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承东定定的看着她,道;“良澜,这些年,因为沁儿,委屈你了。”
“我不委屈,”傅良澜连忙摇头,她紧紧握着谢承东的手,忍住喉间的悲泣,“司令,只要您好起来,您和良沁好好儿的,我一点也不委屈。”
谢承东有心想握一握她的手,无奈重伤下,竟是连握手的力气也没有。
“良澜,我其实,一直都想去美利坚....”谢承东说到此处,忍不住咳嗽起来,有鲜血从他的口鼻中涌出,傅良澜的眼泪“哗哗”落下,手忙脚乱的去帮谢承东擦拭。
“我知道,我知道你想去找良沁,我不怪你。”傅良澜声音沙哑的厉害,她伸出手抚上谢承东的面容,眼泪一直没有停歇。
谢承东微微凝目,向着空中看去,眼前便是慢慢现出了良沁的面容。
良沁抱着宁宁,母女两人俱是含笑看着自己,谢承东的眼瞳渐渐发出了光亮,他伸出胳膊,向着半空中探去,他动了动唇,喊出了两个字;“沁儿....”
傅良澜守在一旁,眼睁睁的看着他的唇角露出一丝微笑,继而,他合上了眼睛,胳膊亦是垂了下去。
“司令,司令!”傅良澜双眸通红,近乎崩溃般的喊着谢承东。
美利坚。
“谢夫人,老夫人的病情已是得到了控制,往后只需记得按时来复查,短期内,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华裔医生详细的看了六姨太的病例,而后与一旁相候的良沁开口。
良沁听着这话,只觉心头顿时松快了起来,她露出了笑涡,与那医生道谢,许是见惯了她恬淡清净的样子,而今见她一笑间是别样的娇柔美丽,那医生微怔,隔了片刻才道;“谢夫人不必道谢,谢司令为国征战,有幸能为他的亲眷效力,也是鄙人的荣幸。”
良沁听他提起谢承东,心中既是酸涩,又有隐隐的骄傲,她起身告辞,离开了医院,便是匆匆回到了家。
行李已是让人收拾好,良沁并未带太多东西,只带了自己和宁宁的一些随身物品,六姨太看着女儿忙碌的样子,几次想要开口,却都是欲言又止。
“娘,您怎么了?”良沁瞧着母亲的样子,便是停下了手中的活,她走到了母亲面前,只当是母亲放心不下,于是温声开口;“您别担心,如今国内的战事已经结束,四下里都是太平,我先带宁宁回去,等着下个月,我再回来陪你去复查。”
“沁儿,”六姨太摇了摇头,她看着面前的女儿,简直是心如刀绞。
良沁不解的看着母亲。
六姨太唇瓣哆嗦着,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将谢承东亡故的消息亲口告诉女儿,她咬了咬牙,才将手中的报纸给良沁递了过去,“你自己瞧瞧吧,沁儿,他已经....不在了。”
良沁脑子里懵懵的,她接过报纸,刚打开,就见那是国内最知名的报刊,头版头条,刊登着谢承东身故的新闻。
刚看见那粗体的黑字,良沁的眼睛就是一黑,连带着身子也是不稳,幸地六姨太一把扶住,将她搀到沙发上坐下。
“沁儿,这是从北阳那边刚刚传来的报纸,司令他其实....一早就不在了,大小姐一直秘不发丧,只等着谢振琏回到北阳,才宣告天下。”
良沁只觉自己身处一个噩梦之中,她也不觉得难过,甚至也不觉心痛,只余麻木,彻头彻脚的麻木,她双眸无神,只摇了摇头,“不会的,为什么没人发电报来,为什么没人通知我?”
“沁儿......”六姨太见女儿如此,只觉刺心,她的眼泪滚滚而下,只握住了良沁的肩膀,“孩子,你醒一醒,司令他真的不在了呀!”
