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闻逸惊呆了:“我怎么会……”
“你不是这么想的。”他还没说完就被钱钱打断了, “我知道,你什么都好, 你做什么事也一定是为了我好。是我有问题。问题就出在——我明明知道我应该感激你,可我没有,我不开心。我是不是很没有良心?”
韩闻逸怔怔地看着她。他忽然有点迷惑钱钱到底喝醉了几分, 抑或者一分也没有醉。
“这是一件好事, 真的。如果当初你光明正大地把我介绍给他, 我会很感激……我想我会的。”钱钱无力地抹了把脸,“当然,我现在说这个已经是马后炮了。谁知道真那样的话我到底会怎么做呢?”
顿了一顿,她自嘲地笑:“但是现在这样,我就真的搞不明白了。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啊?”
她介意的并不是韩闻逸把她引荐给了王晋生,而是她被瞒在鼓里。当她知道王晋生口中那个神秘人就是韩闻逸的时候,她的第一反应是不可思议,第二反应是觉得整件事情很可笑。
“我没有……我……”韩闻逸很难得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对上钱钱黯淡的双眸,刚组织起来的一点语言又消散在空中。
他终于意识到他犯了一个多严重的错误。
当人们预期一件事情可能会发生的时候,那件事就真的很可能会发生。这不是迷信,而是在这种预期之下,人会做很多事,引导这件事发生。就像那个著名的“聪明的汉斯”的试验,那匹马并不是真的聪明到能够认识人类的数字,而是人类的反馈让它变得有那么聪明。
同样,他把钱钱看得太敏感太脆弱,他为此做了许多看似维护她的举措。可他越是这样,越叫她不好受。因为他的一举一动都在提醒她,她是一个脆弱的人,她就是有那么敏感。即使她原本没有,他的自作聪明也会让她开始自我怀疑,认为自己非常糟糕。
这明明不是一个很复杂的道理,若是放在别人身上,他必定一眼就看得明白。偏偏医者不自医,到了他自己身上,他竟就这样糊涂了!他一直想好好维护他们的感情,不让钱钱对他的心意有半点误会。却忘记了,有时候生活中的许多事,比单纯的爱情更重要。
钱钱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又调头朝回家的方向走去。
韩闻逸跟上去牵她的手,她没反抗,也没回应。
“对不起……”
钱钱摇头。她没觉得韩闻逸做错了什么,他们之间的问题不是对和错的问题。
“是我没有考虑周全。但不管怎么样,请你相信你对我很重要。”
钱钱眼神微微闪烁了一下。没等她做出反应,韩闻逸又接着说了下去。
“你问我你的存在对我有什么意义……忘记草莓布丁的事是我不对,我再一次向你道歉。对我来说,你的存在本身就是最重要的意义。”韩闻逸郑重地说,“所以,哪怕你什么都不做也没关系。我知道我最近的状态不太好,可能也因此疏忽了你。但你不用担心,给我点时间,我会处理好的。”
钱钱:“……”
她刚放松的眉头又拧了起来。
这明明是一句甜言蜜语,如果钱钱现在在看电视剧,看到男主角这样对女主角说,她大概会很感动。可当这句话的对象是她自己的时候,她却并不觉得受用。
“什么都不用做,什么都不用担心?”她小声重复,然后摇头叹气,“就算养一盆植物,植物还得努力开个花才好看啊……唉……”
“什么?”韩闻逸疑惑地看着她。她嘀咕的声音太小了,他没听清楚她在说什么。
钱钱扭头看了他一眼,又收回目光。
他们已经走到楼下了。再往上走几格台阶就要分离。韩闻逸放慢脚步,准备再说点什么。
“哥。”钱钱比他先开口,“其实,我感觉不到在跟你谈恋爱。”
韩闻逸又是一愣。
“可能是你太理性了吧,你永远游刃有余。所以你给了我一种……”她歪了歪头,“居高临下的感觉,你明白吗?”
韩闻逸不可思议地看着她:“我居高临下?”
“嗯。”
这道指责让韩闻逸又震惊又茫然。他年少的时候曾被人批评过冷漠,可如今人们对他的评价都是亲和、友善。第一次有人说他居高临下,而且这个人还是他的女朋友!
