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好今天一早就要去陆千芊病房里听解释,赵庆田整整一夜没睡,脑子里不停进行着各种假设、推理、论证、辩驳,此时脸上挂着两个深深的眼袋,几乎要和法令纹重合了。
看师父眉头紧锁,好像在思考着什么,刘郁白也不敢出声打扰,就这样一路无话,已经站在了病房前。
“咚咚咚——”
“请进。”
握住门把手,却没有转动,赵庆田稍稍侧身对小伙轻轻交代:“一会儿不用录音了。”
刘郁白不明白师父为什么这么要求,但还是压低声音回了一个:“好。”
阳光斜照在白色的床单上,女孩儿背后垫了两个枕头,端端正正地坐着,看样子早就在等他们了。
“还是年轻好啊,恢复的真快。”
赵庆田严肃了很久的脸上,突兀地堆出满满笑意。
陆千芊没说话,唇角微微一勾。
站在窗边打量了一阵儿,赵庆田关切地询问:“你的眼睛是不是浮肿了?昨晚没睡好吗?”
女孩儿抬手遮在脸前:“嗯,伤口有点儿疼。”
自觉地拉出凳子坐下,刘郁白憋笑,师父顶着国宝脸,还好意思说别人?忽然想起什么,忍不住扫视了床头柜上空着的花瓶,而目光转向女孩儿的瞬间,感觉她闪躲了一下,随后才淡定地看向自己,点头致意。
“你不用勉强,如果身体有任何不适,一定要提出来,我们可以改天再问。”
赵庆田语气少有的和善。
女孩儿也显得特别乖巧:“嗯。”
“那、先说一说……”漫长的停顿,认真的考虑,“天然蓝拖帕吧。”
最终揭晓的主题,并不是预料中的“作死原因”,刘郁白吃了一惊,明明应该把发夹的问题留到后面,好判断女孩儿是不是说谎才对啊!不敢直接向师父投去疑惑的表情,只能垂下眼帘暗自揣测他的用意。
“是我故意丢在那里的。”陆千芊不假思索地承认,“想让你们怀疑到方俪冰身上。”
女孩儿的态度格外坦然,仿佛故意设计陷害室友,只是不伤大雅的个人爱好而已,这让两人一时语塞,哭笑不得。
“当然,是我太天真了。”陆千芊轻轻低头,表现出后悔的样子。
刘郁白悄悄别开脸,眸色一冷,默默讽刺到:我看,是懊恼自己太轻视我们了吧?
赵庆田并不在意这些旁枝末节,用凝重的神情盯着面前的女孩儿: “哪儿来的?”
陆千芊仰起脸,怯怯地望着赵庆田,大大的眼睛里流窜着慌乱的情绪,如同被抓了现行的贼。
敛起尖锐的气息,换成单纯的好奇,放缓语速又问了一遍:“发夹是哪儿来的?”
睫毛微颤,女孩儿呼出一口气,以无关紧要的口吻:“收拾程依青遗物的时候,偷偷藏起来了。”
没有片刻喘息,一连串问题接踵而至,试图打乱女孩儿努力维持的安然。
“藏起来的目的是什么?明知道是程依青的东西,却打算故意丢在现场,误导我们怀疑方俪冰?刑事案件怎么可能凭借一个连指纹都没有的东西判定嫌疑人?你千辛万苦把一个发夹伪装成作案工具,恐怕还有别的企图吧?只有那个发夹吗?一年前收拾程依青遗物的时候,没有拿走其他东西?”
陆千芊在对方咄咄逼人的质问下激动了起来,眼眶里的水汽渐渐凝结成泪珠,随着她不停摇头,小溪一般从眼角滑落。
“当初只是想留作纪念,真的,没拿其他东西,我不是……”
泣不成声。
赵庆田没有止步:“不是什么?”
陆千芊用力换气,想疏通胸口拧成一团儿的呼吸,却突然捂住肋下,发出痛苦的呜咽。
“怎么了?”刘郁白赶忙站起来,扶住她的肩膀,“扯到伤口了吗?”
看到女孩儿的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眉心也因为双眼紧闭而深深凹陷,小伙不知所措地回头,责备地瞪着师父。
赵庆田突然觉得很被动,女孩儿扭曲的脸孔也确实令人不忍:“要不要叫医生过来看看。”
陆千芊吃力地抬起手摆了两下,表示不用。
“那你先冷静冷静,我们过会儿再谈。”
没等女孩儿回应,赵庆田起身,拍拍徒弟的肩膀,示意他跟自己出去。
两人离开病房后,陆千芊蜷缩着的肩颈慢慢舒展开来,面无表情地抬手,抹去了脸上的泪痕,看着手心上浸出血水的伤疤,平缓地吐出一口气。
医院的小花园里,赵庆田站在垃圾桶旁,点着了一根烟。
刘郁白知道自己没有立场对师父的行为进行评判,坐在长椅上不吭声。
把烟头狠狠按在石子里,赵庆田踢了提徒弟的脚跟:“知道她的主治医生怎么说吗?”
