攸桐站在书案边, 足足将那砚台盯了好半天。
这世上有无数方砚台,除了极便宜的大同小异外, 但凡有点身价的,都因其质地、纹路、手艺、雕饰及外型而各不相同。她买给傅煜的那方虽非名品,质地却也不差,烫了墨金的松鹤图, 亦有京城里小有名气的严家砚的徽记,在角落不起眼处。
她眼前这方, 徽记、雕饰、质地等等皆跟她买的全然相同。
严家砚只在京城开了店铺,这东西必是来自京城, 也不可能是旁人送的——且不论那活灵活现的松鹤和徽记、成色, 单论这质地,只上乘而已, 以傅煜的身份, 旁人要送礼定要挑珍贵名品, 千里迢迢地买个平庸俗物给他,岂不是作死?
攸桐仔细看了好几遍, 心里已是笃定, 这就是她买的那方!
傅煜面上半分不露,却千里迢迢地带这俗物回齐州,摆在书房用, 连沈飞卿苦心搜求的珍品都不屑一顾, 背后藏着什么意思, 不言而喻。
说不感动那是假的。
自己的东西被人珍视, 又是如此细微隐晦,无意间被她窥破,能不欢喜?
像是慢行在郊野,转身看到荆棘背后有猛虎细嗅蔷薇,击中心尖最柔软的地方。
攸桐呆呆地站在那里,指尖摩挲砚台,片刻后,又环视四周。
这书房跟她头回来时没什么两样,贴墙的高大书架上摆着兵书,丈许的黑漆长案上摞了案牍,拿铜虎镇纸压着,那座笔架如险峰陡峭,笔洗是陶制的,不算精致,却颇为古朴。案边摆着铜鼎,博山炉里从没有过烟火,而那柄染了血、锈得残缺的剑则悬挂在进门最醒目处,平添威仪冷厉。
她初来时,不太敢看那柄残剑,只觉满是烽烟杀伐的冷厉肃杀。
此刻再定神去瞧,却仿佛看到杀伐背后的铁血丹心、袍泽情谊。
亦如傅煜那个人。
攸桐站在门边,仿佛还能想起那天他临窗站着,阳光照进来,刀削般的侧脸笼出点阴影,风姿出众,如玉山巍峨。
平心而论,傅煜其实很出色,身材相貌、手腕能力皆出类拔萃。听周姑闲时说笑,满齐州城的姑娘,没几个不仰慕于他,若非傅煜冷厉威仪、叫人敬畏,出门怕是能掷果盈车。更别说,宽肩瘦腰之下,还藏着那般劲猛贲张的胸腹。
只可惜……
攸桐暗自摇头,心里莫名有点失落,到望云楼站了会儿才回南楼。
给斜阳斋的药膳已然准备妥当,攸桐如常送过去,待傅德清用完,回来歇午觉。醒来时,窗外隐隐响起雷声,风吹得窗扇乱晃,少顷便有唰唰的雨打在屋檐,疾风骤雨突如其来。天光渐渐昏暗,这等天气自然没法到北坡散心,攸桐索性到侧间书案旁坐下,翻看前几日抽空写的食谱。
春草端了盘刚切好的果子进来,没敢打搅她,轻手轻脚地搁在桌上,又退出去。
外面雨声嘈杂,攸桐静了静心,磨墨铺纸。而后,从书案最底下的抽屉里,取出一个拿线装订的本子。那本子是拿裁成二尺见方的宣纸装成,有四十来张,内页起头是漂亮的簪花小楷——
京都涮肉。
开火锅店并非一朝一夕所能做成,从选店面、找人手、准备食材,乃至可能碰见哪些麻烦,都有许多事须提早考虑,否则等出了岔子亡羊补牢,那可就晚了。攸桐困在府里,能做的不多,先前盘算许久,只觉琐碎的事极多,索性挨个记下要筹备考虑的,写到这策划书里,一项项慢慢筹备。
已有十多页了,上头许多事也渐渐有了眉目。
攸桐只管咬着笔头,认真而专注。
……
寿安堂里,此刻的沈月仪却是心神不宁。
前晌女眷闲谈,梅氏那句试探后,她的心便悬着,噗通乱跳,过后傅煜忽然登门,更是让她喜出望外。
正月里陶城偶遇,她在会面之初,只觉傅煜英武风姿过人,可惜匆匆一晤,没能多看两眼。初到齐州,她是客居傅家,跟傅煜见面的机会更是有限,好容易投老夫人所好,住进了寿安堂,谁知傅煜当日便南下平叛取了。
亦隔数月,久别重会,哪怕竭力端庄克制,沈月仪亦按捺不住。
借着抬头瞧老夫人的机会,沈月仪好几回将目光挪过傅煜身上,看他背影挺拔昂然、风度沉稳刚健。心思摇动之际,甚至连老夫人说的话都没细细琢磨,待傅煜走后,便殷切地瞧向母亲,意思是请她再探口风。
谁知道,梅氏竟是忽然闭口,半个字都没再问。