钱钱又轻轻叹了口气。他们没有在一起的时候,她很喜欢韩闻逸的那份温和和强大,可现在,她却开始讨厌他的这个特点了。
她看了他一会儿,上楼去了。
韩闻逸跟在她身后。直到钱钱进屋,关上房门,他又在楼道里站了一会儿,才转身回自己的住处。
招财从屋里跑出来,蹭他的腿。他弯腰把招财抱到沙发上。招财很有灵性,察觉到铲屎官的心情不是很好,因此表现得极为乖巧,不停用脑袋蹭铲屎官的胳膊。
猫咪的亲昵让韩闻逸感觉好了不少。他抱着招财顺毛,轻轻叹了口气。
人最难的是自我审视和自我认识。今天钱钱一系列的话说的他哑口无言,是因为他忽然意识到,她说的没有错。
——他并不是居高临下,而是游刃有余地掌控全局能给他带来安全感。如果不被人指出,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这让他很沮丧。
招财不停蹭他,像在安慰他。他抬起头,和招财对视。
“她不开心了,”他轻声道:“怎么办呢?”
招财用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他。
“你去帮我哄她开心好不好?”韩闻逸轻轻摇晃猫爪,“她最喜欢你了。”
招财又跟他对视几秒,然后一脸无辜地把头扭开了。
韩闻逸:“……”
再萌的主子,也只能锦上添花,不能雪中送炭。
“养你何用!”韩闻逸长叹一声,仰躺在沙发上。
招财还没有被摸够,用脑袋继续蹭韩闻逸的手,想让他再帮它按摩一会儿。然而那只手跟死鱼一样垂在沙发上动也不动。
招财气恼地喵了一声:养你何用!跳下沙发去了。
……
翌日中午,武大问一家三口又找上门来做咨询了。
韩闻逸也开始了自己的治疗方案:培养武顺的责任感。他在咨询室里,通过一些谈话和行为的训练,想办法改善他们一家三口的相处模式。不过第一次尝试的进展并不是很顺利。
一来是郑婉柔和武大问,他们不太愿意放手让武顺去为一些事情负责,他们对孩子的能力不那么相信。这倒也是许多家长的通病,他们不能很好地适应孩子成长的过程,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总把孩子当成小孩子来对待。然后又突然在某一天仿佛醍醐灌顶一般发现自己的孩子已经长大成人了,于是要求他一肩扛起所有的责任。这么一来,双方都觉得对方很不可理喻。成长本来就应该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
二来武顺自己也对这治疗方案有那么点抗拒。他当然希望自己是个有责任有担当的人,但因为一直以来的生活方式,他已经习惯由父母操持打点很多事了。他的目光太高远,让他从生活中的小事开始负起责任来,他还瞧不上,恨不能立马成就一番大事业去。
家庭治疗是咨询师帮助家庭在咨询室里改善相处模式,然后来访者们自己将在咨询室里的相处模式延伸到日常生活里去。毕竟咨询师不了解来访者生活中的点滴,他不可能手把手地教他们做每一件事。咨询室里的进展都不顺利,那生活中的改变恐怕也需要花费不少时间了。
咨询结束以后,韩闻逸回到办公室,整理刚才的咨询记录。他想起不太顺利的进展,有点发愁。
想要改变武家人现在的相处模式,其实应该先改变他们的思维模式。到底怎样改变武大问和郑婉柔的思维,让他们心甘情愿放儿子承担责任?又怎样能让武顺心甘情愿地去承担责任呢?
是花时间潜移默化地影响他们,让他们接受这件事。还是寻找另外一种方式,让他们卸下心里抗拒,更快更容易地接受?
韩闻逸转笔思考。
不一会儿,刘小木在外面敲门。
韩闻逸从书中抬头:“进来。”
刘小木抱着本子进屋:“师父,最近有什么案例能给我学习吗?”
之前韩闻逸不太忙的时候,每个礼拜有时间都给他讲点东西,毕竟刘小木来事务所实习主要目的是学习来了。但最近他忙得很少有时间待在事务所里,也就很久没跟刘小木聊过了。
韩闻逸看看表。今天他难得比较闲,就让刘小木到对面坐下。
“我最近正好在看控制力缺失的课题,就给你讲讲这个吧。”
刘小木立刻好学生样地摊开笔记本,握好笔,准备做记录。
“控制力缺失会引发人们的不快,甚至长期丧失控制力会导致抑郁等相关疾病。”韩闻逸说,“有两个在动物身上做的相关实验都可以说明这个结果。”
刘小木认真听讲。
“一个实验是用小白鼠做的。”小白鼠毫无疑问是心理学家和生物学家们的最爱。“心理学家把两组小白鼠放在特殊的容器里。其中一组小白鼠,当它们完成了指定的工作,心理学家会奖励他们食物。另外一组小白鼠,无论它们做了什么或者什么都没做,心理学家都会在指定的时间给它们投放食物。那么问题来了——一段时间过后,你认为这两组小白鼠有什么区别?哪一组更健康?”
