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这幅样子,李元不敢再提,猛地埋头吃饭……
九月中,豆苗儿临盆。
从天不亮到下午,李元神情麻木地在屋外蹲了一整天,里头动静不大,他又慌又怕。
到晚霞绚烂之际,一声啼哭蓦地冲破云霄,他如惊醒般陡然站起来,双腿酸麻,差点跌倒。
生了……
是个男孩儿!真好!
月子期间,是陈婶子在照顾。豆苗儿听话地卧床歇息,只用热水擦擦身子,每日猪蹄炖花生老母鸡煮红枣筒骨黄豆汤轮着吃,以便多生些奶水喂养孩子。
小家伙很健康,一双眼睛像天上的星子,眨啊眨地望着你,心都化了。
李元最爱逗他,轻轻攥着他手不停喊“福宝”,常欣喜得意地冲豆苗儿炫耀:“福宝冲我笑了,福宝用力捏我手了,福宝……”
好像他打个哈欠都是很了不得的事。
当然,豆苗儿比李元更感动更幸福,福宝每一个微小的表情和动作都令她心尖微颤,这不是别人,他是她的宝贝,从此她将牵挂他惦念他,他会成为她人生中最重要最柔软的一部分……
期间连续一个多月,李元常带些野味或鲶鱼回来给她煲汤,还有些时令新鲜果子。问他,他便说是四合院那帮孩子送来的,他们知道她在坐月子,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捉鱼的捉鱼,去郊外放笼子的放笼子,这些娃儿没了人管,个个厉害得很,杂七杂八的活儿一学就会,都精打细算晓得把多的拿去市集上卖了。这不,还筹钱买了些小玩意儿送来给福宝,有拨浪鼓、面人儿、编蚱蜢等等……
李元又暗暗邀功,说他每日去送吃的,都会趁机教育他们一番,什么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什么农夫与蛇恩将仇报是大大不对的事情……
豆苗儿笑着夸他,又认真道:“以后别这样,我们并不图什么,孩子秉性单纯,不要让他们认为我们另有所图。你也是,别总想着亏欠不亏欠的,我拿你当弟弟,你就别跟我总见外。”
“嗯!”李元脸红成一团,磨蹭着点头。
望向那些琳琅满目的小玩具,豆苗儿心底暖暖的,低眉瞧着怀里吃饱酣睡的福宝,她眸中晃过一丝慎重,其实早在之前,她心底便有了个想法……
十一月初,深秋了。
因扬州没个值得信任的熟人,豆苗儿不得不抱上尚在襁褓之中的福宝,跟着李元去四合院。
这是她第一天见他们……
看着一个个或面带拘束或偷偷瞄她或给她倒水搬椅的孩子,豆苗儿笑了笑,等孩子们齐了,柔声道:“我给你们请几个先生好不好?”
他们迷迷茫茫的,你看我我看你不吱声。
豆苗儿不着急,徐徐说给他们听:“你们如今在外面抓鱼捉野禽摘野果是能挣几个钱,冬天到了呢?以后年复一年呢?你们怎么办?我请来的先生们肯定算不上厉害,但教你们识字算学绰绰有余,女儿家还可以跟着绣娘学针法。只要争气些,几年后,待你们学成,日子就好过了!所以,你们想不想学?肯不肯好好学?”
慢慢地,想学要学的声音冒了出来,有的孩子揉着眼角不说话,却拼命地点头……
这事儿就这么拍板定下,扬州刚历经一番腥风血雨,活计难寻。
教书先生算体面的事儿,豆苗儿现在手里也有银子,不多久找到几位先生,开始日日教孩子们读书识字,一时间,四合院倒成了个小学堂。
李元跟着去上课,豆苗儿则呆在家一本满足地陪伴福宝,等他睡熟了,她便拿着块竹一点点悠闲地刻竹雕,这样的日子对她来说,其实也挺好……
第29章
五年后。
乾庆二年八月二日上午,时令入秋,夏日余温却未褪。聒噪的蝉鸣自两旁茂密枝叶内声声传出,不肯停歇。
扬州郊外一条石子路上,一对衣着寒酸的父子热汗淋漓地正赶路,他们肩上分别扛着大大的包袱,包袱里不知装着什么,将一老一小压得弓腰驼背。
“幺儿,累吧?把包袱给爹,爹给你背,你歇歇。”老汉气喘吁吁,望向少年的眼眸沧桑却饱含慈爱。
“爹,我不累。”摇头,少年咬牙,“爹,您腰还受得住么?上次您做工落下的伤没好全,现在又……”红了眼眶,少年道,“您把包袱给我,我自己的包袱自己背,我年轻,撑得住!”
