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由此联想到前世她临死前从桃枝口里听来的,说她的哥哥顾峥已经被后来的新帝赐下廷杖,在午门被活生生地打死,还剥了皮。
那血淋淋的场面,虽然未曾亲眼见识过,顾云瑶时常在梦里会见到一个浑身血肉模糊的人在到处徘徊。
顾老太太察觉了一丝异样,摸了摸她的额头,轻声问:“瑶儿可是困了?”
“祖母。”她抬起脸面,一双点漆如墨的眼里居然含了眼泪。
泪光在烛火的映照下,一直强忍着在眼眶里转悠,不轻易落下来。
顾老太太一时钝刀子割肉一般的心疼,这孩子连她娘走了的时候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一路揪着她的衣袖跟着她,软糯软糯的声音问她:“祖母,娘……她为什么不开口说话了……她是不是睡着了……还是说,她不想理瑶儿?”
此刻也是,明明是想到了什么,还强忍难过,只睁着眼睛,任凭泪水乱转,还是不敢轻慢了,泪水一点也没见掉下来。怕是不想叫她担心。
顾老太太伸手一捞,将她怜惜地抱进了怀里:“瑶儿乖,祖母在这里,瑶儿不要怕。只要有祖母在的一天,祖母保证,谁都不能伤害你。”
这一夜顾云瑶向顾老太太尽情地撒了不少娇,平时老太太比较恪守规矩,也不轻易表现出对谁的喜欢。但是整个顾府上下如今都知道,她最宠的孙女定是顾云瑶无疑了。
连顾钧书和顾钧祁两个嫡孙,在老太太心里的宠爱程度,可能都及不上顾云瑶。
这夜顾云瑶央求老太太,想和她一起睡,最终被老太太不由分说抱进了主屋里,哄着拍着她的背,一起入了眠。
有老太太在身边,顾云瑶一觉睡得很香,可到了后半夜,又开始做些没头没脑的梦来。
先是梦到顾钧书在地方上得罪了受皇命前去巡抚的御史大人,几个人一起把刚买醉回家的他堵在巷道里,捂住他的嘴,在他的头上套上麻袋,打到惨无人形。
她还去揭了那个麻袋,顾钧书满脸都是血,已经辨不出他的模样来了。
只他原本暴突着的眼睛,忽然一动,转向她的脸面。
顾云瑶被吓了一跳。
顾钧书含了一口怨气,有些死不瞑目:“自古以来本姓不能结亲,你我虽为堂兄妹,但我对你一直……为什么见死不救?”
顾云瑶心头一哽,说不出话来。
忽然场景一晃,换成了午门。
四个东厂提刑太监架着顾峥匆匆地上了那里,她只能远远地看着,发不出一点声音。
能察觉出这是一个梦,可实在太逼真了一些。
执行的阉党兀立在中轴的跸道,正当正午,日头高照,天气炎热。万里晴空上不见一丝游云,那抹往日惯常见到的白色,成了蔚蓝深空祈求遮蔽用的奢侈。
问话的那个人是东厂提督太监,有点拿捏着嗓子的声调,她认识,是梁世帆。
梁世帆两眼放空,望向万里晴空,只说了一声:“今日真是个好天气。”
然后他慢慢地踱到谁的身边,那消瘦却如修竹挺立的身影,正是她的哥哥——顾峥。
梁世帆尖利的嗓音继续在说话:“本是一个好天气,奈何你要触怒圣上,真是胆大包天……呵,圣上发话了,说他今日心情好,要我好好照顾你。”
他掐了一把他的脸,然后原本正常站着的双脚,两只脚尖突然往内一转,变成了内八字型。
东厂行刑的规矩,顾云瑶明白,内八字表示死杖的意思。
不知道是她的错觉还是什么,死杖执行之前,顾峥回头了一瞬间,似乎看到了她,那双与她同样漆黑的眼里,写满了想与她说些什么的信号。
顾老太太睡到后半夜,只觉得身边小小的人儿突然缩成了一团。怕是瑶丫头在做噩梦,她睁开眼睛一瞧,顾云瑶憋了许久时候的眼泪,现在如决堤了一般不断地涌出。
摸一摸,手脚还有些冰凉。老太太赶紧将她往怀里拢紧几分,却听到一个很陌生的名字。
顾云瑶还在做梦,亲眼看到执行死杖的时候有多么残忍,那几根廷杖用的棍子有人的胳膊那么粗,从顾峥的腋下穿过,击打在他的腿部、腰部、臀部等多处地方,因是死杖,每一下都能将他的内脏拍碎了。
顾峥口内吐出了浓重的鲜血。
顾云瑶忍不住痛哭:“顾峥哥哥,顾峥哥哥……”
名字越来越清晰,顾老太太的眉头不禁拧紧了几分。
顾峥?一个未曾听说过的名字……
第12章
第二天一早,顾云瑶从被褥里被薛妈妈拉出来,还有些困,揉了揉惺忪的双眼,却听到薛妈妈有些心疼的声音:“姐儿这是怎么弄的?眼睛这么红?”
