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婉的声音不大,听来也是悦耳,但话中的责备显而易见。莫说瓜果茶水,就是连伺候招待的人也不曾有一个。紫苏知道郡主恼了,忙出门去问。
自打家中被牵连之后,卫珩便学会了看人眼色,以便避其锋芒,否则,一旦开罪了谁,现在的卫家,根本承受不起折腾。是以卫珩被这样怠慢也并未表达自己的不满,只是坐在堂中等候。所以,现在秦婉竟然为了没人招待他而动怒,让卫珩深深的望了她一眼。
秦婉着实是生气了,她的卫珩,这些丫鬟婆子竟然看碟下菜,这样怠慢于他。因秦婉动怒了,外面自有丫鬟婆子鱼贯而入,端了不少的瓜果点心,小心翼翼的只盼着让卫家公子在郡主跟前美言几句,也好免了一番处罚,不然……即便郡主自矜身份不加以处罚,但是老妈妈那头,真敢扒了她们皮的!
施施然看向卫珩,见他神色如常,对自己既不热络也不像前世那样含情脉脉,这落差让秦婉心里空落落的。不过和宁郡主不是一个轻言放弃的人,这辈子一切都还没有发生,她也不会让一切发生,但是有另一个愿望,是她一定要实现的。
她要再次嫁给卫珩,这辈子一定要跟他白头到老,再给他生好多好多孩子。
她这样想着,脸上染上酡红,秋水一样的眸子看向卫珩。她本就生得漂亮,巴掌大的小脸染上了红晕,让卫珩莫名其妙,但他到底不习惯被女孩子看着脸红,更不说对方还是个美貌无双的少女,耳根很快就烧了起来,低头不动声色的避开了秦婉的目光。
敏感的发现了他耳根变红,秦婉就抿唇笑了起来。前世之时,别看卫珩是大将军,但每次自己盯他盯一会子,他就要脸红,而后柔声道:“婉婉,我脸上是不是有什么?”
虽然秦婉从来不明说,但其实看他的缘故,只是因为……他好看而已。
“我第一次见卫公子,府上的人便出了这样大的纰漏。”秦婉调整了一下心态,见有婆子端了茶进来,施施然说:“茶水不必了。”
自卫家被牵连后,卫珩受了多少白眼,和宁郡主尚且算好,好歹肯为了他问责一下底下的人。这杯茶不给也没有什么要紧,他又并非是来吃茶的。
“卫公子第一次来,府上就出了这样大的漏子,是我约束不力。”秦婉起身,向卫珩行了一礼以示抱歉,“若是卫公子不嫌弃,由我烹茶来与公子喝吧。”
“郡主万金之躯,不必如此。”不料秦婉竟然要亲自给他烹茶,卫珩蹙了蹙眉,嗓音低沉。秦婉则微笑:“卫公子的来意既然是为了凭吊母妃,自然和往后的客人都是一样的。况母妃生前应承过要看顾卫公子,母妃虽不在了,但我做人子女的,自然要替母妃全了这份承诺。”
见她笑得虽柔和,但满是不容回绝。卫珩索性颔首:“却之不恭,多谢郡主。”
外面自有人搬了长几和杌子进来。与此同时,紫苏快步走进,身后还跟着一个小丫鬟,那小丫鬟唯唯诺诺的,一进门便向秦婉跪了:“郡主,婢子今日实在是忙昏了头,并非有意怠慢卫公子的。”
秦婉低眉看了她一眼,她年岁约莫十六七岁,眉眼间自有一番精明。而且一进门立马请罪,这样有眼力见的人,秦婉都不相信她真能忙昏了头。只怕是知道卫家现在的处境,自然不将卫珩放在眼里,看碟下菜而已。
“杖四十,革半年月例。”秦婉将银吊子中注了水,生火烧水,又一边吩咐,根本不去理小丫鬟,前世卫珩待她那样好,今生她怎能让卫珩在她娘家受了委屈?“叫卫公子看了笑话。”
“不曾。”对上秦婉含笑的眼眸,他怔了怔,旋即摇头。
