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德见刘荃在看场中英姿飒爽的青年,主动道:“此人名为简晓令,祖籍是宁安人士,之前在京中,后搬至绥锦。”
他偷偷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煜亲王,继续道:“他的祖父,正是负责过您脉案的简太医。”
刘荃当然记得简太医,而且也记得简太医和他的长孙治好了煜亲王的魇症。
在徐家利用简遵友试探刘煜之前,刘荃对这个老太医的印象不错,但在简遵友去了煜亲王身边之后,他对简遵友就没什么好感了——攀附煜亲王的小人,有什么品德可言,过去那派正直不阿的样子,恐怕也是虚伪的假象。
若是寻常听说有大夫家里的人弃医从武,他可能还有几分兴趣去听,但听说是简家的,就没那么多兴致了,连带着对简晓令自然没了好印象。
可偏偏这家伙还格外优秀,不仅相貌堂堂,气质不凡,还成为场内唯一一个九箭都未脱靶的人,甚至射中红心两次,让刘荃想要给个差的名次都不行。
殿试名次揭晓后,朝中官员会在太和殿唱名,并在宫城门外挂榜,天子赐给武状元盔甲。然后由十六卫护送武状元归第,以示恩荣。
第二天,在兵部还会举行盛大的“会试宴”,新科武进士皆会得到陛下赏赐。只是由于科甲等级差别甚大,同样是武进士,鼎甲、二、三甲得到的荣耀却大不相同。
虽然刘荃心中不喜简晓令,但其优秀众人皆见,做不得假,再加上还有煜亲王在旁盯着,他只能以其他人策论更佳为由,点了三鼎甲,让简晓令屈居二甲第一名。
殿试以后,这些武进士通常会由兵部授予官职,但也有特别优秀的,会由皇帝钦点,留在十六卫。
考虑到简晓令的身份,刘荃考虑着要把他留在京中,然而一向无欲无求的煜亲王却找刘荃要人了。
第161章 谈心
“简晓令原本就在臣立阳军中, 如今回绥锦,也可再上阵斩杀妖魔,为陛下守卫边境。”
煜亲王看向少帝:“陛下也说,简晓令比之瞿丰、易晗和王奚等人稍逊, 三鼎甲留在十六卫, 可保护陛下, 这也是惯例……至于这稍逊的,就让臣带回绥锦调_教吧。”
简晓令在骑射一项中表现格外突出,但刘荃心中不喜他出身, 说其“稍逊”只是故意找茬, 没想到竟然被煜亲王拿来当做理由, 顿时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
他绞尽脑汁才想道:“简晓令确实优秀,又在立阳军历练, 自然不同凡响,朕甚爱之, 委实想留他在十六卫……”
少帝一边说话,一边用眼神看向蔡鹏等人, 希望他们这个时候站出来为自己说话。
可惜, 尚书令蔡鹏、吏部尚书陈雪和兵部尚书开元, 皆陪陛下经过整个殿试, 自然知道陛下对那简晓令并无多少喜欢,只是现在见煜亲王要人,才突然转口。
蔡鹏在心中默默叹道:比之先帝来,陛下恐怕还是太年少了些, 喜怒皆放在脸上不说,还有些意气用事了……
这个时候若是顺着陛下的话说,为陛下助阵,也未必能让他如愿,而且还会激怒明晃晃要人的煜亲王,实在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但凡有些脑子的人都不会选择这个时候开口。
但臣子的苦心,年少的皇帝显然没办法领会。
他只觉得眼前这些所谓的肱骨之臣皆是胆小怕事、懦弱奸猾之辈,根本不敢跟煜亲王对峙,哪里还谈得上好好辅佐他。
心中莫名生出一股难以压抑的恼怒,刘荃只觉得自己这个帝王做得也太过憋屈了。
刘荃想,若是在煜亲王这个臣子面前,他连一个武进士都留不下来,那岂不是告诉所有人,皇帝畏惧摄政王、低他一等,顿时觉得不能退避,必须在这件事上据理力争,把刘煜的势头压过去,给他一点颜色看看,让他知道君臣之别!
所以他不等刘煜说话,就想让这件事尘埃落定:“煜亲王不用多说了,朕一定要把……”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刘煜张口道了一声“陛下”,没有半点犹豫,直接打断他的话。
因煜亲王的胆大妄为、目中无人而心中恼怒的刘荃在看到煜亲王幽暗深沉的眼眸时,就好像突然被人泼了一盆冷水,心中胆颤不已。
——他刚刚是怎么回事?难道是中邪了吗,怎么一下子没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就这样跟刘煜杠上了!现在可还不是跟刘煜正面对决的时候啊!
