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知昀回过神,问:“说什么?”
李琛靠近过来,一手攀上他的肩膀,带着低笑在对方耳畔道:“我好想你啊。”
叶知昀能够在朝堂上和群臣巧言善变,这会儿面对男人却显然不知所措起来,结结巴巴地道:“我、我也……”
李琛点了点头,好整以暇地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叶知昀咳了一声,正色道:“我在潼关的时候,也一直挂念着世子……”
他抬眼,看见对方期待的目光,破天荒地灵机一动,又补充道:“茶不思饭不想的那种。”
李琛笑起来,消瘦的下巴微微扬起,那个笑容映衬着夜幕熠熠生辉。
叶知昀不自觉地也跟着他露出笑容。
李琛煞有介事地道:“我待在鄯城这些时日里,经常听到潼关监军的消息,说是以数千守军挡三十万匈奴大军,虽然知道你是办大事的人,但还是想不到你能够做到这种地步,如今亲眼一睹,才发现真是不一样了。”
平日里叶知昀听惯了这类话,但从对方嘴里说出来又有些赧然,想了想,仰头眼带星星地道:“还是世子厉害,率兵斥退鲜卑军,筑牢防线,立下不世之功,现在没人再敢把世子当做纨绔子弟了。”
闻言,李琛飘飘然的同时,又不由对他感到惆怅,看不出意味地盯着叶知昀半晌,喟然长叹,向不远处一排武将们招了招手,那伙人在众目睽睽中齐刷刷地下马,为首的将领递给他一个精致的紫檀木箱。
李琛把东西转手给了面前的人,“走,这里人太多了,换个地方说话。”
叶知昀把木箱抱了满怀,观察着上面的花纹,“里面是什么?”
他还没有得到回答,周围那些鲤鱼灯队伍和行人被驱散开,十多个佩剑护卫从走了出来,堵住前路,中间立着锦袍玉冠的潘怀,展开折扇,“世子从边疆回到长安,一路辛苦,我等应当接风洗尘才是,今日您看就在这玉衡楼一叙如何?”
那玉衡楼的管事急匆匆跑下来,看到这两拨人对立,急得满头大汗,又不敢上前说话。
李琛像没骨头似的,倚着叶知昀的肩膀,也不正眼看潘家的大少爷,“其实吧,本该是应该由我来给你接风洗尘。”
潘怀微笑道:“此话怎讲?”
“毕竟你若是没从洛阳跑到南方去,也该近来时日才能回来。”
李琛身后的将领们一听肆意哄笑起来,他这话摆明了是在嘲讽潘家畏战而逃,丢尽颜面,这事早在长安传遍了,可寻常百姓无人敢随意议论,李琛却能够张口就来,还当着人的面,无异于扇了对方一记耳光。
潘怀那一众手下皆面露愤怒,纷纷要拔剑上前,潘怀却脸色不变地开口:“站着。”
他道:“既然世子没有这个空闲,那在下就不叨扰了,不过记得知昀在府上时,还同我说过回长安后要好好一聚,品茶叙旧,今日难得世子也在,倒是可惜了。”
叶知昀心道他什么时候说过这话,一想到潘府,满是潘怀那层出不穷的坏点子。
李琛的视线总算看向了潘怀,语气意味深长:“你们很熟?”
“当然,世子不知道吗?我和知昀结交已久,在东都那会儿,他还亲手为我做过饭,喂过药。”潘怀笑眯眯地道,“对吧,知昀?”
叶知昀没吭声,望向一边,心想你尽管挑拨吧,潘家和燕王府对立,对方大概以为他若是与潘家相交甚熟,就会招来世子的猜忌。
殊不知他和世子之间,信任早是心照不宣。
李琛顿了数息,勾起一边唇角,凝神看着潘怀脸上被树杈擦过的划伤,假惺惺地关切道:“潘公子,怎么受伤了?”
潘怀下意识地抬手摸了一下伤痕的位置,没等他说出个由头,对面的男人接着慢条斯理地道:“结交已久?品茶叙旧?知昀回来算算差不多也有半月了,到了今日才得空一聚啊。”
他漆黑的眼眸带着毫不掩饰的讥笑,居高临下地扫了潘怀一眼,对方则在这样的目光下背脊僵硬起来,意识到这位世子爷完全把他的把戏看透了。
现在还不是撕破脸皮的时候,叶知昀拉了一下李琛的袖摆,道:“时辰不早了,我们走吧?”
