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话,三皇子妃绝不敢在秦仪跟前提出来。对于她“毫无上进之心”的话,秦仪蹙了蹙眉,心中暗道果然是内宅妇人,然而在豫州那段日子也委实艰难,三皇子妃连抱怨一句也不曾,给了他无尽的支持,这点秦仪还是牢记在心的,是以并没有说三皇子妃什么,只是淡淡道:“罢了,你且陪着孩子吧。”说罢,则带了贴身的总领太监回了前院。
才进了前院,秦仪长舒了口气:“她浑然与世无争的性子,有时让本王见了着实可气。她这性子,若是不拧过来,来日只怕做不好皇后。”
“王妃娘娘这性子淡泊,到底不会让殿下未来可能面临外戚专权的事不是?”总领太监含笑劝道,“再者,王妃娘娘再怎么,也不会害殿下呀。现下陛下身子不好起来,外面那起子烂了心眼的,保不齐正倒腾得想要害殿下呢。”
“他们还能翻出什么浪子来?”秦仪全然不以为意,冷笑连连,“秦桓倚仗的也不过就是夏竟成和卫珩手中的西南大军。可惜他二人都是黄口小儿,剿匪之后倒是狂得没了边际,一旦遇上了训练有素的兵马,只有吃败仗的下场。另者,我那好皇兄,自己个儿身子还没有痊愈,就干起了衣不解带伺候父皇的事来,那脸色愈发的难看,我都担心他毒发身亡了。”
他说得惬意,总领太监笑道:“殿下还是不要大意,凭着监国之位,殿下又能笼络不少人心,还是不要败在大意上了。”
“这个自然。”秦仪一面更衣,一面笑,全然不将秦桓等人放在眼里,“来日卫珩和秦婉都要死,夏竟成、柳穆清和他二人交好,也该死!”
总领太监替他抚平衣裳褶皱,笑道:“殿下何必为了这些人气坏了身子,如此未免不值得。待殿下功成名就之时,这些人不过就是蝼蚁了,殿下动一动小指头,就能将之置于死地。”
一席话让秦仪心中大喜,换了干净的衣物,他这才进宫侍疾去了。皇帝这些日子病情反复,将身子骨迅速败坏了下来,脸色颇有些难看,整个人摧枯拉朽一般颓废了下来。殿中弥漫着一股子药味,还有一股子枯朽的味道,秦仪屏息到了床前,见秦桓和秦婉都在,秦婉肚子挺得高高的,只坐在一旁的嵌螺纹檀木椅上。秦桓则坐在脚踏上给皇帝喂药,因为被毒镖伤到了手臂,所以他行动也有些不方便,脸色更是难看,仿佛也是重病之人。
不想秦仪竟然在这个时候进宫来了,秦婉蹙了蹙眉,还是不动声色的向其问安:“三哥哥。”秦仪“嗯”了一声,也不曾去看她,只是向皇帝行了一礼:“父皇金安,是儿臣来迟了。”
“无碍,今日朝中可有什么?”皇帝仰了仰脸,问道,但他的神色很是漫不经心,仿佛只是例行公事的问话而已。秦仪毕恭毕敬将今日的朝中事尽数向皇帝汇报了,后者淡淡道:“你做得很好。”饶是称赞,但皇帝脸上神色十分冷淡,好似这称道并非是发自内心的。将一碗药喂尽了,督太监捧了蜜饯来,皇帝吃了一个后,望向了窗外:“今日天气很好。”
自进入了冬日,就很少有这样明媚的阳光了,尽管昨夜下了大雪,但这样的阳光总让人心中爽快了不少。皇帝眼底似乎都给阳光镀上了几分热切来:“也病了不少日子了,你们三人随朕出去走走。”秦婉和秦桓面面相觑,双双开口要劝,但皇帝心意已决,督太监取了斗篷来给皇帝披上,又给珐琅手炉加了炭,这才要扶了皇帝出去。
今日阳光很暖,昨儿个廊下结出的冰柱也隐隐有些要化的意思,外面也是一片潮湿,秦婉出来之时,脚下一滑,险些摔在地上。她已有五六个月的身孕,若是摔下去,只怕孩子都保不住。她正要叫糟,手腕已然被秦桓牢牢抓住:“婉儿小心一些。”
清晰的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秦婉只是转头对秦桓粲然一笑:“多谢太子哥哥。”见她的笑脸,秦桓叹了一声:“多大的人了,也不肯当心一些,还只顾着笑。但凡伤了腹中孩子,只怕就笑不出来了。”