“不!国际广播也一直没有提过这件事儿,就算姐姐秘不发丧,可这报纸都传来了美利坚,倘若这事是真的,那广播里怎么会从没提起?”良沁脸色煞白,没有丁点血色。
六姨太没有法子,只上前将广播打开,良沁怔怔的听着新闻,她不知自己等了多久,蓦然,她身子微震,就听一串英文从喇叭里钻进她的耳朵,女中音的声音十分悦耳,良沁听了这条新闻,隔了许久才慢慢明白这条新闻究竟说的是什么。
新闻里说,江北军总司令谢承东,上个月在北阳被人暗杀,据猜测该是扶桑人所为,谢夫人一直压着消息,对外只说谢承东受了点伤,一直等到长子回到北阳,才对世人宣告了这件事。
良沁手足冰凉。
“沁儿,北阳那边也没人来报丧,更没人来接你们母女,大小姐的意思,你还不明白?”六姨太神情凄楚,眼瞧着女儿孤零零的坐在那里,便是挖心挖肝的难受。
良沁一直没有出声,唯有眼泪连绵不断的从眼眶里落了下来,那样多那样多的泪,犹如一场泪雨。
即使六姨太竭力反对,良沁却还是执意带着宁宁回国,这两日,除了那次听到谢承东身故的广播后,她曾哭过一场,而后便再没掉过眼泪,这两天她有条不紊的安排好了家中的事物,就连自己走后母亲每日里该吃的药都是一份份的准备好,放在了药匣子中,让母亲吃的时候取出即可。
清晨,良沁带着女儿动身前,六姨太看着她和宁宁打扮的虽是素雅,可念起她们是回国奔丧,穿成这样总不成体统,遂是劝道;“沁儿,哪怕你不穿孝服,也该让宁宁给她爸爸戴孝。”
良沁摇了摇头,“娘,我和宁宁回去不是为了奔丧。”
“那你回去做什么?”六姨太吃了一惊。
“我回去找他。”良沁抱起女儿,她的眼眸清澈,声音中透着坚韧。
“沁儿,你别犯傻!”
“我不信,他会丢下我和宁宁。”良沁眼圈微红,说完这一句,便是带着女儿走出了屋子,管家已是让司机备好了汽车,待良沁母女上车后,汽车便是一路飞驰,向着码头行去。
到了码头,良沁一行下了车,这次回去良沁并没有带多少人,只带了一个男仆和两个嬷嬷,下人们手里拎着行李,良沁则是抱着宁宁,因着时间尚早,码头上并没有多少来往的旅客,倒是显得有些空旷。
良沁一路上都没有说话,直到看见女儿鞋带松散,良沁放下孩子,自己则是蹲下了身子,去为女儿将鞋带系好。
“妈妈,”宁宁怀中抱着洋娃娃,眼睛却是朝着良沁身后看去,奶声奶气的和母亲开口;“你看那个人,好像爸爸。”
宁宁一直看着父亲的相片长大。
良沁一震,她转过身子,就见前方不远处,立着一道高大魁梧的身影。
那个人缓缓取下了礼帽,露出了一张果敢坚毅的面容,他已经不再年轻,可眉目间依旧英挺,透着果决,他的眼睛浓黑如墨,在看着良沁母女时,却现出了温柔之色。
良沁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整个人微微的颤抖,她不知自己站了多久,她一眨不眨的看着那道身影,看着他向着自己母女走来。
他的步子沉稳而有力,向着良沁和宁宁一步步的走近,他走的十分缓慢,却终究还是走到了良沁和宁宁的面前。
宁宁昂着脑袋,看着母亲一脸的泪水,她转过头,向着高大的男子看去,她有些害怕,只往母亲身后钻,那男子却是大手一揽,将她凌空抱了起来。
宁宁吓得哭了。
她向着母亲伸出胳膊,却见母亲向着自己微微笑了,她的眼睛里明明噙着泪水,笑容却是那般皎洁与甜美,她的声音轻柔,她说:“宁宁别哭,这是爸爸。”
原来,爸爸真的来了。
全文完
☆、番外 渝西(上)
