头,随即起身道:“随我来。”遂领我与玲二人出了屋,走向书房。推开门,张县令径直走向列有“康熙二年”一排,毫不犹豫取下一册卷宗,长叹一声,遂将其递与我,道:“严名捕一看便知。”
我应声称是,遂翻开泛黄卷宗,只见扉页上书:“三月二十四日,张瑞祥在此接任李邦武金华县令之职。”正览至此处,张县令有如心有灵犀一般说道:“此案,是我方才来此地接任时所接手。亦乃我张瑞祥一大心结。”
我与张县令点点头,遂继续阅览卷宗,只见其上书:“三月二十八日,辰时许,城北南宫赤前来投案。南宫赤者,年四十又七,为本城商贾,小有家产。”
“也罢,”张县令忽道,“此事还是由我亲口为严名捕和夫人道个分明为上!”言罢张县令正襟危坐,道,“康熙二年,三月二十八日,辰时,商贾南宫赤在外击鼓鸣冤,我本欲宣他上堂,不料左右捕头意欲制止。但我斥退两人,执意升堂。”
听此,我忙道:“此二人举止有些可疑。”
张县令却一声苦笑,毫不答话,继而道:“南宫赤拜倒公堂,哭诉其妻与他人有染,请求本府将其妻捉拿处斩,并发文牒全省捉拿奸夫车裂。我听他语出惊人正欲相问,不料左右捕头早道:‘南宫赤,你可有证据么?’
“只见南宫赤连声喊冤,道:‘有!孽子生得丑陋猥琐,与我无有半点相像,定是那奸夫杂种!’话音刚落,左右捕头忽喝道:‘南宫赤,你女儿如何?’我正惊奇,却听他道:‘女儿玲珑可爱,自然乃是我之骨肉!’
“我闻言心中暗自发笑,但见他神情激愤,遂劝道:‘依律令,通奸当杖九十,非极刑。何况南宫先生之证牵强附会,尚不足以定罪。’
“岂料话音刚落,南宫赤忽暴起喝道:‘狗官收受贿赂不肯治罪,真乃气杀我也!’只见左右捕快闻言大怒,顷刻将其压倒在地,问我道:‘市井刁徒无理污蔑,听候大人发落!’我见状忙命捕快将南宫赤放开,与他道:‘如有铁证,杖九十乃是本府之责,不知南宫先生可另有证据?’
“只听南宫赤道:‘有!我上次外出买卖,见那贱妇心里偷乐得紧,而当我赢利得返,那贱妇竟哭丧个脸,如此怎不是证据!’我闻此言有些心动,正欲相问,却听左右捕头劝道:‘那男子想得痴了,正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请大人明察!’不想话音未落,南宫赤早一跃而起,抢上前抡拳便打。幸亏捕头身手矫健,挡下拳,即刻将南宫赤制伏在地。
“我见他可怜,遂问:‘何不自娘家请来人手监督?’不想南宫赤道:‘请了岳母,不料那老鳖竟伙同贱妇,包庇贱妇所行!’话音刚落,只听公堂上哄笑一片,捕头道:‘岂止岳母,我看寰宇之内均乃贱妇同谋!’南宫赤闻言愈发愤怒,吼道:‘尔等狗官收了什么好处,竟敢如此包庇奸夫贱妇!’捕头闻言,亦怒道:‘刁徒放肆!’
“我见状忙将捕头劝止,与南宫赤道:‘当下证据不足,实不可轻易定罪。但依据律令,如南宫先生将奸夫捉奸在床,便可将通奸二人自行发落,官府不加过问。’话毕,只见南宫赤伏在地上大声狂笑,连连叫道:‘二贼受死!’遂抽身欲走。左右捕头见状大惊,喝道:‘刁徒休走!污蔑之举尚未治罪!’我见此忙令众人退下,放南宫赤出了衙门。”
言至此处,张县令之说辞戛然而止,沉吟少顷,才又开口道:“待南宫赤离去,左捕头与我劝道:‘大人方才火上浇油,那南宫赤早已失了神志,只恐听了大人此番言语行凶!’话音刚落,右捕头道:‘大人有所不知,那南宫赤疑心其妻红杏出墙已久,前来投案早有十余次,却从未有捉奸在床之证,是故前县令有令,不予受理此案。此番定是眼见大人初来此地上任,故意浑水摸鱼,欲加害其妻。’”
我见张大人又许久不语,趁机道:“左右捕头言之有理。想天下之衙门若可仅凭‘子不似父’之证受理通奸罪责还了得?张大人于此事之处置无有不妥之处,还请明察。”
张县令闻言长叹一声,道:“若此事就此打住,自是再好不过,只是……”沉吟片刻,张县令忍痛道,“四月四日,丑时,城北南宫赤之宅邸失火,虽经宿扑灭,但南宫赤与其二女却葬身火海。翌日辰时,南宫赤之妻李氏携其老母、独子哭上公堂,称其孤儿寡母无有所依。我见其景甚是凄惨,遂与李氏三两银子做盘缠,命其返归娘家。”
我见张县令言辞中悔恨不已,劝解道:“夜半失火致人伤亡之事并不罕见,张大人何必自责?”