他声音不大,语气大是无奈,皇帝在前走着,转头看他:“桓儿,照料好你妹妹,老三来父皇身边。”兄弟俩分别称是,秦仪自行上前,搀扶着皇帝。因为病久了,皇帝身上也有几分颓败的味道,秦仪屏息凝神,扶着皇帝在御花园之中散步。
一进入冬日,御花园之中的美景也都被冬雪消减了大半,单只梅园之中梅花开得正好。宫中的梅花都是白须朱砂梅,几点雪珠子落在花瓣上,和花蕊仿佛混为一体。“这梅花开得正好。”皇帝立在雪地之中,仰着脸看向盛放的红梅,神色倒是有些怅然若失。
秦仪附和笑道:“梅雪争春未肯降,骚人阁笔费评章。自古咏梅咏雪之人都多,偏生这两件事物是同时出现的,依儿臣所见,谁离了谁都少了些韵味。”
雪地中并没有什么声音,皇帝也良久不说话,眼底一片黝黑,看来颇有些渗人。很久之后,才低声道:“嗯,你的见解倒也有些道理。”秦仪喜不自禁,正要谢皇帝夸赞,后者却忽然笑起来,很慢却有些渗人:“老三这些日子,于国事也好,私事也好,都有不小的进益。只是,朕今日听婉儿说了一桩颇有些诡异的事儿,事关当日,你在朝堂上提出的豫州玉匠胡十三的事。你可想听听?”
“愿闻其详。”听罢“胡十三”三字,秦仪心中便涌出了一股子不好的感觉,但这些日子,他的心性有了质的飞跃,自然不会在这样的时候失态,只是迎着皇帝的目光,坦然微笑,仿佛是个懂事的儿子、合格的兄长。
见他如此姿态,皇帝眼底闪过一抹寒意,对秦婉仰了仰脸:“既是如此,婉儿就好好给你三哥哥再讲一讲方才你与朕讲的异事。”
“知道了。”秦婉乖巧一笑,圆了不少的小脸上满是从容伸手拂落肩上的梅花花瓣,“前些日子闹出了赵王玉蟾被仿制的事,我和卫珩找了不少地方,去找到底是谁仿制了这只玉蟾。后来好容易找到了胡十三,只是他什么都没有来得及说,就被人给灭门,家还被一场大火烧成了平地。三哥哥那日也说了,他们家都是被人杀了才放火的,想来是有奇冤的。三哥哥你说,我这些日子接连梦到了有一个满身是血的人,让我给他伸冤,说他是给人害死的,说他是被那个让他做玉蟾的人给害死的。”秦婉说到这里,见秦仪蹙紧了眉头,佯作害怕的摸了摸自己的小脸,“他脸上好长的伤疤,还在淌血呢。”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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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9
140 心术
胡十三是给人一刀砍在了脸上, 这件事连秦仪都是事后听说的, 加上秦婉说得如此煞有介事的模样, 让秦仪愣了愣, 心中蓦然生出了一个怕人的念头来。拢在袖中的手不动声色的握了握,面不改色的说道:“怪力乱神之事,岂可信哉?婉妹妹怀有身孕,还是少想些这些有的没的,否则对身子不好。”
“三哥哥说得是,我也是这样以为的。”秦婉笑得十分乖巧, 好似真的从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一般, “我同外子说起此事,他也称是我孕中多思, 这才生出了不好的念头来。只是我总是放不下心来,特特求了柳家表哥替我往豫州去一趟,好好查一查情形。胡十三一家子被大火所焚, 连尸身都几乎烧化了, 也无从辨认。好在仵作抽丝剥茧,将几乎烧成了一团的尸体给分了开来。可惜说来奇怪,只有六具尸体。胡十三一家七口, 再加上我家死在其中的贵儿, 怎么着也该有八具尸体才是。”
她说得很慢,又有些难以启齿, 女孩儿胆子小,有如此情形也是再正常不过了。皇帝和秦桓都负手立在一旁, 神色冷冽。秦仪额头青筋突突直跳,若是再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他也是白活了这样多年,强定了心神,他施施然的看着秦婉:“莫非是烧成了灰?这才找不到?”