在沈月仪第三回投去询问的目光时,还微不可察地摇头。
沈月仪当时心里微微诧异,因老夫人在场,没法深问,只能忍着。
这一忍便是数个时辰,直到用完午饭后梅氏回东院,沈月仪也没找着单独细问的机会。
午饭之后,老夫人去歇午觉,沈月仪无事可做,到抱厦里琢磨心事。
外面雨声时疾时徐,檐头的水砸在青石板上,动静不小。她想着今晨梅氏的神态,想着傅煜跟攸桐说话时那旁若无人的姿态,越想越是气闷,心浮气躁,索性翻身而起,打算冒雨往东院走一趟。
还没出门,却见外头珠帘一晃,老夫人睡醒,拄拐走了进来。
两人打上照面,沈月仪当即微笑着扶住,“老夫人今儿睡得倒轻,还以为要再睡会儿呢。”
“难得碰见这样大雨,过来听会儿。这抱厦外面有几株芭蕉,听雨最好。”老夫人打量她神情,浑浊的眼底似有了点关切,“你是听雨呢,还是想心事?”她久在内宅,这辈子打过交道的高门女眷不知有多少,对沈月仪和梅氏这等人,一眼便能看透,眼神亦带几分洞察。
沈月仪只垂首浅笑,“我……听雨呢。”
这自然是假话,且是故意叫她瞧出来的假话。
老夫人任由她扶着,走到里面,叫她推开窗,就着噼里啪啦的雨声,慢慢地道:“今早你姑姑提起澜音的婚事,我也想起来,你跟澜音年纪一般大,这事儿也拖不得了。难为你肯陪着我老婆子,为我解了许多烦闷,你的事,我自然要操心。月仪——跟祖母说说,你中意怎样的男子?”
这话出乎沈月仪所料,她心跳渐快,脸上浮起晕红。
“月仪能陪着祖母,已经很高兴了。”她答非所问,面露娇羞。
老夫人便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事不必害羞。齐州城才俊不少,不管是饱读诗书满腹才华的,还是身手出众能征善战的,只要你中意,我定会撮合。像是秦家几位公子,还有常往来的魏天泽,都是极出挑的。哪怕家世不高,有你姑父照料,将来必能成器。”
这话语气慈和,满怀关爱。
听在沈月仪耳朵里,却如雨水凉飕飕地灌进来。
她满心以为,老夫人留她在寿安堂是想将她留在傅家。
怎么听这话却像是……
沈月仪心里咯噔一声,却不敢流露半分。
期待落空,心乱如麻。她当然不敢说中意怎样的男子,免得老人家误会,乱点鸳鸯谱。但如今这情形,她更不敢剖白心事,说她喜欢傅煜——老夫人看中后帮她筹谋是一回事,她不知好歹往里钻又是另一回事,老夫人最看重姑娘家贤良淑德,她很清楚。
这种事,哪怕要挑明,也只能由沈氏旁敲侧击,她和梅氏都不能太直白的。
沈月仪九曲回肠,垂首半天,才低声道:“我……还没想好。”
“那就慢慢想。”傅老夫人拍拍她肩膀,“府外那么些才俊,你看中的,我都成全。”
……
雨如倾盆,从午后一直下到傍晚,将屋檐树梢的灰尘都洗得干干净净。
攸桐沉浸在纸堆里,觉得天色昏暗,便让春草掌了灯,接着写。砚台里墨磨了几回,纸上的底稿删改几回后妥当了,她才誊到那本策划书上。而后,将写废的纸撕碎,揉成团,随手丢在旁边纸篓,再将本子收入抽屉。
手腕悬笔太久,已然酸痛,攸桐揉了揉,才要活动脖颈时,视线忽然顿住。
侧间门口垂着的帘帐旁,离她五六步远处,傅煜不知是何时回来的,正瞧着她。
他仿佛站了很久,那身湖蓝色的长衫纹丝不动,唯有双眼深邃如暗夜。
攸桐方才满脑子仍想着外面的事,垂头沉思没留意,这会儿陡然瞧见,险些惊了一跳。飘远的心思骤然回笼,她眸光一紧,起身时,腿脚坐得有点僵,下意识扶着书案,微微一笑,“夫君何时回来的,也不说一声。”
“刚回来。”傅煜淡声,踱步近前,目光只在她脸上逡巡。
攸桐前晌才窥破他藏着的心思,被他如此注视,心跳不知怎的有点快。
她低头避开目光,瞧着天色已晚,想绕过去叫人摆饭,却忽然闻到他身上的酒味,渐渐靠近。他在她跟前驻足,那酒味便将她包裹,闻着像是喝了不少。
攸桐微诧,这才想起他今日外出是犒军,想必难得的在营里喝了酒。
遂抬眉道:“我让夏嫂煮碗醒酒汤吧?”
