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十四踌躇了许久,还是决心同沉思合作,接受他的提议,找机会杀死乔玉,并亲笔写了一封书信。
这封信不多久就传到了陈桑的案前。
陈桑是笑着看完的,他并不想要乔玉的命,而是想要用他来威胁景砚。而景砚身边的人手太多,宫中又是他的地方,得手太过困难,而多了一个萧十四可就不同了,对于宫中的情景,景砚的状况,他再了解不过。
副官也知道书信中的内容,见陈桑漫不经心地烧了信纸,忍不住道:“将军何必这么费心,那个称心不是在宫中,还同乔玉是好友,不若直接让他将乔玉拐骗回来,岂不更容易?”
陈桑冷冷一笑,鬼面更加可怖,“你懂什么?乔玉身边一刻都离不得人,称心一点武功都不懂,怎么可能做到?他还有更要紧的事,死在这上头岂不可惜。”
那副官诺诺地应了。
其实只有陈桑自己知道,不是这个原因。凭借称心的才智,若是他真想做,没什么是做不到的,即便是拐骗乔玉。可如果陈桑真让称心这么做,不过是逼他的命罢了。
陈桑不想,仅此而已。
过了片刻,待信纸烧尽了,陈桑走出了屋子抬眼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周围的下仆还穿着短袖,大汗淋漓。
南疆是没有冬天的,一年大半都是炎炎夏日。
他几乎不怎么说话,嗓音极哑,又低又难听,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听说京城下雪了。”
称心也在雪中。
第70章 身份
乔玉知道景砚早有安排后, 就不太把冯南南发现自己的事放在心上了,只是再也出门了,至少在这件事解决之前,他是不会再踏出仙林宫一次了。幸好现在是冬天,外头冷得厉害, 不如待在屋子里暖和, 乔玉也不太着急。
他闲着无事,成天不过画些话本子,想着要是能多卖些出去,还能给灾民捐些棉被。而且他听闻大悲寺的住持也在鼓励京中富户救济灾民, 若是能捐到一万两银子,便可由主持亲自点一盏长明灯,日日供奉诵经, 愿佛祖庇佑平安。乔玉是不信这些的,不过因为看景砚成日都看经书,所以很想为他点一盏。
从前陈皇后在的时候, 大悲寺的宝殿里也有景砚的长明灯,后来陈家以谋逆之罪全家斩首,那长明灯自然也不能点了。可乔玉总觉得很可惜,他那时想着自己要为景砚点一盏,可是在太清宫时没有钱财, 出来时发现点大悲寺的香火太盛, 连捐钱点长明灯都要排队抽签,乔玉没那个好运气。
幸好有这次机会。
乔玉忙的连点心都没空吃, 就偶尔闲下来喝一口温热的茶水,描景的时候问锦芙,“殿下最近在忙什么?赈灾都快过去了。”
锦芙替他换下凉了的糖糕,“说是陇南,成春,百里还有几处地方的世家进京述职,他们人多,一个个拜谒殿下都要许久的功夫。”
乔玉点了点头,很以为是,他就是陇南乔家出生,虽然待的年岁不多,可模模糊糊还记得过年过节时,自家的宅院几乎装不下那么多人。
大周建朝两百余年,已不算短,可那些世族一贯势大,都有快千年不倒,致使有些地方只识族长不认皇帝。乔家算得上人脉单薄,嫡系凋零,也不同陇南其他人家联姻,当年元德帝才下了手。而别的世家根深蒂固,即便是杀了现在主事的一家,也很难动摇根基。而这些世族除了把握一方土地,还开了许多书院,天下读书人皆从里面出来,可谓桃李天下,掌握了朝中的口舌风向,连元德帝也忌惮得很。