后悔不已的刘荃这才觉得背后冒出冷汗来,庆幸自己到底没把话说死。
没有把话说死,还有回旋的余地……但刚刚他态度那般强硬,此时改口又觉得有些下不来台,一时时间尴尬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
不要说帝王了,就是蔡鹏等人也没有想到煜亲王竟然会为了一个小小武进士,如此跟陛下针锋相对,半步不让。
这显然不是因为简晓令本身有多重要,而是煜亲王在向年轻的帝王示威……看来,先帝的遗旨终究是让他耿耿于怀,因在别处无法发难,于是选在这种看似琐碎的小事上表达出来。
刘煜可不管他们心中是如何猜测的,他若不能把简晓令带回绥锦,还让他留在了天子的十六卫中,那他的晓年,还有简家人,岂不会为了简晓令担心死。
刘荃想要状元瞿丰、榜眼易晗,随他去,想要这一批所有的武进士都为他忠心效命,也随他去。
但简晓令他必须带走,绝对不给刘荃为难蹉跎晓年家人的机会。
这时候蔡鹏知道,若再不打圆场,给少帝一个台阶下,恐怕就真的严重了,虽然明知道此时开口会得罪陛下,他还是不得不开口道:“立阳军乃当世雄狮,臣听说那简晓令是出自立阳军,也不禁欣赏几分,陛下向来尊敬煜亲王殿下,想来爱才之心犹甚。”
刘煜看了一眼白发苍苍的老者,就知道刘炘为儿子选的这位顾命大臣,不仅能干,而且是真心为刘荃着想的人。
把这样的人封为太师,留在刘荃身边教导他,而不是选丁灏这等稍显油滑老练之人,刘炘可谓用心良苦。
可惜,他的儿子有没有容人之量,就不得而知了。
蔡鹏并不知道煜亲王对自己的评价,他低头继续道:“简太医当年为陛下问脉,陛下重情,因此看重简晓令,乃臣子之福……不过,简太医如今也在绥锦,若是能让简晓令去立阳,离他这位祖父近些,多尽些孝,也是件佳话。”
先是将立阳军夸赞一番,再把简太医搬出来说事,就是点明少帝对简晓令改变态度、非要将“稍逊”的他也留在十六卫,是因为惜才和旧时情谊,并非与煜亲王对着干。
再以尽孝为由,给刘荃一个台阶下,也正好符合帝王仁孝治天下的定位,可谓十分周全了。
刘荃闻言,心中先是生出一股委曲求全的怒意,和对蔡鹏这时候才跳出来讨好煜亲王的鄙夷,好不容易压下又在翻腾的火气,笑着开口道:“太师所言,正是朕心中所想……身为武将,原本就有诸多身不由己,如此让他留在立阳,多少能全些孝心。”
他对吏部尚书陈雪和兵部尚书开元道:“就这样安排下去,瞿丰、易晗、王奚和宋桡等,到十六卫,简晓令,就让皇叔带回立阳去。”
说完,刘荃原本想讨好地看向煜亲王,看他有没有消气,但又觉得自己身为帝王这般给一个臣子伏低做小,实在太过丢人,于是只能佯装劳累了一天,有些疲乏,让煜亲王和众臣退下。
他并没有注意蔡鹏低下头时眼中流露的失望。
——若是先帝,此刻早就接着刚刚他所言,以仰慕立阳军为由,把瞿丰或者易晗送去立阳军"历练"一番了……
瞿丰是京城人士,易晗乃是皇后的亲戚,此二人忠心有,若是能送去立阳,也是个好机会。
但少主跟煜亲王斗气,此刻又草草了结此事,没有抓住机会,实在遗憾得很。
众人退下之后,他回到自己的寝殿太极殿,靠在椅子里闭目养神。
余德想让陛下好好休息,正准备带人退下,这时候刘荃让他把秦太医配的药香点上。
知道少帝此刻的心情不好,余德也怕触其怒意,于是也没有多说什么,就去取了香炉来。
——陛下最近为了煜亲王的事情,难免劳累,点这药香可稍微放松一下。连他这陪在旁边的,闻着这药香都觉得舒坦,陛下若能因此暂时忘却烦恼,也是好事……
当殿中弥漫起熟悉的味道,沉默的帝王突然闭着眼睛道:“这世上,还有谁能比这药香,更讨人喜欢,更善解人意……都是些不得朕心的废物。”
余德闻言,更不敢说话了,只默默站在旁边,为刘荃守着。
……
按照惯例,武进士授官之后,除了留在十六卫的人,其余人等即刻赴任。
因着简晓令的事情,帝王半点留他们的心情都没有了,却不想煜亲王比他还着急。
简晓令一拿到授命,煜亲王就亲自带着他离开天京往封地去了,留年轻的帝王后知后觉地后悔没有安排准心腹到立阳去探探情况。
刘煜恨不得立刻回到绥锦,但不能自己用镇魔营,却让晓令自己坐马车,所以只好策马赶路。
好在简晓令也算是行武多年,又在立阳军历练,而且还有魂魄之力,天资高、身体素质极好,并不比刘煜身边亲卫差,他同样想念祖父他们,所以希望尽快回家。
于是,一行人紧赶慢赶,很快就回到了绥锦。
晓年和简府众人翘首以盼,好不容易盼回了刘煜和晓令,一家人团聚之时的激动与快乐,不可言说。
简晓令没有立刻去军营,在家中休整几天。
他和煜亲王的归来,一扫因先帝大行、少帝登基带来的阴霾,再加上简府也确实出了个武进士,值得庆贺。
此刻已经出了国孝,举办家宴、宴请宾客都不在限制,所以简家就借着这等喜事,操办了一场,让家人和朋友好好乐呵、乐呵。
虽然是高兴的时候,不过晓年还是把热腾鹏的武进士叫到自己的房间。
简晓令见他有话跟自己说、却还有些犹豫的样子,就知道兄长要与自己说的事,必定有些为难。
他仿佛猜到了什么,于是像小时候那样,捏了捏晓年的手:“是我参加殿试,不是你参加殿试,为何你倒瘦了?”