“这什么话,我是你爹,爹送你来这儿是好好学习,爹……”
“滚开,快滚开。”尘土飞扬,蹄声阵阵中,一辆飞驰的豪华马车从后方奔来。驾车马夫凶神恶煞地把手往外拼命挥,驱赶挡路人。
老汉父子本就走在边缘,未占道路多少位置。二人左右四顾,路畔是带刺荆棘,一时竟退无可退。眼见马车近在眼前,老汉护儿心切,想也未想地挡在少年前。
马让人皮鞭抽得疯了地跑,“砰”一声,老汉被马腿碰得跌摔在地。
“长没长眼睛,隔老远不让你们滚开吗?瞎了眼还是瘸了脚,跑不动?”马车仓促停下,驾车的小厮扭头就骂。
少年哽咽着喊爹,抬头怒道:“分明是你们……”
“我什么?”小厮翘着大拇指往车内指:“知道里面谁吗?县老爷娘家舅舅王驿丞的二公子!眼招子放亮点,就你们……”嫌弃地扫了眼二人那脏乱的衣裳,嗤道:“德善书院的大门,就你们能进?”
马车轩窗被推开,里头公子瞥了眼情况,不耐烦怒骂:“跟刁民耽误什么功夫?快走,这破书院还必须挨个儿排队报名,太阳那么毒辣,你想让老子排几个时辰队给热死是不是?”
“是是是,二公子,咱这就启程。”
“你们……”少年咽不下这口气。
老汉抓住他手腕,摇头,忍痛小声道:“爹没事,缓缓就好,别惹他们,你以后还要留在书院读书。”
“驾”,马车风风火火重新启程,不减疾速。
望着前方渐渐消失在眼帘的马车,少年懊恼闭眼,紧皱的脸快气哭:“爹,都说德善书院收学生不论贵贱不分贫富,但里面还是少不了这些横行霸道欺善怕恶的公子,您说我是不是压根就不该来,还拖累您现在受伤,我……”
“谁说这种人德善书院会收?”清脆的童音蓦地从旁侧林木中亮起。
父子二人诧异地循声望去,只见一双肉乎白嫩的手吃力扒开一丛比他还高的草木,扒啊扒啊的,小人儿终于钻了出来。男童头上戴了小小一顶儒巾帽,上面还沾了两片叶子,脸圆润可爱,溜溜的黑眸正气凛然。气鼓鼓用右手摘衣裳叶子,他左手里拎着一兜似才摘的野果,认真整理着衣裳,突然想起来地将果子递给他们,男童眨着一双大眼睛笑得乖巧,“先别气,要吃几颗果子吗?酸甜可口,特别解渴降火。”
与少年对视一眼,老汉一时没反应过来,讷讷摇头。
“福宝,别胡闹。”一道温婉声音紧跟着在半空响起,如清风过耳,凭白拂去几丝秋燥。
“娘……”男童转身,一把扑入后方年轻女子怀里,攥着她衣裙立即告状:“娘,您看见了对不对?说是王一橙的二公子。”
豆苗儿替他摘了头上叶子,嗔道:“驿站的驿,水丞的丞,是扬州驿站里掌管仪仗车马迎送等事的人。”
“不管一橙还是驿丞,福宝都看见了,他儿子撞了伯伯,还骂人,娘您说是不是,是不是?”扯着豆苗儿手不停摇晃,他瘪着嘴撒娇。
“是。”无奈颔首,豆苗儿牵他走到父子面前,弯腰关切问:“老丈,您身子可还好?”
“没事没事。”摆手,在少年搀扶下站起来,老汉捂胸叹了声气,突然为难地盯着掉落在地的大包袱,他眼下受了伤,如何背得动?
“爹,要不我不去德善书院了,咱休息休息回家吧,我以后跟您做工,学糊墙盖顶挣钱,我不读书了。”少年眸中蓄满眼泪,心疼又内疚。
“混账,咱们坐船从淮安到扬州,一路走来这儿,多少苦咱都吃了,你现在说不读了,你是要气……”
豆苗儿见老丈气急攻心,便对少年道:“此处距德善书院不过几里路,你千辛万苦走到这儿,不去应考就败兴而归,甘心么?”
“就是,就是。”感激看了豆苗儿一眼,老汉拉着少年,到一旁轻声劝,“匠人的活儿又苦又累,你多读点书总是好的。”
“若读书读不出名堂怎么办?耽搁几年再回去学匠工活儿?那有什么区别?倒不如听娘话,就待在家和哥哥们一样跟您去上工,也好早点挣钱。”
“你……”老汉知道他想法不对,却嘴拙说不出话。
“哪怕不考科举,读几年书和不读书的区别大着呢!”豆苗儿徐徐说给他听,“搭茅草屋和建宫殿的区别大吗?你有了学问见识,有了谈吐气质,哪怕匠工手艺不好,你也可以做管匠人的头儿,与上面管事沟通商议,为不懂周旋只知埋头苦干的匠工争取最大权益。”
“是啊是啊,爹跟的那匠工队不刚吃了闷亏吗?王大户先前应得模糊,咱无知听不懂,做完房子才晓得入了套,血泪换的钱少了一半儿还没处喊冤,你说……”
渐渐地,少年被说动,终于红着眼眶点头。
“老丈,这包袱……”豆苗儿启唇,却听身后传来隐隐说话声,扭头望去,远处骑在毛驴身上的二位男子徐徐行来,端得悠闲自在。她弯唇笑了笑,真巧,说曹操曹操便到了。
“肖先生,柳先生!”一旁福宝顷刻兴奋地向他们不停招招手,皱巴巴一张脸好不委屈喊道,“福宝等您们等得好苦啊!”