外面立马进来两个粗使婆子,将小丫鬟拉了下去,那小丫鬟忙求饶道:“郡主,婢子知道错了,婢子往后再也不敢了。卫公子,卫公子替婢子求求情吧,卫公子。”
她声调凄厉非常,让秦婉皱起了眉头:“掌嘴!当着客人吵吵嚷嚷的,什么规矩!”抓着她的粗使婆子立马“啪”的一巴掌扇在她脸上,在王府里的丫鬟,过得比有些人家的小姐还好,自然都是娇嫩,被一巴掌扇出了血。小丫鬟也不敢再叫,她自然没有想到,素日里温婉、偶尔任性的郡主,今日竟然会换了一个人,变得这样有手段。
未免她再叫,紫苏忙给她堵了嘴:“拉得远远地,不要惊扰郡主和卫公子了。”
卫珩并不去理身后小丫鬟的声音,只看着秦婉的动作,觉得她的动作很美。
秦婉坐在长几一侧,和他对坐,又取了哥窑鱼子纹茶具来,将茶饼放在火上烤炙,又用茶碾将茶饼碾碎了成末,待一沸时放盐,二沸则烹茶,三沸断火,动作行云流水。将茶汤舀出来,又端给他:“仔细烫。”
卫珩刻意不去碰到她的手,免得生出不必要的麻烦来。接了那茶汤色黄澄,香气清高,入口味道甘醇,是上好的君山银针。只一口,他眉间的阴郁似乎也被冲散了,露出了几分笑容来:“多谢郡主。”
“你喜欢就好,我知道你喜欢君山银针。”前世卫珩尤爱君山银针,秦婉思来想去,他此生喜好应该没有变化,也就还是用的君山银针。看他的阴郁一扫而空,还露出了笑容,秦婉脸颊漫上了酡红:“谢什么?你我之间,说这话未免太过生分了。”
本为她竟然知道自己的喜爱而狐疑,没想到她后面这话更是让人纳罕。卫珩挑着眉头,始终想不起自己何时透露了这些给她。秦婉自知失言,前世卫珩向她道谢之时,她也总是这样说的。然而这辈子,两人才第一次见面,她双颊酡红,忙笑道:“母妃和令堂生前是手帕交,更何况母妃应承过会照顾公子。区区一杯茶罢了,又何必道谢?”
这话圆得十分蹩脚,卫珩也不深问,只点了点头。他当然不信秦婉这话,然而也不会去戳破这番话。毕竟这么多年,他看惯了众人的白眼,这位和宁郡主却愿意平等待他,他又何必去戳穿这份好意?
待品完了茶,秦婉这才带了卫珩去灵堂为雍王妃上香。看着他方才的笑意一扫而空,给母妃上香的样子,秦婉暗自思忖。前后两辈子,她都不知道卫珩和母妃有着一层关系,可见瞒得有多紧。待他起身,秦婉才道:“若是有什么要人帮忙的,可要来找我,我必会相助。”
前世她知道卫珩之时,他已然是声名赫赫的大将军了,两人虽为至亲夫妻,但秦婉甚至不知道他竟然有这样艰难的一段日子。想到这里,秦婉觉得心中愈发酸楚。她早就决定了,要像卫珩前世疼自己一样去对他好。
“谢郡主美意。”卫珩抿出一个笑容来,又极快的敛了下去,眉宇间阴郁始终不散。他并不打算未来相求这位小郡主,一来,柳姨新丧,她要守孝;二来,她年岁尚小,没有必要让她为了自己可能被皇帝迁怒。
秦婉注视着母妃的棺椁,转头对他粲然一笑:“不必道谢,于公于私都应该如此。”于公,有母妃的承诺在先;于私,这可是她心悦的男人。“那就说定了,若是需要我帮忙,一定要来找我。”
她含笑盈盈,脸又红了,卫珩被她看着,耳根子也跟着烧了起来,忙移开眼不看,以免失态。
两人又说了一阵,卫珩则要告辞。紫苏则从外面回来,先向两人行了一礼:“郡主,那小丫鬟受不住,已然昏了,现下命人抬了回去。”
