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栾抖了抖手里的账目。
“走。”四个人飞快离开密室,从窗户翻出去,就在多宝格闭合,窗户被最后离开的叶知昀悄无声息地关上时,那两扇阁门打开,几个来人走了进来。
“你来得倒巧,不然那幅画一会儿就该送去西院给老五了……”潘志泓的声音顿了顿,他夹在肥肉中的细小眼睛一眯,几乎成了一条缝,视线扫了一圈屋里的摆设。
紧接着,窗沿下的叶知昀听见里面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怎么不说了?”
——那是世子的声音。
叶知昀来不及想对方为什么会出现在潘府,半空中盘踞的如花俯冲下来,落在他的手臂上。
沈清栾他们已经躲在石柱后面,焦急地朝他招了招手,司灵则捂着程嘉垣的嘴巴防止他发出声音。
叶知昀虽然想听听他们的谈话,但时机不对,只能作罢,可突然之间,头顶的窗户砰地打开。
他顿时伏低身体,背脊紧紧贴着墙壁,抱着如花,尽量放缓了呼吸。
书房里,李琛看着打开窗户张望的潘志泓,挑了一下眉,扭头随手从画缸里抽出卷轴,“潘侍郎,你是在透气吗?”
潘志泓没有从外面看见异样,稍稍平复一下疑神疑鬼的心态,转过身笑道:“可不是嘛,这书房关久了一股子霉味,世子,你看看那些画,今晨才送过来的,瞧上哪幅尽管拿去,毕竟宫里的事情为重。”
屋里的脚步声离远了,叶知昀才暗暗从窗沿下来到石柱后。
沈清栾看到如花,惊愕道:“这不是世子的海东青吗?怎么在你这里?”
叶知昀道:“暂且不说这个,世子在潘家。”
司灵当即抖了抖,他没有继续汇报叶知昀的行踪,这番所作所为无疑是背叛主子。听到人就在附近,紧张地哆嗦,也忘了继续拖着程嘉垣了,好在程嘉垣擦了一下被他捂住的嘴巴,不耐烦地看着他们,也没出声。
沈清栾道:“世子来做什么?……等等等,世子一来要是被发现岂非更惨?咱们还不赶紧走?”
叶知昀点头,刚迈出一步,手臂上的如花忽然飞了起来,像是看见了李琛,径直朝窗户飞去!
四个人顿时心都停跳了一下。
好巧不巧,李琛还正朝窗户走来,不过他手里拿着画卷,扭头跟潘志泓说话,没有注意到落在窗檐边的如花。
时间卡在分毫,追上去的叶知昀一把抱住如花,顺势滚在一边,同时李琛转过头,窗外的夜色一片静谧。
石柱边三人齐齐松了一口气,都在心里为他捏了把汗。
屋里潘志泓还在继续道:“皇后娘娘钻研丹青数十年,造诣恐怕天下无人能出其二,最爱的就是云林居士倪珽老先生的遗作,你是不是一直在搜罗他的遗画……”
李琛却没有再听对方说什么,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落在了窗檐上,那里铺着一层细土,留下的鸟类足迹格外显眼。
外面叶知昀因为李琛站在窗边,不能跟石柱那边的沈清栾他们汇合,只能绕到另一头出去,抱起如花,对它摇了摇手指。
再松开手时,如花似乎听懂了,不再朝李琛飞去,而是展翅飞上夜空。
这时候,忽然一只手拍上了叶知昀的肩膀,他骤然浑身紧绷,大大嘞嘞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又在这儿偷懒呢?要是给管家看见非得抽死你,府里来了贵客,还不快去伺候着!”
他怔了一下,随即想到自己身上穿得正是太傅府的仆从衣服。
对方应该是府里的小厮,似乎把他当成了别的人,飞快地把托盘往他手里一放,也没仔细看,便推着他的肩膀往门前推去,“快去倒茶!”