刘小木托腮。听起来第二组小白鼠生活得更轻松,什么都不做都有人喂食。但是……
“第一组更健康吧?至少有点事情可做。”他回答,“第二组太闲了,容易生病。”
他说完以后,半天没等到韩闻逸的回应。他好奇地打量韩闻逸,发现韩闻逸不知道在想什么,竟然自己想出神了。
“师父?”
“嗯?”韩闻逸回过神来,慢慢地眨眨眼,“嗯,一段时间以后,明显是第一组小白鼠更健康,更有活力和创造力。第二组则相对患有更多的疾病。”
刘小木饶有兴致地往下听:“还有什么实验?”
“还有一个试验是‘迷信的鸽子’。”韩闻逸说,“心理学家把几只鸽子关在房间里,然后在随机的时间给它们投喂食物——这个时间跟鸽子的任何行为都无关,是完全随机的。一段时间以后,多只鸽子都出现了‘迷信’的行为。”
“‘迷信’?”刘小木好奇地瞪大眼睛,“鸽子怎么‘迷信’?”
“虽然食物的到来是随机的,但是它们相信其中有某种规律,它们相信跟它们的某种行为相关。有的鸽子会跳舞,有的鸽子会甩头,有的鸽子会不停梳理羽毛——某一次发放食物的时候,它们正在做这件事,于是它们相信,是它们的这种行为换取了食物。于是之后它们会不断重复这种行为,来祈求食物。”
“……”刘小木把嘴张成了o型。这听起来跟古代那些巫术跳大神的确很像,“那……所有鸽子都‘迷信’了?”
韩闻逸耸肩:“不是所有。但,有‘迷信’行为的鸽子比不‘迷信’的相对更健康,更有活力。”
刘小木:“……”
他现在明白控制力到底有多重要了。要么真正得到控制力,要么幻想自己拥有控制力。要不然丧失控制力,就有可能会抑郁。
“师父,”他问道,“你最近在研究什么案例啊?为什么会牵扯到控制力?”
“嗯……”韩闻逸并不提及来访者的详细信息,只说大概,“在研究一个叛逆期的案例。我是想,人之所以叛逆,是因为想要获取自己的控制力。”
“哇……不愧是师父!”刘小木深以为然,“叛逆是为了获取控制力……好有道理啊!”
“你呢?你有过叛逆期吗?”韩闻逸随口问道。
“有的吧……那会儿老跟我爸妈吵架来着。我妈烧了饭,我硬说想吃面;我妈煮了面,我又说想喝粥……现在想想还是挺叛逆的。”
“哦?那你怎么走出来的?”
刘小木讪然:“呃……我要是说了,师父你别笑话我啊。”
“嗯。”
“其实就是一件特别小的事。”刘小木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那时候我应该在念高一吧。有一天她帮我洗件白衣服,忘记跟深颜色衣服分开了,把我白衣服都染色了,我特别生气,一上午没跟她说一句话。下午她就把我那件衣服拿出去重新漂洗了。”
“洗完以后,她把衣服拿出去晒,但是外面风太大了,衣服让风吹杆子上去了。我妈怎么跳都捞不着,叫我爸去,我爸也够不着。他们还想找工具,我听到动静跑出去,一伸手就把衣服给拽下来了。”
韩闻逸看着他。刘小木一米八几。这一代年轻人营养好,很多都比父母个子高。
“我其实还在生气,怪我妈晾件衣服都量不好,湿衣服挂杆子上又弄脏了。我还是不想跟我妈说话,就准备回去了。结果我妈当时看着我,特别感慨地说了句话……”刘小木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会儿,竟有些哽咽,“她说,‘原来你都长这么大了,以后我们都要依靠你了。’”
“哎呀,真是的……”他抹了下泛红的眼眶,尴尬地笑,“很小一件事对吧?当时给我的冲击挺大的。就是觉得,他们需要我,我是被人需要的,我应该长大了,不能再任性了。然后……就不再叛逆了。”
他说完之后,怕韩闻逸笑话他,低着头不好意思看韩闻逸。然而等了半天没等到韩闻逸的反应,他情不自禁地抬头看了一眼,却看见韩闻逸一脸怔忡。
“师父?”刘小木抬手在韩闻逸眼前晃了晃。
韩闻逸缓慢地转动眼珠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刘小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