而这一次述职,还有一件事,便是冬至前后,宫中同百里陈家起了冲突。元德帝挑中了一处风水极好的地方,想修筑行宫,并建一座观星台,这是那位乾清道人亲自挑选的。可那块地方正好有一半是百里陈家的祭田,元德帝寸步不让,先用武力占了地,再拨了银子下去。陈家虽没有军队,可世家一体,这次上京,就是要联合百里陇南两处地方的世族,要朝元德帝讨要一个说法。
地是已经要来了,也不可能再给出去了,可世族着实麻烦。这次他们还提到了多年前乔家的事,现下乔家不过只剩些旁枝苟延残喘,不敢同元德帝相争,可其他人也不是傻子,只是看乔家的血脉断了,日后再不能起复,一直隐忍着罢了。
这时旧事重提,还是为了逼迫元德帝。
元德帝头疼了好久,也想不出一个办法,他不愿意给地,也变不回一个乔家人回陇南。
景砚是这时候上书禀告乔玉的事的。说是当年东宫被封之际,乔玉被人诱哄了在了路边,安抚了几句话就要闷死他。幸好那时下雨,地湿且滑,乔玉才勉强逃了出来,可又无路可走,混入了小太监里头,最后入了太清宫。
他已准备了许久,从煽动世家入京,到模模糊糊的证据,一应俱全。甚至在前不久连称心都托付了件事,称心没拒绝,和乔玉的性命相关,他不敢拒绝。
何况这事景砚说的半真半假,却正好能同六年前的那桩旧事对上。那时冯南南想要了景砚的命,给他多添罪名,将一具尸体埋在了东宫小山亭下,最后被元德帝发现,不了了之。可若是有真的尸体,何必找一个假的。如果是冯南南派人去捉乔玉,乔玉却自个儿跑了,才更合理些。
元德帝想到这一重,才相信了六七分,不过也仅此而已了。他比从前胖了些,只是说话时喘气很厉害,虚撑着身体,望着景砚,面上带着笑,只是眼睛里是阴冷的,“这倒是很巧了。乔玉进了太监所,能正好去太清宫。”
景砚不紧不慢,他甚至没有告罪,只是解释道:“儿臣自幼同乔玉相伴长大,深情厚谊,已与寻常兄弟并无不同。他当年冒着大逆不道之罪,也只是想陪儿臣在冷宫中共度一生。”
现下乔玉是个要紧的人,得拿他来安抚陇南的世族,所以无论如何,至少目前这段时间,元德帝是绝不会动他的,还会大大的褒奖他,做给外人看,闻言也不过一笑,“他倒是一个极好的孩子,六年前才那么点大,已有这样的义举,着实该褒奖的。不如这样,朕明日要见他一面,奖赏他这么多年来的忠心耿耿,毕竟他也是陇南乔家的遗孤,总与别人不同。待到赏赐完了,你再领他去见陈家那边的人,免得他们担心过多。”
这些都在景砚的意料之中,他应了旨,只听元德帝的声音阴沉,且有一丝很难察觉的嘲弄,“朕倒是没料到,你和他感情这样深厚,到时候不若也告诉他们吧。”
景砚没再说话了。
所以当天晚上乔玉就得了这么个消息,如惊雷一般在他眼前炸开。
这么多年,他的胆子也没大多少,哆哆嗦嗦地问:“这,这要怎么办?我还没见过陛下,还要说话……”
在乔玉心中,元德帝是一个非常可怕的人。他逼死了陈皇后,囚禁了太子,一言就可定别人的生死,不需有任何顾忌。
景砚摸了摸他的脑袋,又轻又缓慢,“怕什么?有我在,能出什么事?”
乔玉眼巴巴地望着他,最后默默点了头。
他是念叨着这句话入睡的,做梦都是那几个字,听的一旁的景砚哭笑不得。
景砚忍不住想,还这么胆小,日后要是说让他当皇后,还不知道要吓成什么样子。
会因为太过害怕拒绝吗?
