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旨意到时,她得一起接旨。
不止是她,这阖府的家人,除了爷爷奶奶以外都是皇帝的晚辈,这涉及过继的隆重旨意他们都要一起跪接。
于是叶蝉一边梳妆一边连声问周志才,孩子们都起了没?盯着他们好好吃早饭。
周志才说您放心,早就吩咐过乳母了。
叶蝉又问,容侧妃起了没?她虽是侧妃,但没经历过什么大场合,指个人过去帮她拾掇吉服,别有疏漏。
周志才马上让青瓷跑了一趟。青瓷那几个是宫里出来的人,对这方面的规矩比青釉她们熟。
叶蝉接着问,闵氏吴氏起了没?她们当下的身份没有朝服,但也得好好梳妆,别闹出个失仪的错处来。
周志才道昨天就特意交待了她们,让挑一身没穿过的新礼服出来。吴姨娘那边没有新的,闵姨娘借了一身过去,倒也合适。
叶蝉锁眉一喟:“又过得这么紧巴,这是还在接济家里?”
周志才欠身:“是,她是不敢变卖府里的东西了,可这平日的月例她愿意怎么花,旁人也不好管。”
叶蝉摇了摇头。
她心下知道,吴氏大概也有为难的地方。先前事发的时候,她娘家二话不说就道让府里卖了她,她不寒心是不可能的。但到底是共处了十几年的家人,扔下不管大约还是有些难。
而且,保不齐还有死缠烂打的事掺在里头呢。
所以吴氏往里贴钱,她虽然不高兴但也能理解。只不过,这样难免还是会折了府里的面子。
——就拿今天这事来说吧,这样要她们出面的场合,九年也就这一回。可就算九十年就一回,那也得好好应付啊?眼下是闵氏有衣服可借,万一闵氏也没有呢?
吴氏手头不留闲钱多给自己置办衣裳首饰,总归是个隐患。
叶蝉想着,等来日进了东宫,这样的场合指不准就要多起来,她这个当正妃的还是提前多操点心吧。
她于是吩咐周志才说:“你和青釉一起去算一笔账,今后每年多给闵氏跟吴氏置办两身礼服,春夏一身秋冬一身,钱从我这儿出。”
谢迟站在她身后几步外正由人服侍着换吉服,听言嗤地一笑:“这可不便宜,哪能让你破费?走府里的账吧。”
叶蝉从镜中一睨他:“我这些年,攒了好些钱呢。”
他最初有了食邑的时候,她的月钱就涨了,然后他还每个月给她多划了五两银子,说让她买点心。
五两银子那是什么概念?够寻常人家丰衣足食地过一年了,撑死她她也吃不完啊。
她便从那会儿就开始攒钱了,这些年,也就帮着明德园周围的佃农们过冬时花过几笔,大头都还攒着,越攒越多。除此之外,孩子出生、满月、百日、周岁,也都有人不知备什么礼便包个红包给她,数额往往都不小。
所以,别说给两位姨娘置办礼服了,让她再置办俩姨娘进来她都有钱……
谢迟笑了一声:“那随你。你给她们置办,我给你置办。”
叶蝉严肃地点头:“嗯,你的钱只能花给我!”话没说完她就绷不住笑了,笑了两声又赶忙道,“先不用置办了啊,我那一库的东西还用不完呢。”
西院,容萱感觉穿越至今都没这么手忙脚乱过。不过,她倒没觉得烦,也并不觉得这事耽误写稿子,反倒想好好体验一下接重要旨意的整个过程,这是多难得的写作素材啊!
所以,她很有耐心地在下人的服侍下一层层穿好了吉服,又坐到桌前一丝不苟地梳妆,只不过,在簪钗步摇一支支加到发髻上时,容萱还是有一阵心累——这些东西实在是太沉了!
同时,李明海还在眉飞色舞地给她讲近来的八卦(这在她眼里都是写作素材)。李明海说:“要说这府里头,也是一人一个活法。您可不知道,昨儿个正院知会各处细心准备之后,吴姨娘那边连一套没穿过的衣裳都拿不出来,把正院的周公公气得够呛。一问底下的丫头,说吴姨娘一直就是紧着府里给的料子做衣裳,自己一点衣裳首饰也不置办。”
容萱先前两耳不闻窗外事,对吴氏往家里贴钱的事一点不知情,听言不禁觉得很纳闷,奇道:“那她的钱都花哪儿了?”
