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整场宴席,皇帝只在当中过来和众人同饮了一杯酒,就又赶回了前头宣政殿。
不过皇帝政务缠身,这也没什么可稀奇。
让谢迟、乃至所有宗亲都觉得很意外的是,今日太子竟然颇为谦和,对一众堂兄弟、对忠王都客气有礼,和平常判若两人。
——在众人平日的印象里,都觉得太子近几年愈发傲慢,戾气也愈发的重的。
于是一场宴席从头到尾都颇为融洽,一点若有似无的议论,却从第二日开始,在洛安的街头坊间慢慢地飘了开来。
是太子着人送到各位参礼的堂兄弟府上的赏赐闹的。
在洛安城中,赏赐、贺礼里常有文章,众人总要摸清门道才能安心,不然无意间得罪了人都不知道。
是以过了两天,七王府的世子谢逐,就拜访五王世子谢遇去了。这一双堂兄弟一贯交好,谢逐便也没拐弯,张口就问:“哥,你这边的赏赐里,有茶没有?”
他说这话时,宦官正好刚把茶端上来。谢遇扫了他一眼,解开盏盖吹着热气淡淡道:“怎么,你那儿缺茶喝?诺,这是皇伯伯刚赏下来的大红袍,一会儿匀你一些。”
谢逐就不高兴了:“哥,您这可就不够兄弟了。”——我有什么说什么,您在这儿装傻?
谢遇眉心微跳,接着也没喝茶,就把茶盏放回了桌上。
他当然明白谢逐指的是什么。
这次的主祭是忠王,除忠王外,参礼的宗亲一共六个。太子要赏东西,理所当然地给忠王这主祭备了份厚赏,给六个堂兄弟的则都差不多。
但是,广恩伯府那边,多了一份茶。
这茶倒不甚名贵,但也颇有些来头。是大概二十几年前,大齐西南边的暹罗开始向大齐进贡,贡品里总有一种暹罗人引以为傲的水果,叫柠檬。
这东西外皮金黄,里面的瓤是一丝丝的,像是金色的橘子,可味道酸得很,听说能酸得人面目扭曲地捶桌子,根本没法吃,闻闻味儿倒是不错,头几年的就净摆在屋里闻果香味儿了。
后来暹罗使节来朝,听闻柠檬在洛安竟不受欢迎,痛心疾首,解释说在他们暹罗,是拿这个切片泡水喝的。御膳房就切了切泡水呈进了殿,暹罗使节说,对对对,就是这么喝的——可从当今圣上到满朝文武,没一个人喝得惯。
据说当时还有个性子直点的武将张口就道:“要喝水,泡茶不好吗?这东西,说味道寡淡又酸得很,说味道浓郁又除了酸没别的味儿,有什么可喝的?”
于是在座重臣哄堂大笑,这话被当做笑柄越传越广。结果,不知怎的传到了个御茶官的耳朵里,这人会颇动脑子,立时想到既然除了酸没别的味儿、不如茶水好喝,那能不能把它跟茶制在一起?
反正茶里原也有小青柑、大红柑,就是将茶叶填在果皮里一起炮制的。柠檬果肉虽酸,可果皮香得很啊,怎的就不能试试?
就这么着,经过几载尝试,御茶房里还真弄出了个“柠檬红茶”。柠檬清新、红茶醇厚,喝起来颇是独特。
但是,因为暹罗每年进贡的柠檬都有限,这茶又必须用整个的柠檬皮做,挖去果肉时不小心弄破了皮就只能作废,所以每年也产不了几斤,民间商人能弄来的柠檬不知怎的又品质不够,时至今日这茶都只有宫里才有,轻易也不往外赏人。
——所以,你说它没名气,它是没什么名气。可是在洛安城里头,它真金贵啊!
这么金贵的东西,太子赏了名不见经传的广恩伯足足一斤。
如果只是赏了也就罢了,但偏巧这事还莫名其妙地传了出来,可见这里头有故事。
谢遇沉默了半晌,终于看向谢逐:“你让我说点什么?”
“这到底是怎么个意思?”谢逐锁眉,“一个不入流的旁系,跟咱们耀武扬威?”
谢遇睃了他一眼:“你觉得是广恩伯自己透出来的?”
谢逐摊手:“那不然呢?”