叶知昀怎么也没有料到这一出,到了此刻已经完全无法后退了,他的身形已经显露在潘志泓面前。
潘志泓没看一眼小厮,直接吩咐:“给世子倒茶。”
李琛正跷着腿坐在椅子里,长长的画卷搭在他的臂弯,修长的手指抬起卷角一端,并未抬头,似乎在细细品鉴。
叶知昀不由屏着呼吸,低下头,尽量压低存在感,一步一步走向男人,手指抓紧了托盘,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将茶盏在桌上。
在这个过程中,李琛丝毫没有转移注意力,少年稍稍放松一点,正要抽手退出去时,忽然一只修长的手贴着茶盏伸来,搭在了他的手指上。
叶知昀顿时心下一紧,他面前坐在椅子里的男人面色不变,抬起眼帘,两个人对视。
叶知昀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他背后不远就坐着潘志泓,此刻若露出一丝异样,那么他就会被当场抓住。
只见李琛盯着他,像是很享受他此刻的紧张般,慢慢地翘起唇角,露出一丝笑意。
潘志泓在后面疑惑道:“怎么还不下去?是茶水有问题?”
搭在叶知昀手背上的手指轻轻一敲,李琛自若地端起茶盏,嗅了一下袅袅白雾,出声:“嗯,上好的碧螺春,许久没有尝过了,你也知道我爹的作风,府里连个仆役都少,更别提什么好茶叶了,若不是来了太傅府,那可难得喝上一回。”
潘志泓笑了笑,“我知道你是不缺银子的,想喝个碧螺春还不容易……”
话虽说着,他的视线移向退下去的叶知昀,发觉对方说不出的陌生,不像是在东院里伺候的,正要开口问话,对面的李琛却突然站起身,捧着画卷道:“我看这一处怎么有些奇怪?不会是赝品吧,若是把赝品带进宫里了,岂非欺君罔上,你要知道皇后娘娘慧眼独具,能一眼辨出真伪……”
听到‘欺君罔上’四个字,潘志泓惊得从椅子上起身,连忙上前对着画察看,也顾不上叶知昀,只摆了摆示意他退下,“怎么会是赝品?你放心画绝对不可能有问题……”
叶知昀离开书院的前一刻,微微侧目,注意到潘志泓还在低头看画,而李琛正望着他,两相视线一接触,男人冲他眨了一下左眼。
叶知昀别开目光,身形消失在门后,朝沈清栾他们赶去,同时暗自叹息,好险。
第18章
四个少年从墙头翻出太傅府,匆匆离开巷子,在一处老树底下停下。
沈清栾刚才跑快了,气息不匀地把账本递给叶知昀,“你看看。”
叶知昀翻了翻,上面果然有潘家的印章,“我们要在潘家发现账本丢失前,尽快拟定计划。”
司灵指了指旁边的程嘉垣,“那他怎么处理?”
程嘉垣袖手而立,一袭靛蓝色对襟长袍沾满了尘土,他的身形比几人都高,五官清俊,当他扬起下巴,垂着眼皮子看人时,面部棱角锐利,没有丝毫表情,目光冷冷地盯着他们。
沈清栾对叶知昀道:“不能轻易放过他!别忘了上次暖春阁,他在咱们背后耍的诡计!”
闻言,程嘉垣剑眉一拧,浑身气势凌厉,语气又冲又轻蔑:“我要做什么事还需要背后耍诡计?对付叶知昀,我从来都是堂堂正正跟他对决!暖春阁那事又不是我策划的!那明明是潘策朗他……”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低下来,不自在地看了一眼叶知昀,“跟你有什么好解释的……”
叶知昀并不跟他计较,也不担心对方会说出今天的事,毕竟程嘉垣也进了暗室,还知道了虎符一案的真相,若是向潘家告密,等于暴.露了自己。
他便道:“你走吧。”
程嘉垣愣了愣,没有再吭声,转过身淌着夜色离开。
沈清栾急得跳脚:“就这么放过他了?”
叶知昀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
司灵凑过来,小声问:“刚才你进屋送茶的时候没事吧?没被世子发现吧?”
叶知昀迎上他小心翼翼的期待目光,觉得自己的回答有些残酷:“世子看到我了。”
司灵当即往沈清栾的方向一扑,“今夜我不能回茶馆了,我要跟你回尚书府!”