“嗳。”李琛应了一声,众多将领立刻推搡开潘家的护卫,让两个通过。
潘怀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目光晦涩,身边心腹不甘心地道:“少爷……”
潘怀抬手,止住他的话,吩咐道:“给老爷传信,既然李琛已经回来,计划可以继续了。”
沿着青石板路,前方座落着森严的燕王府,管家和侍卫一如往昔等候在两边,将府里打理得井井有条,但还是有什么不一样了,北面书房彻夜不眠的灯火再不会亮起,游廊亭台满目空荡。
李琛推开木门,打量屋里的摆设,目光从多宝槅子移到案几上,那里堆放几册县志。
叶知昀看着他的背影,“祭酒已经为燕王殿下立了衣冠冢,和王妃葬在一处,改日我们一起去祭拜吧。”
李琛静了半晌,才点了点头,背脊不再时刻紧绷着,整个人松懈下来,长长舒了口气,找了个地方坐下,对他招了招手。
叶知昀便坐到对面,将烛火添旺些。
男人问:“在潼关打仗那会儿感觉怎么样?”
他实话实说:“压力特别大,怕输。”
李琛笑:“听传言里可没觉得你压力大啊。”
“那是怎么样的?”
“嗯……运筹帷幄,兵行险招,我还收到消息,说是你……”男人挠了挠下巴,含糊道,“也就是火烧潼关那一战……”
叶知昀愣了一下,随即想到那一战他是诈死才诱得达奚列进关,他阵亡的消息的确传得沸沸扬扬,难道在这半个月的时间,居然还传到西北去了?
“啊,并不是真的阵亡,是这样……”他回神,连忙将当时的事情解释给对方听,“是司灵帮了我大忙,他会做人皮面具,由死士戴上,当时牺牲了整整一营人……”
叶知昀还带着比划,语无伦次地越说越乱,到最后自己都觉得惨不忍睹,小心地去看对方,发现正望着自己,满眼都是笑意,那目光浸染在温暖的烛火中,带着无声的温柔。
此刻屋里只有他们两人,若是有西北军在场看到这一幕,定然会觉得天崩地裂,他们那位杀人如麻,举止癫狂的将军,何曾有过这么温和的一面。
叶知昀在他的目光下,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手指无意识地刮着那紫檀木箱的花纹。
李琛轻轻咳了一声,正儿八经地问,“那你有没有受伤?”
“我坐镇中军指挥比较多,很少和敌军拼杀,倒是世子,身为将军首当冲锋陷阵,是不是时常遍体鳞伤?”
“征战沙场,哪有不受伤的,能活着回来,别的都不值一提。”李琛指了指他手边的箱子,“打开来看看?”
叶知昀早就好奇里面是什么,把箱子打开,注意到里面都是些非常琐碎的物件,并非奇珍异宝,倒让他脸上露出笑意,掂起一朵干枯的野花,“这是什么?”
纸窗映照着烛火,呈现出一片暖色,里面传来男人的声音:“和鲜卑人的最后一役,我被困在鄯城,身边到处都是尸体,只有这花开得鲜活,就摘了留念。”
“那这个呢?是衣物?毛绒绒的。”
“西北晚上冷得结冰,这个能套到腿上,特别暖和。”
“我记得世子你以前一向不喜欢繁琐衣物,隆冬节气还是一件布袍子,最能耐得住风寒。”
“哎,现在不成了,人老了……”
第65章
两个人在一起聊了整整一宿的话, 说起两地的风土人情,和经历过的一些细枝末节,一点小事都能反复津津乐道, 也没觉得时间流动, 直到天际露出一抹曦光,叶知昀才去泡了壶茶, 润润嗓子。
两个并排坐在檐下,看到枝头上的绿芽, “一会儿该上朝了。”
李琛慢悠悠道:“嗯。”
叶知昀随便吃了几块点心垫肚子, 再给身边的男人把茶添满, 拿了一块布巾,擦洗世子盔甲上的尘土和锈斑。
满院阳光明媚,鸟语花香, 李琛感慨道:“还是家好,我在西北尽吃沙子,有上顿没下顿的,行军打仗有时候连续三四天都不能阖眼, 士卒们累得不成了就偷偷眯一会,还得听各路斥候汇报军情。”
叶知昀绞干布巾上的水,道:“说起来世子一路奔波劳碌, 没怎么休息又陪我说了这么久,现在离上朝还有半个时辰,要不然你去里屋睡会儿?”
李琛摇了摇头,唇角沾着笑意, “记不记得我给你写的那封信?”