刘郁白扭过脸,认真听着。
“说一度怀疑自己的诊疗是不是出了问题,按照常理,她不应该昏迷那么久。”
没理解师父的深意,但听出肯定有什么端倪,刘郁白起身往旁边挪了一步,朝师父拍了拍空出的位置。
赵庆田坐下,苦闷的语气:“难道真是冤枉她了?”
刘郁白想起刚才,病床上的女孩儿疼到痉挛的样子,眼底的困惑更加浓烈了。
“说实话,我没想到她会这么轻易承认。”
停止不着边际的假想,小伙赶紧跟上师父的思路:“陷害方俪冰的事情?”
“不……”赵庆田对徒弟抛出一个批评的神情,“还扯什么陷害不陷害?她肯定很清楚,那个发夹根本夹不住方俪冰,查到她自己身上,只是早晚的事情。”
“那她何必多此一举呢?”
“对啊,她何必多此一举?这次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对师父的措词感到不解:“可怕?”
“没准儿我们已经在不知情的状态下,好几次扮演了帮凶的角色。”
刘郁白被师父冷不丁冒出来的句子惊到了,一脸无辜地看着赵庆田阴沉的眼眸。
“呃、师父,那你说的,没想到她会轻易承认的是什么?”
“私藏程依青的遗物,”赵庆田郑重其事地解释,“这无异于引火烧身。”
刘郁白似乎有些明白了,承认私藏那个发夹,难免会让人怀疑,董晓悠案子中移动监控摄像头的海报、程依青手机中消失的电话卡、甚至是程依青遗体上的那件血衣,也是她一并藏下的。
“难怪你会问她有没有拿走其他东西。”
赵庆田听到小伙了然的感叹,知道他已经想通。
“查到了吗?她的父母是做什么的?”
师父的思维总是转换的极快,刘郁白卡壳了两秒:“哦,查到了,两人都是她老家当地一所初中的任课老师。”
不知为什么,赵庆田有些意外:“老师?”
“嗯,因为正好赶上中招考试,他们工作要忙的事情特别多,不方便请假,就给医院打钱,请了护工。”
陡增的音量,显示出师父不能接受的坚决程度:“女儿在重症监护室里躺了三四天,为人父母的竟然还有心上班?”
刘郁白想说,可能中招考试对整个班级的同学来说都关系重大,所以无私地选择了多数孩子吧。
可听到师父斥责的语气,也能理解,从陆千芊的立场来看,生死攸关的时刻,爸爸妈妈都没有出现,确实有些失职。
“她家里还有兄弟姐妹吗?”
“有两个姐姐,一个弟弟。”
赵庆田冷哼了一声,像是生气的样子。
犹豫了一阵儿,小声问出:“师父,为什么要让我调查她的家庭背景?”
其实,看到陆千芊孤零零一个人躺在病房里,床头柜上连壶热水都没有的时候,刘郁白也觉得不太寻常,可这些私事毕竟和案件无关,也就没再多加关注。
赵庆田却沉沉叹了口气,语重心长:“你以为这个世界上的罪犯都是从哪里走出来的?原生家庭烙下的印记,会跟人一辈子……”
而真正令刘郁白感到错愕的是,向来理性观、尊崇证据的师父,潜意识中竟然已经对陆千芊做出了明确的定义。
“进去吧。”赵庆田站起来跺了跺脚,“去听听她想传递给我们的信息。”
想传递给我们的信息?
虽说交谈的目的本就是这样,传递给对方的,都是自己过滤、修饰过的信息,可刘郁白总觉得师父的话里隐着更深的含义。
上前一步拉住赵庆田的手臂,小伙决定问清楚,以免自己关键时刻,不能和师父默契配合:“你觉得她不会跟我们说实话?”
“嗯。”
简练的鼻音,没有多余的说明。
“那我们来这里浪费时间,只是为了增加干扰因素吗?”
“也许是。”
看小伙露出焦急的表情,算是含蓄的请求,赵庆田无奈地点点头,耐心多解释几句:“不论一会儿从她口中说出的原因是什么,都无所谓,陆千芊在游乐园的坠落事件,已经排除了他人蓄意伤害的可能,换句话说,早就可以结案了。”
不敢苟同地张开嘴,准备提出辩驳的刘郁白,仔细想了想,又慢慢蔫了下来:“嗯,我们只负责刑事案件,并没有权力追问别人为什么想死。”
“这么简单的道理,陆千芊会不知道吗?”赵庆田用戏谑的语气补充,“向来寡言的人,放弃了名正言顺的缄默权,在身体那么虚弱的情况下还愿意对两个警察做出解释,正常吗?”
“所以,她是借机向我们传递信息。”
刘郁白很快认同了师父的观点。
“至于是善意提示,还是恶意误导,又或者是一如既往的愚弄、利用,那就只有听过之后再做判断了。”
每一个字,都带着隐隐的愠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