谢迟早就是郡王了,她们一干妾室虽然一点儿“分内之职”都干不着,但月例还是跟着水涨船高。府里又包吃包住,有闲钱不拿去买买买还能干啥?
李明海又跟说书似的把吴姨娘之前干的事儿给她补上了,容萱恍然大悟:哦……原生家庭吸血啊!
“这个素材好。”她点头赞道,接着又说,“那你改天置办两套像样的首饰,给吴氏闵氏各送一套吧。”
没啥原因,有钱任性。
李明海应了下来,容萱又问他:“卓宁那边的事,办妥了没有?”
“妥了,卖身契按您的吩咐交给了他,他可以自己拿着去衙门立个户籍。宅子里也都收拾得不错,等过几日府里忙完了,下奴带您去看看。”
容萱点了点头,心里却有点怅然若失。
等到进了东宫,她就见不到卓宁了吧?也不知道出书还方不方便。
她对卓宁没有男女之情,但她担心踏进皇宫就真正没了自由。写作现下对她而言是半条命,如果到时候不能写作了……
罢了,现在胡担心也没什么用,走一步看一步吧。
辰时,众人都收拾妥当后过了不久,圣旨就到了。
一家子赶忙浩浩荡荡地往外迎去,谢迟和叶蝉走在前头,叶蝉后头两步远跟着容萱,再往后是孩子们,最后是闵氏、吴氏跟减兰。
这样隆重的旨意,是不能让宦官来宣的,挑选皇帝器重的臣子宣读才能彰显郑重。于是众人走到前院时,就看到了同样吉服齐整的忠王陆恒。
陆恒神色恭肃,展开那卷明黄的卷轴,抑扬顿挫地朗然读罢了旨意才缓和了神情,待得谢迟起身后,笑道了句:“恭喜殿下。”
一时之间,两个人的心情都不胜复杂。
在储君之事上,陆恒的经历很特殊。他见过皇长子、又和废太子一起长大。后来皇长子早逝,废太子因为才华不敌陆恒而对他心生嫉恨,最终在八年前的围猎中彻底的翻了脸。
而谢迟,又恰是在那次围猎里初露头角的。在那之前,也是忠王为了办妥恪郡王府的过继之事,给他谋了御前侍卫里的差事。
现下,忠王又眼看着谢迟成了太子。
世事可真是奇妙,有些令人瞠目结舌的事,其实是一步步走下来促成的必然;也有些一步步促成的必然,近在眼前时还是令人觉得瞠目结舌。
陆恒心下感慨了半晌,朝谢迟一揖:“册封大典礼部会另择吉日,请太子殿下先随臣入宫谢恩吧。”
谢迟本也不是爱得了势就耀武扬威的人,更不可能在忠王跟前耀武扬威,当即客气地还了一礼:“有劳了。”
府里其余的人,至此便可歇了。侧室们各回各的院子,叶蝉领着一众孩子们往正院去,这一大早上别看没干别的,只是更衣梳妆,但着实还挺累,大家都需要歇歇。
府外,谢迟在上马车前稍停了停,压音询问忠王:“陛下突然下旨,不知朝中的反应……”
陆恒的神色沉了沉,好似不知该如何作答。谢迟又道:“您是洛安城里第一个帮我的人,我心中一直敬您,也请您不必因为当下的身份有什么顾虑。”
陆恒略微松气,略作思忖,亲近地拍了拍他的肩头:“殿下不必担心,朝臣再怎么样,也还是要以陛下为尊才是为臣之道。今后几个月纵使不太平,殿下也只做好自己的事便可,废立储君是大事,但凡殿下不出错,朝臣要闹也不碍事。”
他这么说,谢迟就懂了。
——陛下真是在和满朝文武硬怼啊?