这些小丫鬟们怎么敢这样有恃无恐?秦婉这样想着,她分明是吩咐过的,不要怠慢了卫珩,说穿了,还是因为母妃新丧,府上没个人管事,父王又病倒了,下面才乱成一锅粥。加之卫家不知什么缘故开罪了皇帝,这才让卫珩在雍王府上被人怠慢。
“明日叫殿中省分派来的几个掌事女官过来跟我回话。”秦婉想了想,决定要好好的整治一番这府上了,因昨夜一夜没睡,她实在困了,“还请卫公子恕我怠慢之罪。因昨儿个守孝,实在是发困了,送不得卫公子。”
“郡主自便就是。”卫珩拱手施礼,见她眼角都因为睡意上涌浸出眼泪来,楚楚可怜的模样让他心中酸软,“更不必送了。”
“紫苏,你替我送送卫公子。”秦婉吩咐道,又忙补充上一句,“去包些桂花酥枣花酥请卫公子带回去。”
见她随口就说出自己喜欢吃的糕点,卫珩怔了怔,旋即道:“多谢郡主。”这小郡主,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她知道他喜欢的茶、喜欢的糕点,对他格外的亲切,这种感觉,就好像自己被扒光了,赤身裸/体的被扔在她跟前,什么都能被她看透。而他再看向这位小郡主之时,又是一片迷雾。
浑然不知卫珩的想法,秦婉叮嘱了紫苏几句,实在掌不住,自行去睡了。而紫苏则一路将卫珩引出去。行到半路,卫珩想到方才秦婉的举动,鬼使神差的问道:“和宁郡主待人,素来都是这样好么?”
“我家郡主待人,素来都是这样好的。”紫苏含笑,深深地望了卫珩一眼,他的确生得太好了,望上一眼,甚至让人无端想要脸红,虽然他眉间阴沉,但丝毫不影响他的容颜,要不是因为卫家不受皇帝陛下待见,只怕现在这提亲的能踏破门槛吧?
卫珩沉吟片刻,“嗯”了一声。既然和宁郡主待人都是这样好的,那么也就不足为奇了。
紫苏笑着看他:“那卫公子是怎么看我家郡主的?”
“郡主很好,除此之外,并无其他看法。”卫珩淡淡说道,眉宇间又拢上了阴郁之色。紫苏不便再问,又想到今日郡主看着卫珩脸红了好几次,略一思忖,寻思着不会是郡主有些别的意思吧,还是笑道:“郡主既然说卫公子有什么需要相助之事便来王府,还请卫公子不要客气。”
“好。”卫珩颔首,依旧不打算要请秦婉帮忙。眼前忽又浮现出秦婉微微红了脸庞的样子,耳根隐隐有些发烫,到底还是不动声色,“烦请紫苏姑娘替我转达谢意。”
紫苏送走了卫珩,秦婉自去睡觉了,醒来看了一眼自鸣钟,已然快要申时了。晚上烧过黄昏纸又要守灵,秦婉忙起了身,老妈妈进来一番嘘寒问暖:“今日的事,老奴也听说了,皆是那丫头极不懂事,待我好生教训她。”
“老妈妈,我总不能一辈子生活在别人的翅子下面。”秦婉摇头,“我总有一日是要嫁人的,待那时,我也只能靠自己。”
老妈妈一怔,旋即想到雍王妃已然去了,而郡主,自打昨儿个哭昏之后,气度便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让她很是心疼。她抹了抹眼角:“郡主大了,老奴自该放权。只是老奴怕下面这些人,见郡主脸生……”
“老妈妈不必担心,明儿个我自会说清楚,没有缘由做七之时,府上人来人往,见了咱们府上没有规矩,还要他们笑话的道理。”前世,老妈妈处处维护她,这些她都是记得的,所以这辈子,她不能再让老妈妈为她这样操劳了。老妈妈不住点头,若是郡主能够独当一面,王妃在天之灵也是欣慰无比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