沈清栾无可奈何,禁不住他磨,应下后又看向叶知昀,咽了咽口水,“那你……回王府该怎么解释?”
他鼓足勇气,强撑着道:“都是我给你找来的麻烦,要不要我去跟世子说说?”
“不必……”叶知昀难以想象世子回来见了他会说什么,对沈清栾道,“时辰太晚了,你们早点回去吧。”
三个人告别后,叶知昀回府,这次他没有再先回自己的院子里,而是径直去了正院,书房亮着烛火,燕王还没有休息。
门外没有仆役,叶知昀无声地推开门,探出个小脑袋。
不料案几后的燕王一眼便看见了他,放下手里的狼毫,点点头:“进来罢,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叶知昀道:“殿下还在处理公务?”
“看看书罢了。”燕王示意他在火炉边坐着,先烤暖身子,又问:“用过饭了没有?”
叶知昀不想麻烦他,便说:“吃过了。”
可燕王已经向外走去,“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吃点也不至于这么瘦,我去做点宵夜。”
叶知昀顿了顿,跟上他高大宽厚的背影,一直到厨房,寸步不离。
燕王上能入战场,下能进灶台,并没有看重身份,倒似一个寻常可以依赖的长辈,看了一眼身后的少年,忽然道:“李琛小的时候也跟你一样,经常跟在我后面,不过他没有你这么安静,常常舞刀弄棒。”
叶知昀捧着脸坐在一边,问:“那时候世子多大?”
燕王不假思索:“七岁大,跟这灶台一样高。”
叶知昀想不出那个年纪的世子是什么样子,从燕王的话里他们父子也曾感情甚笃,可现在世子和燕王看起来非常生分。
他又想到,若是燕王妃还活着,有母亲调节,他们父子应该不会如此生疏,这一家人,当是其乐融融才对。
他顿了半晌,道:“我最近听说,世子在搜集倪珽老先生的遗作?”
“嗯,从一年前就开始了,不过那些丹青流落各地,极其难找,寻来应该是打算献给他的姨母皇后娘娘。”
叶知昀若有所思,想到自从燕王妃去世以后,皇后娘娘便对他这个外甥,格外愧疚和照顾,以图弥补,世子应该和皇后娘娘这位长辈比较亲近,那些丹青也是投皇后娘娘所好。
正想着,一碗面和鸡蛋羹已经做好了,冒出滚烫的热气,熏进少年的眼里。
他仰头看燕王,“多谢殿下。”
燕王脸上依然一派内敛沉静,点头嘱咐一句:“早些休息。”
他正要回到书房,少年抱着碗跟他的脚步,便回过头:“还有何事?”
叶知昀说话的时候满心愧疚,垂下头道:“天太黑了,我睡不着。”
燕王静了数息,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跟我来。”
燕王在前面持着一盏灯,带着他穿过游廊,回到小院。
叶知昀见世子还没有回来,稍稍放下心,听到炭火声扭过头,原来是屋里太冷,燕王拿火钳拨了拨炉火,将其烧旺盛一些。
他看着燕王的背影,想起他自己的爹,叶朔烽一向军务繁忙,从来不耽搁于这些体己小事,他起了一丝好奇问:“殿下,世子小时候睡不着您是怎么做的?”
“他一贯是折腾得别人睡不着,不过有一回,他听了别人说的灵异怪志,连着几日都没有睡好觉,还是他娘守在他床畔,我给他念了半宿的县志才睡下。”
叶知昀忍不住笑起来,“县志?”
“嗯。”燕王道,“县志记录了一个县的历史、地理等,不如灵异怪志有趣,对他来说极为枯燥,念着念着就睡着了。”
叶知昀想,不一定是县志让世子睡下,也可能是因为父亲的声音。
他往旁边一看,案几上正巧摆了几册书,里面搜集的应该有长安附近一带的县志,便朝燕王看了看。
燕王注意到他的目光。
少年又看了看书册。
燕王拿起书册打开翻了翻,叶知昀立刻双手合十,感恩戴德地眨巴眨巴眼:“多谢殿下,麻烦殿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