正在一边准备打水洗漱的桃枝瞧见了,也有些吃惊:“可是眼睛里进了什么脏东西?”
“快来给妈妈瞧瞧。”薛妈妈被桃枝提醒,不敢轻慢了,仔细瞧了半天,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倒是顾云瑶眼睛出奇的红,还很肿。薛妈妈又道:“莫不是哭过了?”
“姐儿昨夜做了什么怪梦?”另一个丫鬟夏柳听到了,走到梳妆台前取下铜镜,再走回来交到离顾云瑶最近的薛妈妈手里。
铜镜里登时现出了一张稚嫩的面孔。
虽然稚嫩,小姑娘的面容姣好,眉如黛,颜如画,平日里,她的一双眼睛生得最是生动,不禁让人想起绵绵细雨中,迤逦江南的柔情。
如今铜镜里面她的模样,确实有点惨不忍睹。
薛妈妈还有桃枝她们如此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只是她不能轻易说出梦中所见情景。还是随便找个由头佯装过去罢了。因而说道:“可能是昨天夜里,我梦见大哥哥又欺负我了。”
说完以后顾云瑶就在心里忏悔了,罪过罪过,把顾钧书拉出来垫背,也是迫不得已的事。
反正她也没说错,顾钧书确实出现在梦里满脸是血地吓唬她。
而且昨天的那个关于顾钧书的梦,很是古怪。
顾钧书在梦里说什么:“你我虽然是堂兄妹,可我对你一直……”
想到这里,顾云瑶全身发寒了一下,不敢再往下想下去了。幸好只是一个梦,是她胡乱想到的场景罢了,还是别给其他人知道为好,尤其是顾钧书本人。
薛妈妈还有桃枝夏柳她们原本紧张的脸,当即被她奇怪的模样逗得放松了下来。
薛妈妈笑道:“不过是大公子昨天来了院子里,瞧了瞧姐儿,就把姐儿吓成这样了?”
“喏,可不是吗?”桃枝想笑得文雅些,帕子捂住嘴,双肩微微在发颤,“姐儿平时就怕大公子,一听到‘书哥儿来了,书哥儿来了’,就要往老太太的身后钻呢。”
夏柳也凑了一个热闹:“姐儿也在我身后躲过。我当姐儿瞧见了什么,原是大公子。”
大家都笑了好一会儿,把顾云瑶笑到脸都发红了。
“哪有你们说的那样……”顾云瑶还想为自己辩解几句,可她过去确实怕顾钧书,谁叫他还捉过毛虫放到她的衣服里面?