谢遇轻笑摇头。他觉得,这是太子那边透出来的。
王府间近来的动静让太子殿下不安了,他想给堂兄弟们紧紧弦,同时也是给他们脸色看。
那位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是有心提点他们,他要厚此薄彼的赏东西,他们也一句话都说不得。
这是君臣之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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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恩伯府里,谢迟自也听说坊间的议论了,因为他白日里去宫中当值,御前侍卫们也在说这件事。
怎么说呢?他现在觉得这茶不烫手是假的,可他总也不能把茶给太子退回去。
他经历过的事确实还少,不过要忐忑不安也只是在能选择的事上容易忐忑不安,这种没什么选择的事,忐忑不安有用吗?没用就还是随遇而安吧。
他就气定神闲地拿着一铜罐的茶找叶蝉去了。
这么稀罕的东西,叶蝉当然没见过,立刻叫青釉去沏了两盏来。柠檬的个头比小青柑要大,一盏一颗太浓了,青釉便把它捏碎沏了来,每盏放了一盏底的茶叶,外加三两片碎柠檬皮。
“这味道好清爽啊!”叶蝉把茶凑在鼻边嗅了嗅,觉得挺喜欢。
谢迟看见她笑心情就好,便大方道:“你喜欢就都搁你这儿,留着慢慢喝吧。”
他说着也抿了一口,接着又道:“对了,二十七日是元显生辰……我本来早想跟你说,结果让祭礼的事给搅忘了。”
叶蝉脑中如有惊雷劈下,猛然啊了一声!
他事情多忘了就算了,然而她这个当娘的也给忘了。元显是养在容姨娘那儿不假,但可还是她名下的孩子。
就算不是她名下的孩子,她这个当嫡母的也应该记得!
叶蝉顿时有些局促,谢迟看得一脸好笑:“没事没事,反正也不大办,现在安排来得及。”
叶蝉便赶忙问,都要做点什么?谢迟想了想,说设个宴也就得了,洛安宗亲虽多,但和他算“近亲”的几乎数不出几个,连亲戚也没什么可请的。他想请几个御前侍卫里交好的朋友来热闹热闹,男眷在前头设宴,女眷里正室在她这儿,有侧室来就去西院让容姨娘招待。
然后他又道:“恪郡王府那边毕竟和元显是血亲,要递个帖子,不过他们肯定不会来人,咱们礼数不亏就行;还有忠王府,怎么也有了几面之缘,你也写个帖子给王妃吧。但他们应该也不会来,最多送个贺礼。”
叶蝉认真记下,又问了他打算请几个人,便大致有了数。
——这么算,基本上也就是前宅一桌席面、她和容姨娘两边也各一桌席面,另再挑个地方给各府随来的下人备两桌,能坐满就不错了,备多了准定浪费。
谢迟也是这么觉得的,然而等到叶蝉差人把递给忠王妃和恪郡王妃的帖子送出去,事情立马就出乎了预料!
恪郡王府那边确实是不打算来的,而且连礼也不打算备,回了个帖说近来忙得走不开,这孩子继给你们便是你们的,多劳你们照顾,待得他们长大成人,也只教他们孝顺你们便好——端然一股恨不得早点跟俩孩子划清界限的味道。
但忠王府那边,王妃卫氏亲自回了帖,说一定按时到,她和忠王都来,祝孩子平安喜乐。
叶蝉看到此处简直眼前一白——天啊!忠王便罢了,忠王妃有将近五个月的身孕,来参宴时万一有个什么不妥,怎么办啊?!
可这还没完。
迟了一日,五王府世子谢遇的正妃、七王府世子谢逐的正妃,还有二王府次子谢进的正妃都递来了帖子,说听说你们广恩伯府的长子即将满岁?我们要过来道个贺。
叶蝉看到这几封帖子时当真吓蒙了,找谢迟一问,才知道这三位宗亲都是一起参了祭礼的。不止是妻子给她递了帖,他们本人也写了帖子送到了前宅。
参礼的另外两位——四王府的幼子谢逢和八王府的世子谢追,则是因为年纪尚轻还未成婚,便只自己给谢迟递了帖。
说实在的,这弄得夫妻二人的阵脚都有些乱。
但至此,还没完。
这些正炙手可热的亲王府,一举一动在洛安城里都备受关注。他们的帖子递进来过了两天,各路宗亲的帖子便如同寒冬腊月的雪片一样纷纷飞来。从没去祭礼的其他亲王世子,到比谢迟爵位更低的镇国将军府、辅国将军府,都有帖子送到了门房。
谢迟甚至都可以借着这些帖子把洛安城的宗亲拉个单子了。
广恩伯府从没有受过这样的关注。
谢迟和叶蝉在晚膳前愁苦地面对面坐了足足两刻。
怎么办啊?这可怎么办啊!