“不用。”傅煜站在案旁,颇有点揽住她去路的架势,往收拾干净的案上瞥了一眼,“写什么呢,那样专注,脚步声都听不见。”
“食谱啊,夫君见过的。”
换作平常,他既提及,攸桐定不会遮掩。不过如今傅家正逢内忧,傅德清躺在榻上没法动弹,傅煜肩上扛得担子太重,她若说了,夫妻俩又得为此事烦心。她受着傅家的庇护,哪能在这节骨眼添乱?
目光扫见笔架旁的钥匙,赶紧抓过来转移话题,“两书阁的钥匙,物归原主。”
“你留着吧。”傅煜没接。
攸桐诧然,抬头便对上他的目光,深沉如墨的暗夜苍穹般,意味复杂。
那目光令她心头微跳,前晌那一番纠结心思浮起,她看到他的胸膛近在咫尺,喉结滚了滚,气息热热的扫过她脸颊。攸桐脸上被那酒气熏得微热,声音也结巴了起来,“两、两书阁里有夫君处置军务的文书,想来都是机密。这钥匙分量太重,我不能留。”
说着,就想逃离。
傅煜却忽然伸臂拦住,手撑在旁边书架上,身躯如山岳般,拦住去路。
可怜的攸桐,立时便被困在书案与书架的间隙里。
而傅煜沉默不语,只认真看着她,甚至倾身靠近。
外面雨已停了,屋里光线昏暗,唯有烛火明照。他那张脸贴过来,眉眼英俊、轮廓硬朗,那一身冷硬的气势带着几分压迫之感,是男人雄健的气息,左手摸过来捏住她手腕,眼神深邃而专注。而微敞的衣领里,锁骨清晰分明,无端叫攸桐想起那回窥见的胸腹轮廓,叫人脸红心跳。
她退了半步,在他的目光注视下,渐渐脸红紧张。
傅煜半醉的眼底,也渐渐浮起温柔,夹杂几许歉然。
“你是我的妻子,同床共枕,性命相托。这把钥匙,怎么禁不起?”他靠得更近,两只眼睛攫住她目光,温热的气息落在她鼻尖,“先前你说的事,这回南下时,我认真想过。从前是我考虑不周,轻慢了你,我——”他顿了下,有点狼狈尴尬,却仍清晰道:“我很惭愧。”
不高不低的声音,嗓音被酒意熏得微哑。
他抓着攸桐的手腕,抬起来,压在他胸口上,“你若生气,打我就好,绝不还手。”
攸桐呆愣愣的看着他,手腕像是被滚烫的烙铁钳住,那热意迅速蔓延,令她脸上涨红。
“你——”她开口,在他胸口轻轻捶了下,“当真不还手?”
“嗯。”傅煜仍盯着她,眼神专注,“从前的错,让你受的委屈,往后我会弥补。”
可不就是委屈吗?在京城里被人污蔑议论,好容易熬到出阁,千里迢迢地嫁过来,却碰上他那轻慢冷淡的态度。傅煜又是那样冷厉高傲的性子,生杀予夺、威仪端肃,让她连抱怨都不敢,只能小心翼翼地偏安一隅。要不是她心宽,早就气死了。他还没事人似的,要不是拿酒遮脸,都不肯说半句软话。
攸桐被他一说,果真勾起点委屈,凶巴巴地瞪了他一眼。
那眼神神情,却叫傅煜心里一疼。
他捏着她手腕,再度挪到胸口,躬身靠近时,鼻尖几乎抵着她。
“攸桐,留在这里,行吗?”
声音不高,但他的心跳却从手掌心传过来,让她跟着心跳咚咚。
他那只支撑在书架后的手不知是何时挪到了她后腰,攸桐被箍在怀里,进退不得。目光似被他攫住,周遭都是他的气息,卷着酒味,让她连思考都艰难,攸桐咬了咬唇,想说不行,傅煜的目光却在那一瞬骤然暗沉深浓,微微侧脸,拿唇瓣封住她的声音。
他的唇微微干燥,虽是亲吻,却不得要领,紧紧压住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