哪怕已经经过了十几年,顾云瑶的印象还很深刻。
当时她比现在更小,盛夏时节,热浪一卷一卷地拍在枝头上,连蝉鸣声也有些倦了。顾钧书跑到安喜堂这里来,趁顾老太太去祠堂里上香跪拜的时候,偷偷地溜进她所在的次房里。
她作为一个病秧子,很好地被禁足在次房里不能轻易外出,也不知道顾钧书这个淘气包怎么躲过众位丫头还有妈妈的视线,正在午歇的她,突然被摇醒了,睁开眼睛一看,足有她两根指头那么粗的毛毛虫,又肥又绿,在她的眼前身子一节一节地乱扭。
顾云瑶吓得一时懵了,连叫也忘了叫。
顾钧书也被她不叫不闹的样子骇住了,一时心急,竟然把毛虫丢进了她的衣服里面。
很快顾云瑶哭了起来,把正在外间编络子的桃枝引了过来。此举很好地让顾钧书明白了一点,没事的时候千万不要手贱。
当晚不等老太太先发话,他被肖氏罚进祠堂里跪了整整两个时辰。
跪到他腰酸腿痛,没能吃上一口热饭为止。
屋里正热闹地说着话,赵妈妈突然扶住穿戴整齐的老太太进屋来了。
老太太手缠佛珠,刚从祠堂里上香回来,隐约可闻一点香烛的味道。
顾云瑶才发现,如今早已过了她平日该起来的时候,是老太太特地吩咐薛妈妈等人,免了今日大房二房两边的请安,为的便是能让她睡多一会儿,睡饱一点儿。
薛妈妈桃枝夏柳她们赶紧福了福,齐声和老太太问安:“老太太好。”
“这一大早的,都在屋里聊些什么呢。”老太太平日以端庄严厉的模样示人,府上的下人们,还有丫鬟婆子们都有些怕她。
连桃枝她们也不例外。
除了贴身伺候过她的薛妈妈之外,其他人,包括赵妈妈在内,对顾老太太也都十分地小心和谨慎,生怕做错了什么惹这位老人家不开心。
桃枝先看了顾云瑶一眼,才赶紧道:“回老太太的话,我们在说姐儿做了噩梦的事。”
顾老太太听后,一双年迈的眼也落定在顾云瑶的身上。
很快,她吩咐所有人,包括两位妈妈也都先下去。
众人应了声,匆匆地退下,屋子里只留下她们祖孙两人。
顾老太太这才继续仔细观察她的嫡长孙女。
与前些日子已经大有不同的是,她的气色不仅好了许多,也从原先内敛怕生不爱说话的性子,变得有些讨喜活泼,时常逗得她开怀大笑,不仅成了她的开心宝,也惯是能撞见她与那些丫鬟们在屋子里笑声连连说话的时候。
顾老太太觉得有点不可思议,生了一场病之后,当真能叫人改变这么多?
再加上昨天夜里听到的那个名字……
顾老太太忽然出口问道:“瑶儿,告诉祖母,昨天夜里你梦到了什么?”
顾云瑶怔了一下,从祖母的眼里分明看到了一些质疑,难道她的一些所作所为已经被祖母怀疑上了?
这些天为了不露出马脚,多数时候,她尽量装作六岁女童该有的懵懂无知的样子,贴身伺候她的薛妈妈都瞧不出什么来,到了老太太这里,足以应证了“姜还是老的辣”那句话是怎么来的。
顾云瑶点点头,一副想起来就后怕的样子:“我梦到大哥哥在欺负我了。”
“只是书哥儿吗?”顾老太太还是看着她。
顾云瑶有些茫然地瞧着她的祖母:“只梦到了大哥哥,二哥哥不在。”
是吗……顾老太太闻得以后,有些好笑,不过还是问她:“那顾峥是谁?”
“古筝?”顾云瑶仍然茫然地看向她,看模样,不像是装的。尔后不久,顾云瑶有些怕地问她:“祖母是想叫瑶儿学古筝?”
“罢了。”顾老太太被她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闹得也不想问出什么了,便让薛妈妈进来,把顾云瑶抱进次房里去用膳了。
赵妈妈随后也进来了。
顾老太太正坐在炕上,阖上双目,手持佛珠转了几圈。想定以后才又睁开眼,问赵妈妈:“听过顾峥这个名字吗?”
赵妈妈摇摇头:“老太太,我自小就跟着您,服侍了您这么多年,您也是知道的,若是连您也没有听过的名字,我就更没有听说过了。”
顾老太太想了想,只觉得赵妈妈说的有道理,可能真的只是孩子呓语说的一些梦话罢了,当不得真。
许久以后又和赵妈妈商议起一些事情来。
终于回到屋里的顾云瑶,好似听到了隔壁屋里在聊与她相关的事情。
厨房那边早已做好了早膳,一直热在灶上,只等薛妈妈她们来传菜。
不一会儿有丫鬟捧着食盒走了进来,不等她把早餐摆好,眼尖的顾云瑶已经从里面瞧见今日的早点——依然那么丰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