叶知昀先前跟对方解释过,他回过信,不过看起来或者是途上丢失,要不然就被潘家拦住,都没送到西北,他手里收到的第一封,还是世子那句:望归君侧。
“记得。”
“我快马加鞭赶回来,离长安越近越精神,到现在还一点困意都没有,到了你身边,才算有了安定的感觉,真像是脚下扎了根,半步都不想挪了。”
叶知昀擦盔甲的动作慢下来,他从对方的话里听出来与往日不相同的意味,还没来及细想,李琛便俯身凑近,道:“知昀啊。”
“啊?”
“你是怎么看待我的?”
叶知昀这下不假思索道:“我最崇拜的人就是世子了。”
“……”李琛揉了揉额角,调转开视线,头疼地道,“算了,先去上朝吧。”
叶知昀疑惑地看着他,“世子你怎么了?”
李琛套上靴子,不过动作弧度太大,不小心把其中一只碰下了木地板,他跳到底下的青石铺成的小径,一边扶着柱子穿好,一边闷声闷气道:“没事。”
现在对于李琛而言,令人头疼的事不只有眼前,还有朝堂上的波谲云诡,班师回朝是头等大事,作为将领更该在回来的第一时间面圣汇报军情,但李琛向来视纲纪为无物,直接回家去了,不知让多少人一夜没睡安稳,就这一点早朝便少不了一场唇枪舌剑。
就在他还没换好朝服时,宫里就派人来府上了,称是皇帝宣见世子。
叶知昀看了眼天色,这个时辰召见,应该是单独商议北方和朝中的事端,顺便试探李琛的态度。
李琛给海东青喂了食,才慢悠悠地进宫,看得旁边的老太监急得捶胸顿足,又不敢去催。
晋原帝想收回世子的兵权,但和处理叶知昀不同,叶知昀的年纪轻、身为监军,兵还是借的,当然好收。而李琛则是燕王之子,正儿八经的将军,要是动他,朝中诸多大臣定会劝谏,民间也会起非议,何况北方尚未平定。
虽然知道形势会有何种走向,但是当晋原帝露出收兵权的意思,朝堂上的哗然和大臣的反对的人数,还是叶知昀为之惊讶。
燕王府李氏父子两人多年积累下来的人脉,到了如今,才初见端倪。
晋原帝只得无奈地暂且压下此事,转而说起李琛袭爵的事宜。
世子倒没把袭爵的事怎么放在心上,交给宫里去处理,趁着休沐,天气晴朗,拉着叶知昀一起去泛舟湖上。
不巧,今天有闲情逸致来泛舟的人不只是他们,还有一众世族权贵,其中不乏潘氏子弟,还有兵部侍郎赵安和几个官吏在船里煮茶议事。
严恒在一个老仆的领路下,走进摆设精细的船中,里面坐着潘志遥、潘怀以及几个潘家嫡系,这位拥兵自重的太傅吩咐下人沏茶,“请坐,金吾卫严将军。”
“不必了,喊我前来所为何事?”严恒对待潘家人一向没什么好态度,一手按在剑上,肃穆地立在门前。
潘志遥并没有因为他的无礼而动怒,脸上冷冷淡淡地看不出心思,道:“自然是有要事,不知严将军可记得数年前染坊一案?”
严恒当然记得,染坊受潘家指使私藏铁器,就是金吾卫前去追查,只不过他们转移的太快,没有证据,后又不了了之,“太傅大人,莫不是要跟严某秋后算账?”
站在窗边负手而立的潘怀回过身,微笑道:“当然不,今日请您前来,只是为了确定一些事,当年染坊一案发生后,我五叔潘志晰命丧别庄,咱们潘氏和皇上之间的关系彻底崩塌,如今想起这个源头,不知道关于他的死,严将军可清楚一二内情?”
严恒深深皱起眉,“此事早已结案,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近来我查到一些线索,五叔的死似乎和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严恒嗤笑:“简直血口喷人……”
“先听我把话说完。”潘怀看了一眼对面的将领,“我们家当时何以会与皇上翻脸,是因为从别庄逃回来的亲信看见杀五叔的歹人——带着金吾卫的腰牌。”
听到这一句话,严恒脸色慢慢僵住。
船舱内的气氛仿佛凝固了一般,潘志遥静静坐在椅子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点着扶手,冷峻的目光紧紧盯着严恒,旁边的潘怀道:“所以我们以为下令杀五叔的人,就是皇上,可现在看来,并非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