“也或许是两人根本就没有死呢?”秦婉笑得很乖,迎上秦仪的目光,“三哥哥曾经在豫州当差,对于豫州的事关心得很,那日在朝堂上,还向皇伯父弹劾外子,现下闹出这样的事来,怎的半点都不曾上心?”她一字一句的说着,好像连语气都被室外的温度镀上了寒意,“三哥哥的上心,只是为了可以攀咬外子一口,自然上心。可是我却不能不上心,毕竟有些人不仅是要外子的性命,还要皇伯父和皇祖母动气。因此,我命人去追查此事了。现下倒也是水落石出,三哥哥可要听一听?”
秦仪神色陡然变了,见秦婉成竹在胸的样子,一时便有些手足无措了。以秦婉的意思,胡十三家中的确是有人逃了出来,若是真的落到了秦婉手中……饶是寒冬腊月,他额头却汗如浆出,怔怔的望着秦婉。皇帝的脸绷得很紧,加上脸色难看,好似虽是都要仰面倒下去:“朕倒是很好奇后续的事,也想知道,到底是谁,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婉儿斗胆,求皇伯父应允,此事婉儿来讲,讲不出其中十一的心酸。”她微笑着,望着皇帝,“求皇伯父应允,让侥幸脱逃的两人自行来讲述吧。”
不想秦婉竟然将这侥幸逃脱的两人都找到了,皇帝给督太监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忙不迭的出去了。皇帝则领了三人往距离御花园最近的玉屏宫去,秦仪现下浑身发冷,连贴身的小衣都给打湿了。秦婉捧着肚子走在前面,忽的转身对秦仪粲然一笑:“三哥哥也没有想过有今日吧,我也没有想过有今日。”
她话里嘲讽之意满满,心下却着实扬眉吐气。秦仪行事何等霸道强权,数度派人刺杀她,为了“没有证据”四个字,她也好,卫珩也好,白白受了多少气?就因为他是皇子,没有证据的情况下,谁也不能将他如何。如今总算是熬到了现在,只要在皇帝跟前有证据,便可以将往日的顾及放下,再不用担心其他了。
紧紧握拳,秦仪的指节清晰的传出一声脆响来,却不敢当着皇帝作甚。秦桓倒是面色平和,低声道:“三弟今日失态了,既然百姓有冤,我等自然要为百姓伸冤。若是连此都做不到,岂不枉费了父皇的信任?况你我二人,一个是储君,一个是监国,倘使真的不能为百姓伸冤,还不如以死谢天下人。”
在玉屏宫稍作歇息,大抵一个时辰之后,督太监折了回来,身后更是领了不少御林军,走在中间的两人,一个四十岁上下,脸上一道清晰可见的刀伤,更因为被烈火所焚,显得狰狞如同鬼怪;另一个面白无须,看来和卫珩年岁相仿,脸上也有清晰可见的烧伤。正是胡十三和贵儿。
督太监笑盈盈的向众人行了一礼:“陛下,奴才将郡主所说的两个人带了来。这二人,一个是玉匠胡十三,另一个则是卫将军的贴身小厮贵儿。”
两人只知是在宫里,但也不想皇帝亲自出来了,忙下跪行大礼。皇帝身子不曾复原,精神也有些不济,挥手示意两人起身后:“朕今日听郡主说了你二人的事,倒也颇有几分好奇,你二人知道什么,都如实招来。”说到此处,他望了秦仪一眼,让后者更是震了震,“朕自然会给你们做主。”