张县令道:“一是我新任此处,尚不熟悉调配衙役,故施救有所不及。”听张县令话至一半不语,我问道:“其二是?”
张县令长叹一声,道:“事发之后,衙役走访邻里,与南宫赤之邻,秀才蔡勇之妻董氏处听得消息,有言失火当晚亥时许,南宫赤在庭中丧心病狂一般大吼:‘贱妇!孽种!老鳖!今日便是你三人死期!’随即只听一声响,似是踹入厢房声音。董氏闻之大骇,唯恐闹出人命,遂忙将蔡勇摇醒相告。蔡勇睡意正浓,蒙眬道:‘南宫赤早已丧心病狂,我怎能劝住?明早再报官不迟。’言罢又呼呼大睡。那董氏闻言颇有踌躇,但听南宫赤宅中吵闹声已息,便只得躺回榻上睡去。不料未几,蔡勇夫妇被一股浓烟呛醒,急起身查看,竟觑见南宫赤家中火光冲天。蔡勇见状大惊,忙命董氏叫醒家人逃命,亲自奔来衙门处投案请援。”言至此处,只听张县令悲戚道,“若非我前几日画蛇添足,将捉奸可用私刑之事相告,怎会惹出这般大祸?此事乃因我而起,我难辞其咎。”
“张大人何出此言?”我忙问。
“老捕头有言,那南宫赤一早在心中认定其妻与外人有染,早有加害之想。彼时听我一席话更无有忌惮,遂借机寻其妻责问。怕是二人扭打时不慎将灯火打翻,点燃了宅邸。”张县令垂头丧气道,“自此事往后三年,断案之事我一律委任于两位老捕头定夺,退居幕后借鉴二人经验。直至三年期满,我才重掌公堂,与两位捕头协商断案。”
我闻言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想张大人始终心怀此事,知错而改,若南宫赤泉下有知,亦当倍感慰藉。再观如今金华繁华富庶之景,张大人已无愧职责,实令人敬仰。”
张县令正拱手连称不敢,只听门外衙役飞报:“王大人与蒲先生正在公堂等候。”我三人闻言一惊,忙出了门往公堂迎接。
步入公堂,只见蒲先生与王特使已在案前,而二人身后站一老妪,紫衣,头戴金梳,妆容典雅。正好奇,却看那老妪见了张县令忙迎上前,道:“老身与恩公请安。”
张县令忙一欠身,道:“阿婆客气,晚生有礼。”两人礼毕,老妪道:“风闻恩公六年前曾收到一幅梅花佳作,不知可容老身一看?”
张县令拱手称是,遂招呼老妪一并去了书房,取下卷轴,与王特使二人小心在案上展开,道声:“阿婆请。”
老妪称谢,遂将整幅梅花图仔细端详。览毕,老妪先与张县令称谢,又转向蒲先生道:“此画虽然画工精美,却少梅之傲骨,非阿霞所作。”
蒲先生忙拱手道:“请容晚生失礼,若阿霞姑娘刻意掩盖技艺何如?”
老妪道:“阿霞人如其画,正可谓傲骨嶙嶙,与此画中梅之风骨相去甚远。老身观此画中梅不甚孤傲,却颇为含蓄典雅,确是有些独特。”
蒲先生闻言叹了口气,道:“婆婆特地来此却失望而归,请容晚生致歉。”
老妪亦长叹一声,道:“先生不必在意,老身只是不愿错过半点有关小女之音信而已。”
话音刚落,只见张县令忽面色大变,连连与老妪愧疚道:“此乃晚生之过,实有负于阿婆重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