谢迟心情复杂地上了马车,很快,马车缓缓地向皇宫驶去。
他还没行册封礼,虽然太子之名凭着圣旨也算坐实,但许多事都要在册封礼后才能办妥——比如入主东宫、比如择定太傅。
但现下,太子的半君仪仗也已经备妥了。仪仗随着忠王而来,护送他一道回宫谢恩,浩浩荡荡的人马颇为惹眼。于是他还没到进皇城,城中的议论就已经热火朝天了。
百姓们对朝中之事知之甚少,不知道陛下册立的是谁,也不知朝中是否还在争,只认出这是太子的仪驾便行大礼跪拜,“太子殿下千岁”的呼声伴随谢迟走了大半路。
谢迟头一次体会到,君临天下大概是种什么感觉。
相比之下,谢恩的过程倒是显得格外冷清。
他走进皇宫,傅茂川在宣政殿旁迎上了他,领着他往紫宸殿去。然后傅茂川告诉他说:“等到册礼之后,还要再觐见谢恩,今天这回不打紧,您磕个头就行了。”
傅茂川说到这儿,脸上僵了僵:“这个……朝中有些议论您也知道。有几位大人正好……正好这会儿凑过来跟陛下议起了事。陛下虽不乐意,可又确实是正经事情,不好推脱,就请进去议上了。”
呵。
谢迟笑了一声:“那我等等。”
傅茂川欠身道:“陛下的意思是,您别等了,再殿外磕个头便可回去,也免得几位大人出来后生出什么不快。”
傅茂川说着这个都来气,他觉得今天来的这几位大人简直是成心恶心陛下。
册封太子,这是多大的事啊?何况还加上陛下现在膝下无子,如今是又有了太子又添了儿子。要是他们不来,陛下肯定要把太子请进去好好说说话才是,如今可好,呵……
傅茂川就想,他要是皇帝,他也得让谢迟磕个头就走——你们恶心完我还打算出门给太子脸色看?那这算盘打得未免也太美了!
谢迟自己也想得开,反正册封礼之后,该觐见总能觐见的,到时便是天大的事都不能过来搅合,于是便依言只在殿前磕了头。
他去磕头时,傅茂川和陆恒都退远了,傅茂川遥遥望着他,一声长叹:“陛下的心事可算了了。”
陆恒点点头:“那是。”
而且,这位太子怎么着也能甩废太子八条街,照这么算,可能还算因祸得福?
自这日之后,府里就又忙碌了起来。
谢迟一时半刻不能住进东宫,一是因为册礼还没行,二是东宫空了几年,怎么也得修整修整。
不过即便没住进东宫,他这太子也是一样的重要。皇帝便派了御令卫,将王府把守得密不透风,生怕有人做糊涂事。
另外,府里也还有不少事要安排,头一样大事,是爷爷奶奶日后怎么办。
在这事上,皇帝很大方,他的意思是一道接进宫里就是,反正宫里有的是地方,可以挑个舒适安静之处让他们颐养天年。
谢迟和叶蝉呢,当然也是想好生赡养二老的。
然而二老的意思却是:“不去!”
他们说自己年纪大了,一辈子过得也都自在逍遥,进宫难免会不适应,还是府里头住着舒服。
“我闲的没事就爱跟街坊下棋,你奶奶呢,喜欢跟丫鬟在咱花园里遛弯儿。”谢祷这么说。
谢迟便劝他,道您进了宫肯定也能找到人陪您下棋,奶奶遛弯可以去御花园啊,御花园的风景可美了!
“御花园是美,可是宫里人多啊,见了面总有不少礼数。”谢周氏连连摆手,“还是咱自家好。”
谢迟和叶蝉愁坏了,谢周氏睇着他们笑:“你们就放心吧。这么多下人伺候着,我们好着呢。再说,你当着太子,就算三年五载的不露脸,他们也没胆子不尽心啊!”
这道理是不错,可他们自然还是不放心,叶蝉便又劝说:“那您不想孩子们吗?您若留在府里,见孩子们可就不方便了。”
谢周氏噙着笑斜了她一眼:“实话告诉你,我还真不想。”
他们说,这辈子过得都挺乐的,照顾完儿子照顾孙子,现下的曾孙若在眼前他们肯定会操心,但不在眼前他们也放得开。
奶奶说,在我心里,最要紧的是你爷爷;爷爷跟旁边搭茬说,是,我俩这个岁数了还能在一块儿,就什么都挺好。
谢迟和叶蝉突然就觉得不好再劝了,待得从二老院中退出来,叶蝉心里又甜又苦地望向谢迟:“听奶奶那么说,我觉得……”
谢迟一哂:“我觉得再过几十年,我们也是那个样子。”
“……是。”叶蝉点点头。
到那时候,他们大概会乐得看儿孙满堂,乐得看重孙们健健康康长大。但是,他们也未必想为重孙们操多少心。
人本就是为自己而活的,到了从心所欲的年纪,自然更是自己怎么舒服怎么来,不该让他们迁就旁人太多。
叶蝉边想着,边斜眼偷瞧了瞧谢迟,觉得等到几十年后,他肯定是个丰神俊朗的老头!
在她把暗搓搓地目光收回去后,谢迟也偷眼看了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