胡十三大着胆子,环视了一圈在场的众人,说:“小民本是豫州的玉匠,因为我们村子是方圆百里最有名的打玉村,村民都是靠着打玉的手艺吃饭的,而小民是其中最有名的,所以也有不少人慕名而来。”因为被火熏了,他的嗓音嘶哑难听,好在口齿十分清晰,也不难领会其中之意,“前年的除夕,有一个人来找我,给了我一个样子,让我照着样子打磨一只玉蟾出来。那时已然是年里了,小民也不想接这个活儿,但是对方开价很高,足足有普通物件的四五倍,小民见了财,也就答应了。谁想到、谁想到……给家里惹来了如此大的祸端。”
他喉中一哽,已然淌下泪来,逢此大变,常人又有几个能够不落泪的。皇帝很是了然,令督太监给他取了一张锦帕。胡十三伤恸之下,声音愈发沙哑,贵儿也是双眼通红:“当日的事,就让小的来告诉陛下吧。那日在重华殿,我家大爷险些被人陷害,落个赵王逆党的罪名。为着这个,大爷令小的追查此事。几经周折,这才找到了胡十三。当日胡兄并不想进京作证,小的和同伴商议过,决定让他先行回去向大爷报信,自己则留在了豫州,找了村中一人的家中住下,寻思着要再劝劝。不想当夜,小的起夜,就见胡家人影浮动,心中不放心,也就跟了上去。谁知正好看到胡家老小被屠杀的场面,胡兄给人迎面砍了一刀,小的本想救人,谁想给人发现了,还未反应过来就被打昏了。再醒来,已经身处火场之中。”
“换言之,此事果然是有人杀人灭口?”见他已然激动起来,皇帝平静的打断他,贵儿深深吸了口气,颔首:“是,胡兄脸上这道疤,还有我二人身上的烧伤,皆是可以说明是有人杀人灭口。”他愈发恼怒,恨恨道,“小的在火场中醒来,见身边一地死尸,吓得厉害了,踉跄之下踩中了胡兄,他哼了一声,小的这才知道他还有一口气在,情急之下,只能拖着胡兄躲到了水井之中,如此勉强捡回一命。后来小的和胡兄二人互相扶持,昼伏夜出,总算是躲过了对方的耳目,坚持到了京城。”
“对方是谁?”皇帝冷冷的发问,虽是问话,但他说出这话之时,又望了一眼秦仪,后者顿时背脊发冷:“父皇——”
“闭嘴,朕没有问你话!”皇帝话中只有严厉,让秦仪再不敢出声,咬着牙悻悻称是。贵儿和胡十三也给吓得一抖,大气也不敢出。呵责了秦仪之后,皇帝吁出一口气来,望着两人道:“你二人继续说。”
两人相视一眼,胡十三这才磕磕巴巴的说:“回陛下,小的并没有见过真正的买主,只知道他每一次都是派一个人来交涉,那个人应该是他贴身的小厮。只是那人面白无须,声音又有几分尖利,怕是个兔儿相公。”
“面白无须?声音尖利?”皇帝笑得很轻,“这话,朕可都在第二人嘴里听到了。”
当日将赵七捕获,他所说幕后主使派来的人也是这些特征。而那时,皇帝和秦婉都已经确定有这样特征的人是太监了,是以可以断定,两人口中的主使都是一个人。皇帝笑容愈发大了,到最后竟然朗声大笑起來。他咳疾未愈,这样大笑,顿时就咳了起来。秦桓忙上前给他抚胸口:“父皇还病着呢,还是不要如此激动了。”
“朕只是想着,临了临了的,倒还收了一份大礼。”他说到这里,嘴角嘲讽的笑意愈发明显了,目光忽的冷冽了下来,“老三,你这些日子倒是愈发的能耐了。”
骤然被皇帝点名,秦仪浑身一颤:“父皇……”
“你是不是当朕是傻子?”皇帝冷冷的看向他,“那些朕不曾注意到的日子,你到底还做了多少腌臜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