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道是人人可行之路,不因高低贵贱贫富而有别。比如村外那条路,这村里不论男女老幼,人人都可走。”
“路好说,可做人呢?”
“《论语》有一句最好——”
“哪一句?”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这句话是啥意思?”
“你若不愿某样物事,便莫要拿它给人。”
“爹……我还是不明白。”
“人之好恶千差万别,难有齐同。但所有人有一样相同,于己有利,便是好;于己不利,便是不好。你如此,他人也如此,心同此情,情同此理。所谓公道,并非人人所获都得一样,而是这心中道理都一样。你不愿被人欺,便莫去欺人;不愿被人夺,便莫去夺人,这便是公道。”
“那我爱一样物事,把它给人,便是公道?”
“也未必。将才就说了,人人好恶不同,你爱的,别人未必爱,就如你娘爱吃春韭,你却不爱。你娘若强要你吃,你自然不乐意。这里头的公道是——你不愿娘强要你吃她爱、你却不爱的,你也莫强要娘吃你爱、她却不爱的,这便是公道。不过,拿心头所爱给人,即便人不爱,至少起心为善。但若是拿心头所厌给人,这起心便是恶,便是不公道。公道不公道,就在这一念起心处。爹不望你有多善多好,只盼你莫要起心为恶。”
“爹,我记住了。”
王理果然将父亲这段话牢牢记在心里,说话行事,再不敢轻率,总是要多思量几分,我愿不愿,他愿不愿。
这样一来,心里多了犹豫,说话行事便比旁人迟慢些,人常笑他是老龟。他却在心里掂量:你们自然不愿人笑你们老龟,你们却笑我老龟,你们便是将己所不欲施于人,起心不善,不公道。
他就这么一点点自省省人,虽说累心,其中却自有一番他人不曾尝过的滋味。如同理乱麻,固然累人,但等理清楚,一根根穿过机杼,细细织成雪白的布时,心头喜悦,莫可比拟。
久而久之,他心中经纬越来越分明,犹豫混乱则越来越少。人见他事事合情、句句讲理,也越来越喜爱他。亲族村人有了纷争,常来寻他断理,他也总能一丝一缕细细剖析分明,理清公道。
不过,道理虽然分明了,公道却未必便随之而来。他渐渐发觉,世人并非不明道理,而是常常不顾道理。孔夫子之所以教导世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正是由于眼见得许多人将己所不欲,强施于人。
遇见不顾道理、强施于人的事端时,王理常常觉得悲恼,甚而愤慨,却无力可解,只能反复感慨那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曾问过父亲,父亲也不知该如何对答。成年后,他越发明白,孔圣人都拿这天下世人没办法,我又能化解多少?想明白后,他也不再妄自烦恼,只求自家不行恶、得心安。
后来,他娶了妻,妻子也是个农家女,脾性虽不甚好,却也并无恶行。妻子替他生了一对儿女,他这小家和父兄大家,合居一处。除了妯娌之间偶尔口角,一家人始终和乐安宁,令亲族称羡。
这些年来,他和两个哥哥勤田力耕,孝顺双亲,抚育儿女,除此之外,并无他事,也无他想,只觉得此生若能如此安顺,便已万足。
他没料到的是,父亲竟会做出那等事。
那天他和两个哥哥去田里种春麦,两个哥哥驾驱耧车撒种,他回家来牵驴子,搬小石团,去压土埋麦。还没走进院子,便听见王小槐高声跟父亲说话,竟是要父亲过继给他做儿子。他在墙外听着,心头极愤慨,但王小槐毕竟是自己祖辈,虽然如此顽劣不逊,却也丝毫奈何不得。王理没听见父亲应声,却认定父亲哪里会听王小槐的。他怕父亲难堪,便躲到树丛中,等王小槐离开半晌后,才进了院,那时父亲已回到屋中,他不敢打扰,牵了驴子,拽上石团,便快步离开,到了田头,也没将这事告诉两个哥哥。
傍晚回去时,父亲面色瞧着有些不对,王理以为父亲仍在生王小槐的气,更不敢多言。没料到,第二天父亲竟然去见王小槐,更受了那场羞辱,回来便气倒在床上。那几天,亲族们面上虽尽力掩着,眼中却闪着嘲笑。
王理心中,父亲如天一般,寡言少语,温和持重,从不轻犯任何人。谁想到老来竟受这么一场重羞大辱。活了三十多年,从没有这么羞愤过,可他自幼驯良惯了,气恨得浑身发抖,却不知能做什么。
恨了几天,有个人忽然寻见他,是邻村一个中年富户。王理只见过那人几回,姓名都不知,只记得他的嘴又厚又大。那人将他唤到林子里,低声问他:“你想不想除掉那个小祸害,替你父亲洗刷耻辱?”