各将军府倒好办,因为他这个广恩伯现在是二等伯,论爵位比镇国将军高两级、比辅国将军高三级,而且这种作为宗室爵位的“将军”并又没有实权,回绝了也就回绝了。
可是,将军府在名帖里只占极少数,把三等伯一并拒了也不占两成。往上数,却还有一等伯、三等侯、二等侯、一等侯、三等公、二等公、一等公、郡王、亲王。
论公,都比谢迟身份高;论私,大大小小都是亲戚,其中还有近三成是长辈。
以谢迟现在的身份,还真不敢随便得罪他们。
可如果都请,呵呵,府里根本设不了这么大的宴,人手地方全不够,甚至连钱……算上食邑都不一定够花!
“这……怎么办啊?”叶蝉忧心忡忡地问谢迟,连声音都在颤。
第25章
两个人都为此头疼了一整夜,连睡觉都睡不实在。但第二天,谢迟还得顶着这一脑门子官司当值去。
到晌午轮值后众人一起用午膳,好几个人都看出他精神不对劲,谢信就便端着碗过来拍拍他肩头:“怎么了呢?跟叔说说。”
谢迟不禁噎了一下。
家里太旁支,他自小没什么真正熟络的亲戚,是以他也不太适应宗亲间年纪差不多但可能有辈分差别的关系。平常他管谢信叫堂叔则罢,谢信一口一个“跟叔说说”……让谢迟总有一种被占了便宜的感觉。
不过这也没法抱怨,因为人家还确实就是他叔。
眼看着谢信在旁边的空椅子上坐下,谢迟理了下思路,就把来龙去脉跟谢信说了个大概。
谢信扒拉着饭,听他说完头都没抬一下:“就这事儿啊,那我不去了。”
“……”谢迟微懵,转瞬反应过来,急道,“堂叔,您当我是拐弯抹角地不想让您去吗?若是不想让您去,我干嘛还自己开口请您?现在我真是不知道怎么办了,不是一个人两个人的问题。那一厚摞的帖子,少说得有几十位,夫妻同来就翻个番,若在带孩子、妾室又翻两番。您说……这要是在您府里,坐得下吗?”
谢信是一等伯,比他只略高那么一点儿,府邸的规格也差不多。顺着他说的这么一想,觉得还真是个麻烦。
——他方才还真误会了。他以为谢迟是贵客多了,便不想叫他去了。
“对不住,我想岔了。”谢信窘迫地笑笑,接着认真替谢迟思量了片刻,俄而道,“一二百位塞府里,其实就算是亲王府也会觉得挤。一般这么大的宴席,都得分出去一部分人。洛安城里这么多酒楼呢,你挑个好些的包下来,到时再找个兄弟过去给你撑场就行了。”
谢迟的神情更苦了:“我哪儿有兄弟啊?!”
“哦……忘了,你独苗。”谢信咂咂嘴,怜悯地从碗里夹了个烧明虾搁到了他的饭上,又问,“那你有表亲没有?表亲不太走动的话,你夫人有没有兄弟?这都算自家人,拉来帮个忙四处敬一圈酒,礼数上就过去了,旁人不至于说你怠慢——他们总不能逼你分身啊。”
谢信说的理儿没问题,谢迟却越听越气虚。
他母亲去世得早,这么多年下来,和母族的走动确实非常少了,表亲更不熟悉。至于叶蝉的娘家……
谢迟悲愤地揉着眉心:“我夫人是从江南嫁过来的,娘家人都不在京城。现下请来不及啊!”
就算来得及,也没有头一回就把人抓来帮着应酬的啊?
再说,洛安城里像样的酒楼都不便宜,包下来大办一场几百两银子总是要花的。虽然他如今有了食邑的进项,可几百两银子也依旧不是个小数目。
“……”听他说完,谢信也没招了。
他瞅瞅谢迟,又夹了个焦溜丸子给他,怜悯地一叹:“那你就……自求多福吧。”
谢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