男子爽朗的“哈哈”笑声渐近,豆苗儿上前相迎:“二位先生可不是让人等得苦?书院待复考的学生一摞摞等得都要蔫了,您二位却慢慢悠悠在赏景作诗?”
“什么作诗。”柳先生嗤道,“前头那辆马车差点把老夫和肖先生摔进那条臭燕子水沟里。”
“啊,难怪好臭!”扭头,福宝立即捏住鼻尖,夸张的表情好不嫌弃。
两位先生大怒,肖先生气歪了胡须:“你这个小福宝,咱们压根没摔进去呢,哪儿臭哪儿臭?你过来闻闻,摸着你小良心再说一次。”
“那先生们也是从燕子沟经过来着……”福宝往豆苗儿背后躲,钻出头吐舌头。
豆苗儿摇头,忙打断他们的没正经,简单介绍了老汉父子,让肖柳二位先生的驴帮忙驼上他们行李。
大小六人沿路行至德善书院正门前,老汉父子立在牌坊下,怔怔盯着那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出神。
“好字吧?”柳先生笑问。
“好。”老丈脸红,“哪怕看不懂,也一定是最好的!”
“那可不,这是……”
正说着,穿书院统一素白长袍的高个学生迎来,打断了柳先生的话。
“二位先生好。”又恭敬唤了声“赵夫人”,见福宝倚在豆苗儿身边向他扮鬼脸,他不敢面上不恭,只是藏在长袖下的手却忽然钻出来,朝福宝偷偷比了个小手势。
福宝立即捂嘴笑起来,豆苗儿假装不知:“常亭,带这位少年去应考地报名,还有他爹受了些轻伤,报名后让诸葛大夫给瞧瞧。”
“是。”恭恭敬敬应下,常亭伸手作“请”的动作,带感激不尽的父子进书院,折身往西南方向行去。
少年跟在父亲身后,如误入迷幻森林的小鹿,惊慌新奇地观察书院里的垂条烟柳亭台水榭。
呆滞扭头,方才帮助他的年轻夫人牵着粉雕玉琢的男童已走远……
“那位夫人……”他情不自禁开口询问。
常亭了然答:“你可唤她‘赵夫人’,是德善书院院长。”
“女院长?”
“有何不可?”常亭挑眉反问,状似不悦。
“不、不是。”结结巴巴摇头,少年尴尬,“是我见识浅,没听过女子开书院。”
轻笑,常亭表示理解,“夫人本从未想过开书院,五六年前,扬州生灵涂炭,她将街上孤苦无助的孩子接入四合院,请先生教他们读书识字。渐渐地,学生多了,又有数位心善的夫子先生在背后扶持,至此有了德善书院雏形。演变至今,在更多好心人帮助下,就成了你们现在所看到的德善书院。而我……”顿了顿,他温声继续,“而我就是当年最早一批孤儿之一,我们那群学生,有的参军保家卫国,有的苦考科举已顺利入仕,还有的靠双手过着幸福圆满的生活。”
“好厉害。”眸露憧憬,少年眼中仿佛看到了美好未来。
拍拍他肩,常亭一本正经:“等你考进书院,相信你一定可以超越他们,所谓前浪推后浪后浪蔫在岸上是不是?”
猛点头,少年不知他每年都要将这番话翻来覆去说好多遍,一时大为感慨备受鼓舞,暗暗下定决定,他一定努力努力再努力,誓要做那片最厉害最优秀的后浪……
第30章
德善书院分东南西北四院。东院为学堂,南院为宿舍,北院为后勤,另住些孤苦无依的女孩在内学书画绣工。因北院空阔,还种了大片菜园果林,穷苦人家或孤儿可在学业之余帮忙耕作,以填补学费。西院最小,隐在遥远角落,又分上西院下西院,里头住了两户人家。
一居豆苗儿与福宝,二居曹老先生夫妇及老仆一人。
这些年,若非曹老先生的鼓励与支持,豆苗儿不会有勇气开一所书院,她没有那么深远的思想见地,为那群孩子们请先生读书识字已是她能考虑的极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