晓年听了他的话,感觉很是奇妙……同样的话,几年前的晓令和现在的晓令说出来,真是不一样。
小时候他这样说,还有些小大人的感觉,现在却已经完全是大人模样,颇有些威严。
堂弟已经是独当一面的成年人了,这让晓年骄傲的同时,也少了些顾虑。
他对晓令道:“我听殿下说,你在殿试明明表现得很好,尤其是骑射功夫,更是数一数二,可惜陛下喜好策论较佳的几位,你是怎么想的?”
——你心中可知,是什么原因不得陛下喜欢……有没有因此感到委屈?
晓年看向自己的弟弟,目光关切而直接。
他们之间无需藏着掖着,有些话一定要说开来,不能让彼此去猜。
第162章 还愿
简晓令原本就有猜测, 如今听到堂兄这样问自己,就更加了然。
他只是没想到,煜亲王竟然连这件事都跟兄长晓年说了。
祖父、父母和晓年没有跟他一起进京,没有跟他一起经历殿试, 所以并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 也不知道自己这个二甲第一名, 其实得来的并不是荣耀……可要说有多委屈,也不尽然。
晓令又捏了两下他的手,才松开道:“我大概知道原因。”
祖父曾经负责过陛下的脉案, 后来却携一家老小跟煜亲王来了绥锦, 晓年又是给煜亲王治病的大夫, 虽然一开始是因为徐家使坏,但结果已然如此, 他们简家跟煜亲王府已经撇不清关系。
在陛下看来,这就是简家背信弃义、攀附煜亲王, 自然不会对出身简府的他有什么好感。
其实还有件事,兄长晓年不知道, 晓令也没有跟煜亲王讲……在离京的时候, 曾有人对他旁敲侧击过一番。
“简大人年轻有为, 此去绥锦, 有煜亲王殿下在,自是可以平步青云、一展宏图,只是您的兄长身为殿下的大夫,深得殿下信任, 旁人少不了说些闲言闲语,觉得大人这官位来得有些……”
对方没有把话说全,但简晓令哪里不知道对方想要说些什么。
无非是觉得,晓年在煜亲王面前得势,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这个堂弟也沾了光,跟着发迹起来,只用了短短三年的时间,就完成了别人十几年、甚至二十年才完成的事情,以后在立阳军也会得到拔擢重用,前程似锦。
这样简单的挑拨,若放在一般人身上,应该还挺有效果的。
自己的才华别人看不到,自己的努力别人也看不到,旁人只看得到煜亲王殿下和他的兄长,放在任何一个有心气的年轻人身上,都会意难平。
更何况十六卫是天子嫡系,留在十六卫的人,往往比在军中慢慢积攒军功的人升迁要快。
但凡简晓令心中有骄傲、有自尊,自命不凡些,就会觉得自己在殿试上受了天大委屈和冷待,再听到别人说这样的话,恐怕都会对煜亲王和家人心生埋怨。
可惜,他简晓令弃医从武,由始至终都并非为了在朝廷那里讨得一官半职、在皇帝面前得到什么青眼信赖,至于是不是三鼎甲,那就更无所谓了。
所以对受到冷待和不公,他有过有生气,有过难堪,也有过委屈,但这些负面的情绪从来不会对自己的家人发,于他有栽培之情的煜亲王,当然就更不是他该埋怨的对象。
晓年幼时曾有失魂症,一直痴痴傻傻,常常被人指指点点,简晓令那时候就在心中立下誓,将来长大必要护他周全,护家人周全……这是他从武的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