景砚望着乔玉窝在自己的肩膀上,睡得很熟,又想,他怎么能拒绝?到时候是不要也得要得。
第二日是个晴天,乔玉不必再穿太监的衣裳,挑了一件枣红的冬衣,披着明蓝色的斗篷,长发披散下来,插了一根和田玉制成的簪子。他当了六年太监,突然换了一身衣裳还不太习惯,自己好奇地在铜镜前照了照,转了个身,比那些江南成春的世家子弟都要风流许多,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让他长得这样好,谁都比不上。
乔玉昨天梦了一夜年幼时候的事,他问景砚,“我这样风流不风流,见陈家人会不会丢脸?”他还记得小时候去陈家拜年,陈家的长孙陈寅扬很看不起他,说是他这么瘦弱不堪,又不努力读书,长大了也是几家中垫底的纨绔子弟,风流倜傥不起来。乔玉记性不太好,仇倒是记得很深,这么多年都难忘。
景砚安慰他,“我见了他们,再没有一个比你更好看风流的了。别怕,有什么就照着我昨天告诉你的答,若是答不上来也不要紧,就用年数久了,记忆不清推脱。”
他抓住乔玉的手,又轻轻地说了那几个字,“一切有我。”
乔玉怔怔地望着景砚,他现在其实对自己的样貌也在意不起来,说那些话无非是想要缓解自己的紧张,不想叫景砚瞧出来,可他的阿慈太厉害了,什么都知道。
“一切有我。”
是的,于乔玉而言,有景砚便是有了一切,他不必再去害怕什么了。
仙林宫与大明殿的路途并不算遥远,很快,两人在浩浩荡荡的一群人的伴随下到了大明殿前。景砚领着乔玉进去,大明殿构造反复,门扇众多,一眼望不到里,乔玉一步不敢错,生怕在这里出了事。
绕了几圈后,乔玉总算是见到了元德帝,也只是用余光瞥了一眼,就立刻跪了下来,行了一套大礼。他紧张得手心冒汗,心里却莫名其妙得想着,元德帝也没有那么可怕。他一直以为做了那么多残忍凶恶的事,该有多凶的面相,可刚刚的一瞥,那不过是一个垂暮的老人。
元德帝让乔玉起身,走近了来看。昨日景砚一袒露了这件事,他立刻让暗卫去查了,结果自然是景砚想让他看到的,可证据不能做到十全十美,还是有细微细小的破绽,是称心提前圆了过来。
称心知道陈桑想让太子死,可他却没办法对乔玉的事无动于衷。
所以今日元德帝已信了八九分,他原先对乔玉没什么印象,可现在不同了,他要用乔玉去填那些世族的嘴。
元德帝将乔玉夸赞了一遍,又称他是少年英雄,有情有义,乔玉跑了神,注意力全在一旁的称心身上,还胆大包天地朝他吐了吐舌头。
称心的笑意都僵了。
重要的不是乔玉这个人,而是他现在代表的身份。元德帝又仔细叮嘱了乔玉接下来该怎么接见陈家,如何深受皇恩,片刻之后,才让称心宣布旨意。
乔玉退了下去,跪在景砚身后,领完了旨才慢慢退了出来。
外面的天已经全暗了,大明殿灯火通明,乌压压的一片太监侍卫等在门前。
他们站的正好是背光处,景砚很自然地牵起了乔玉的手,掌心里是还未干的汗水, 轻轻笑了笑,“还是这么害怕吗?背后是不是也汗湿了。”
乔玉反驳,“哪有。原先是有点害怕,可是一抬头,就能看到殿下在我身前,就什么都不怕了。”
这是句真话。他初见元德帝,即便只是跪在那听着,也心有余悸。可景砚也在他的身前,他的背脊很宽,极为坚强,任由什么也不能打倒,而此刻正在保护着自己。
景砚让那些侍卫太监全先回去了,挑了条小路,带着乔玉慢慢地往回走。
乔玉没怎么跪过人,身骨又不太好,走了两步路,膝盖就疼的不行,脚步慢了许多。
他正想着这路怎么这么长,怎么走也走不到尽头时,景砚就俯下身,半蹲在乔玉的面前,偏过头,微微一笑,“上来,我背你回去。”
乔玉只犹豫了一眨眼的时间,就欢天喜地地扑上去了。景砚经常抱着他,可背是很少的,而且背同抱也不同,是不一样的亲密。
景砚背着他,似乎没费什么力气,又非常珍重,一步步走在离湖水不远处的小路上。湖水边的冰面放了一圈彩灯,隔着枯树荒草,幽幽地照亮身前的小路,隐隐约约的,得很用心才能看的清楚。