王理顿时愣住。那人又说:“我只缺个帮手,不须你动手。”
王理越发诧异,心里怕起来。那人却笑了笑:“我等你回话,明天仍在这里碰面。这事你莫要告诉别人,否则你父亲那场羞辱便白受了。”说罢,那人便大步离开。
王理思忖了一夜,百般犹豫,终还是有些怕。第二天,一个堂弟来寻他,那个堂弟名叫王球,和王理一向亲密,也受过王小槐凌辱,他来跟王理商议,如何惩治王小槐。王理见堂弟恨得切齿捶树,忽而生出一个念头,便将邻村那富户所言告诉了堂弟,王球一听,忙说:“你不敢去,我去!”
王理却顿时想起那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心里生愧,忙开口劝止,王球却已定了主意,撇下他,去会那人了。之后几天,王理再没寻见堂弟。直到过了元宵节,王球才回来。第二天,王小槐被烧死的讯息也传了回来。接着便是回魂闹鬼……
王理自然又惊又惧又愧,他去向相绝陆青求教,陆青望着他,静视半晌,缓缓说:“你之卦属比。心欲其和,反生嫌隙。志欲其安,陡逢怨怒。一愤难忍,因懦成愧……”他听了,心里一阵慌疚,也不知陆青为何让自己清明去汴京,对那轿子说那句话,但一听到那句话,心随之一颤:
“赤子心,赤子情,奈何翻作夜孤星。”
第七章 小畜
乾之为物,难乎其畜之者也。畜之非其人,则乾不为之用。
虽不为之用而眷眷焉,不决去之,卒受其病者,小畜是也。
——苏轼《东坡易传》
王球站在王员外客店前瞅着,见王理离开那轿子后,他忙凑了过去,朝着那轿窗,忙忙道出了那句话,随后逃命一般慌慌离开了。
王球今年刚满三十岁,从小到大,他似乎不停在逃。
他父亲虽是三槐王家正脉子孙,却生来体弱气虚,一句话超过五个字,便觉吃力,娶的妻子偏生也有痨症,生下王球不久,便咳血而亡。那时王家已迁到这皇阁村,诸事寒陋,王球父亲自己都难活,哪里有余力照管王球?族中叔伯看不过,四处替王球父亲寻亲,最终说定了邻乡一个一等富户的女儿,是改嫁再醮。娶过来后,才知道那妇人是因脾性暴躁,被前夫所休,回到娘家后,也是百般不宁。远近乡里都知道她这名声,哪家敢沾惹?她父母见三槐王家来提亲,忙厚厚赔送了一份奁资,急急将她嫁了过来。
那妇人见丈夫竟虚弱得纸人一般,歪在那张旧床上,连手臂都抬不动。成亲当晚便哭闹了一场,将王球父亲揉搓得断了气,喜事当晚成了丧事。
亲族们原要将那妇人送去官府治罪抵命,但一想:丢下王球这么一个幼儿,谁来收养?那时家家自顾都难,谁敢开这个口?于是全都闭紧了嘴,帮着将丧事草草办了,任由那妇人施为。王球父亲留下一百五十亩地,继母自家又有二百多亩奁田,全都佃出去,足以花用。那妇人乐得自在自主,便没有回娘家。王球从此便跟着这位继母过活,那时他才学会走路。
继母并没有嫌弃王球,反倒视为亲生一般,饮食衣裳,都尽力让王球胜过族中其他子弟,养得他肥肥嫩嫩的,穿着小锦袄、小缎衫、小绫裤、小丝鞋,竖扎两根小髻,项戴银圈,善财童子一般。那些族人口上赞叹,心里却都极不自在。继母瞧得分明,不但不遮掩,反倒时常大声笑这家孩儿衣裳破了,那家孩儿鞋尖漏洞了。王球那些堂表兄弟自然个个都怀愤,常迁怒到王球身上。王球性子随了父亲,有些柔弱,只会躲逃。有时逃不过,身上难免挨几下,继母若瞧见,立时会爆起来,抓着木棍荆条,便去追打那些孩童,惹得那些父母出来论理。继母却毫无顾忌,叉腰跺脚,骂出许多乡俚污话,一两个时辰不歇气。王家那些亲族哪里见识过这等悍辣阵势?被她骂得个个闭门塞耳,再不敢招惹。
王球对继母极感佩,只是继母还有个头等喜好,爱吃酒。她一旦吃了酒,便变了个人一般,红赤着双眼,圆鼓鼓瞪着王球,略一不对,操起荆条便打,满嘴“软卵儿、小孽畜、鸠蛋子”地乱骂。王球只能不停逃躲,幼年时满院子哭躲,长大些,便往外逃。继母虽吃了酒,腿脚却丝毫不软,追着他满村打骂。亲族们虽然可怜王球,却没一个敢来劝止。每个月总有十来回,王球和继母,一个在前面逃,一个在后头追,骂声从村东传到村西,从麦田响到豆田。