六月时节,渝西的芙蓉竞相绽放,官邸里更是姹紫嫣红,良沁坐在廊下,望着树梢上的画眉鸟出神。
崔妈妈捧着一碗莲子羹走了过来,刚踏上回廊,就见良沁纤细的身子隐在月白织花大襟衣裳下,长发绾在脑后,虽做妇人装束,可侧颜却仍是纯稚的,看着还跟没出阁的姑娘般。
崔妈妈瞧着,心里便是酸涩起来,她是陪嫁嬷嬷,跟着良沁从金陵嫁到了渝西,这两年来,良沁在渝西过得如何,也只有她最清楚。
“小姐,用点羹吧。”她上前,将青花龙纹小碗递到了良沁面前。
良沁这才回过了神,看见崔妈妈,唇角便是噙上浅浅的笑涡,许是天热,崔妈妈前额上已是沁了一层汗珠,良沁瞧着,遂是将自己的丝帕取了出来,轻声道;“崔妈妈,快擦一擦。”
崔妈妈接过帕子,拭了拭前额,见良沁端着那小碗,白皙的手指搅动着银勺,却也不吃。
崔妈妈知道她心里难受,只温声劝道;“小姐,您多少吃点,哪怕不为自个,为了孩子,您也要吃些。”
闻言,良沁的眼睛微微一动,视线却落在了自己仍旧平坦的小腹上,说不清的恐惧骤然攥紧了她,她的脸色苍白,对着崔妈妈很小声的说了句;“崔妈妈,我很害怕。”
听到她这一句,崔妈妈鼻尖儿一酸,只倾下身子,握住她冰凉的小手,安慰道;“小姐别怕,司令如今在川西督战,没有三两个月,是决计不会回来的,等到那时,小姐腹中的孩儿已经五个多月了,想必司令,总不会那样狠心。”
最后一句,崔妈妈的声音很轻,显然也是毫无把握,明明是酷暑时节,主仆两却打心眼里的感到一阵寒意。
良沁舀起一小勺莲子,费了好大的力气才送进了嘴巴,莲子苦味重,她却浑然不觉,只因心里有一处,比这莲子更苦。
见她吃完,崔妈妈微微松了口气,刚要劝她回房,却见良沁抬起眼前,对着她说了声;“崔妈妈,那些药,您备下了吗?”
崔妈妈点了点头,“小姐放心,瑞娘方才去了小楼,将药亲自送了过来,我出来时已经让屏儿将药熬上了。”
良沁仍是不安,“有没有被旁人瞧见?”
“瑞娘行事最是谨慎,那药也是搁在食盒里送来的,旁人不会察觉。”
良沁这才安心,纤纤素手情不自禁的抚上自己的小腹,她已经失去过一个孩子,这个孩子,她真的不想在失去。
一年前,良沁也曾有过身孕,但被梁建成知晓后,男人二话不说,就让人给良沁灌下了落胎药,将那孩子生生打了。
良沁身子从小就不好,自打落胎后,更是孱弱,崔妈妈还记得,当初大夫曾说,良沁若再有身孕,必是要好好保胎,若再落胎一次,定是会落下病症。
崔妈妈瞧着小姐苍白若雪的脸蛋,只觉心疼,主仆两穿过游廊,向着后院的小楼走去,渝西司令府占地极广,原先曾是封疆大吏的宅院,梁建成一统川渝后,便将此处作为自己的官邸,并几番扩建,修建的十分气派。
梁建成少年英雄,一统川渝诸地,官邸中的如夫人(姨娘)自然也多,主仆两刚进后花园,就见园子里的荷塘旁站着两三个旗袍丽人,曲线妖冶,浅笑盈盈,说的正热闹。
良沁平日里深居简出,住着官邸里最偏僻的小院,这些丽人也不大识得,只认得其中一位身姿纤侬合度,面如满月的女子,那是梁建成的正室夫人,姓周,名玉芹。
梁建成每逢征讨各地,周玉芹时常会陪侍左右,可谓名副其实的“随军夫人”。
良沁也知道,早在自己嫁来之前,周玉芹便已伴在梁建成身边多年,司令府中的大小事务,也全是由她打理,就连她们这些姨太太,每日里也都是要晨昏定省,去她的屋子里请安。
那三人显然也是瞧见了良沁,虽说良沁不常露面,但在这川渝的司令府中,身穿旧式服装的女子,自然只会是这位从江南嫁过来的七夫人。