乔玉的脸贴在景砚的后背,那一处是滚烫的,轻声问道:“殿下,以后是不是又是乔玉了,不用再当小太监良玉了。”
景砚笑了笑,从喉咙里应了一个“嗯”,又缓慢道:“是不是委屈后悔了,当了好多年的小太监良玉。”
乔玉抿了抿唇,“我这辈子最不后悔的,就是当了小太监良玉。”
说完一顿,整个人往上爬,他的下巴抵在对方厚实的肩膀,脸颊贴着脸颊,恶声恶气道:“阿慈可真坏,明知道我不后悔,也不委屈,却偏偏要我说这样的话,再反驳给你听。这话是不是很好听,你才一直逗我讲。”
因为离得太近,乔玉柔软而潮湿的嘴唇随着步伐移动,总是不经意地贴到了景砚的耳廓,若有若有,忽近忽远。
那太软了,只是稍稍触碰,就能强烈地感受到其中美妙的滋味。
景砚的喉咙发紧,他很少失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此时却连声音都哑了,“小玉,别乱动。”
乔玉得理不饶人,不依不饶,还要贴得更近,鼻息全扑在景砚的耳朵里,“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景砚叹了口气,拿他没办法,“嗯,是。所以小玉以后要多说给我听。”
乔玉才安分了下来。他整个上半身都贴着景砚的后背,起起伏伏,两个人似乎融成了一体,没什么能叫他们分离。
回了仙林宫,锦芙服侍他们用了晚膳,乔玉一脱衣裳,就钻到了床上看书。他伏在被子上,上衣很薄,散成一团,腰间细白的皮肤全露在外头,又透着红,其中有一个浅浅的腰窝,就那么凹陷着,像是在吸引着别人的吻。
景砚该吻上去,但不是现在。
大约是太累了的缘故,乔玉没多久就自己睡着了。
锦芙将今日的消息送了进来,正瞧见景砚抱着乔玉,将他搬到被子里,动作又轻又温柔。
她从前不敢同景砚多说什么。景砚是个好主子,却没人能猜透他心里的想法,锦芙担心多说多错,索性不说话,只做事。可后来跟在乔玉身边,见多了景砚和乔玉在一起的模样,她倒敢和景砚讲几句调笑的话,“殿下待小公子这样好,却总是不说破,这样何时才能抱得美人归。都说是成家立业,殿下大事将成,到时候变成了立业成家了。”
景砚倒没有寻常时候的阴鸷冷淡,在对待乔玉的事上,他向来比别的要温柔几分,闻言不过一笑,替乔玉敛了敛被子,目光极深,“他还小,现在又乱,着什么急?”
左右都在他的身边,也跑不出去。
锦芙不再提了,在心里嘀嘀咕咕,她当然不着急,不是怕主子自个儿急了吗?
隔了几日,乔玉带了满身的恩宠去见陈家人,陈寅扬果然来了,他长得风度翩翩,说话有礼,与小时候宛如两个人了。
乔玉像是个吉祥物,在那些人面前转了两圈。陈家人后悔不迭,原来只是想多找一个理由,现在反倒成了堵住他们嘴的由头了。他们待乔玉也不可能有什么真心,不过是虚情假意地夸上几句。
那天晚上临走前,乔玉同陈寅扬告别,他听到一句很轻的话,在自己的耳边响起,“你怎么不死啊,活着就是多事,你死了不就好了。”
那句话只有乔玉听见了,他抬头再去看陈寅扬,那个翩翩公子朝自己一笑,仿佛方才什么都没有说过了,眼里却满是嘲弄,似乎是警告乔玉,他没有一点证据。
然后乔玉就从人群中找到景砚,立刻搞了一状。他朝景砚告状从来不需要什么证据,只要是他说的,景砚没有不当真的。
后来乔玉没再去过,就是听说陈寅扬好像因为堂前没答得上来元德帝的问题,被评了一句,“难负美名。”
这话连乔玉没刻意打听,都能从闲着扫地的小太监嘴里听到,大概是传遍了整个后宫了。
而后宫的事,一贯是瞒不过前朝的。
乔玉未亡,且长大成人,可以支撑门庭的事,比这件事要传的快得多。
在山上古庙里修行的福嘉县主是半个月后知道的,她一听了这个消息,古庙再待不下去,立刻叫了马车回京。
她的小玉没死,还好好的活在这个世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