长到十八岁,继母替王球说定了一门亲事,是她娘家一个侄女。迎亲那天,一顶花檐子将那新妇抬到王球家门前,小儿们拦那花檐子,讨要钱物花红,这叫“杜门”。送亲人正要散给铜钱果子,那新妇却在轿子里高声叫道:“姑姑说过,王家没一个好货,一文钱都不许散!”王家亲族听了,全都大惊。送亲人也都红了脸,偷偷将钱果胡乱散掉,揭开帘子,要去扶那新妇下轿,新妇却已经起身大步跨了出来。请的阴阳人正执着木斗,里头盛满谷豆钱果草节,抓起来望门抛撒,引小儿们争拾,叫“撒谷豆”。门前地上铺了长长一条毡席,新妇进门不能踏地。那新妇却不管不顾,顶着红锦盖头,也不要人扶,踩着地往里大步便走。前头有个抢钱果的小儿正在抓地上的果子,被她一脚踢到一边。门前还摆了一具马鞍和一杆秤,得跨过去,那新妇眼被遮着,没瞧见,被马鞍一绊,摔趴在地上,红锦盖头掉落到一旁,露出一张立眉瞪眼的白胖圆脸,像是一团粉面上胡乱戳了几个孔一般。
众人全都哄笑起来,王球在一旁一眼瞥见新妇那张脸,心顿时寒透。新妇却爬起来,竖着眉毛大骂:“囚囊货们,笑什么?!常日里你们王家欺负我姑姑孤儿寡母,瞅着这家里的田产,一个个贼筋歪骨、黑肠臭肚。如今我来了,叫你们好生尝尝我刘家的酸汤辣水!”众人被她骂得全都闭住嘴,惊张着眼。新妇却一把抓起盖头,重新蒙住头,一只手掀起巾角,露着眼看路,大步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照礼,入了门,扶新妇进新房,到床边“坐富贵”,敬三盏酒“走送女客”。新婿则在中堂设榻,上头放置椅子,依次请媒人、姨妗、丈母“高坐”行礼,而后新婿入房,请新妇出。两家各出一根彩缎,绾成同心结,两人面对面牵巾,男倒行,到父祖牌位前参拜,而后新妇倒行,扶回新房。夫妻对拜过,才同坐床上,女向左,男向右。族人妇女将金钱彩果散掷床上“撒帐”,新婿新妇各剪下一绺头发,绾成一圈,与两家出的缎匹、钗子、木梳放一处“合髻”。
那新妇进了院门,站到堂屋前,竟伸手掀起盖头,环瞅众人,高声说:“我刘家不似你王家这等酸腐,摆这许多空文假礼来装样儿。你们若贪这几杯酒,赶紧吃了,各回自家去,好教我们娘母清静!”
两边亲族尽都惊住,女家羞,男家恼,皆说不出话来。唯有王球的继母坐在那张高椅上,不知何时吃了些酒,脸红眼赤,一直在乐。两家亲族互相望望,都没了主张,冷了半晌,各自垂头掉脸,纷纷转身走了。等众人走尽,那新妇腾腾几步,过去将院门砰地关上。王球的继母一手抓着酒瓶,一手握着酒盅,高声笑唤:“球儿,瑾儿,我们娘母来吃酒!”
一个继母,已经让王球这些年在亲族间始终抬不起头,如今又添了这样一个妻子,他越发没了出路。更叫他困苦的是,这婆媳两个常日里亲如母女,动起手来却视如仇敌。新妇性情虽暴直,做事却极勤快爽利,家里一切活计全都承揽下来,不肯让婆母和丈夫掺手。可她一旦来了脾性,天公地母都不认,又叫又骂,毫无遮拦,恼起来,酷好拿一根面杖子追打王球。继母万事都容她,却不许她打王球,见她动手,抓起藤条便去拦挡。新妇却丝毫不退,连这个婆母兼姑母都要打。两个妇人便噼噼啪啪一番恶战,各自被打得青了脸、肿了嘴,打不动时才住手。王球却只能躲在一边揪心观战,等战罢,再小心替她们敷药。
亲族们见那只母老虎有了这头母狮子来克,都瞧着偷乐,忍了二十来年的闷气总算舒解。见了王球,他们神色间也满是嘲意。王球早已惯习,只能当作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