良沁顿了顿步子,也不想多生事端,只与崔妈妈从一旁的小径绕了过去,不曾与三人迎面。
待良沁主仆走后,其中一位旗袍丽人用绣帕掩了掩鼻子,眼眸中满是鄙薄之色,对着周玉芹道;“夫人倒是好性儿,由着那一位在眼皮底下住着,瞧见了可真真是添堵。”
周玉芹只淡淡一笑,道;“无论怎么说,她也是江南傅家的小姐,是司令正儿八经讨进门的。”
另一位旗袍丽人便是抿了抿唇,轻笑道;“谁人不知那江南的傅镇涛最是奸猾,先是将大女儿嫁给了江北司令,又将小女儿嫁来了川渝,他倒是一手的好算盘,想着两头不得罪,又怎知咱们司令英雄豪杰,就凭他那个女儿,又顶的了什么事儿。”
“可不是,那一位一瞧便是上不了台面,听说她的生母原先不过是傅家的一个丫鬟,这丫鬟生的孩子,自然也是一脸的丫鬟相了。”
丽人说完,吃吃一笑,周玉芹也是勾了勾唇,仍旧是淡淡的样子。
回到小楼,未过一会,屏儿便是将熬好的安胎药端了过来,崔妈妈不敢耽搁,赶忙备了蜜饯留良沁待会儿甜嘴,将药端进了屋。
良沁望着那碗黑乎乎的药汁,心里却是柔肠百结,她心知自己的身子,若不以安胎药滋养,极难保住胎儿,可又想起自己如今在川渝的处境,只怕即便生下了这孩子,也只是害的孩子与她一道吃苦。
她从崔妈妈手中接过药碗,不由得想起自己第一个孩子,当时她尚且懵懂,有了身孕也不自知,梁建成对她从来不会怜香惜玉,那一晚,她在床上几乎被他折腾的晕死过去,第二日便见了红,府里的大夫来瞧后,赶忙让她卧床休息,又让人熬了安胎药,她才知道自己有了孩子。
纵然这桩婚事只是江南与川渝之间的政治联姻,纵然梁建成并无不喜欢自己,甚至婚后对她百般欺辱,可这孩子的到来,还是令良沁心生欢喜,这是她的骨肉,是她的孩子。
崔妈妈也是高兴极了,只道自家小姐苦尽甘来,虽说梁司令待小姐极坏,可小姐如今有了身孕,想必他多多少少也会对小姐好上一些,再不济,等孩儿生下,小姐在司令府的地位也总能稳固些,不至于那些如夫人都可以随意欺辱。
良沁没有想到,梁建成在得知她有孕后,竟是连眉头都不曾皱过一下,就命人给她灌下了落胎药,将那不足三月的胎儿给打了。
良沁一直不懂他为何不要孩子,即便他讨厌自己,可那孩子也是他的骨肉,他竟如此狠心。
落胎后,良沁大病一场,深夜醒来时,却惊见梁建成守在自己床边,她恍惚中只以为是自己眼花,只一眼,便又沉沉睡去。
最绝望的时候,良沁也曾想到过死,可她还有母亲。那远在江南,一辈子只有她一个女儿,被父亲冷落,没曾享过清福的母亲。
良沁咬牙撑了过来。
她一直住在官邸里最偏僻的一隅,主楼是周玉芹住的,那些西式洋楼则是那些如夫人的居所,自打小产后,一直隔了三个多月,良沁才又见到梁建成。
他几乎连一个字也没说,直接将她压在了床上,他不知餍足的肆意要着她的身子,以至于良沁每逢听到他的脚步声,都会骇的脸色发白,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了几个月,直到川西战事紧急,梁建成领兵亲赴前线,良沁方才松了一口气。
可未过多久,她发觉自己又怀孕了。
天气一日热过一日,主楼那边早已呈上了冰块,良沁这边自是没有这个待遇,小楼犹如蒸笼,就连崔妈妈平日里都是热的吃不下饭,更别说良沁,因着害喜,成日里更是毫无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