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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天泽脸上有点尴尬, 嘴唇动了下,却又不知如何称呼, 只抬手抱拳。
    傅煜瞥了他一眼, 没做声, 拨转马头,往旁边一处山坳走——那边地势低洼, 四面都是土丘,不易被远处的人瞧见。附近的百姓已然逃走,就只剩巡逻的兵士和斥候往来, 目下仍是魏建的地盘。傅煜既孤身前来, 显然是身后有周全防备。
    魏天泽闷声不吭, 黑影走出数步,跟在后面。
    已有许久不见,傅煜风度如旧,沙场染血的狠厉稍敛,多了君临天下的端毅沉稳。上回碰见,还是在齐州的东林寺,他逃出牢狱,先捉了傅昭为质,后又挟持攸桐,凭着那把将佛寺稍成残垣断壁的大火,硬生生逃出生天。
    那之后呢傅煜顺风顺水,抱得美人归后,迅速将泾州赵延之收入麾下,而后勤王得先,拿下京城把持朝纲,最终登临帝位,父子兄弟齐心,得百姓爱戴。
    而他呢?
    直到傅煜的马蹄在山坳停住,魏天泽才收整心绪,端然道:“许久不见。”
    “我来找你。”傅煜开门尖山。
    “为鹰嘴关的这场仗?”
    傅煜不置可否,片刻后道:“魏建称帝自立,你又得了东宫之位,数万雄兵守关,又有地势之利,本该春风得意。孤身在游荡,想来是有事。”他翻身下马,瞧见草丛里有个光秃秃的石头,就势坐下。
    魏天泽亦坐了。
    一位是御驾亲征的帝王,一位是拥兵守关的太子,本该势不两立,此刻却没人流露杀意,只各自据石而坐,仿佛中间有个无形的桌案横亘,以供谈判。不过相较之下,两人的心境和气势却是截然不同。
    魏天泽心里压着战报的事,又刚跟魏建吵完架,显然气势更弱。
    不过既然傅煜送上门,倒是良机,遂道:“确实有件事作难。”
    “说来听听。”
    “西蕃得知这边内乱,发五万大军压境,想趁火打劫。但这边兵力有限,鹰嘴关和边关只能选一个。倘若换了你,会如何选择?”
    傅煜颔首,并未回答,转而道:“你既封了太子,自然知道情势。泾州赵延之已归顺于我,境内安稳,北边的永宁不必说,宣州一带有傅家兵马驻守,也有朕的外祖和舅舅打理朝政。剩下楚州虽乱,这半年间已然归服,建昌的事有傅暲亲自安排,贺源中在旁协助,也可保无虞美。四海之内,就只剩魏建负隅顽抗。”
    见魏天泽垂眼没反驳,续道:“朕本无需亲征。”
    “但你来了。”
    “战事拖得太久,耗的都是兵将的性命和百姓掏出来的钱粮。亲征能速战速决,不令天下分崩离析,比起魏建底下那些贪官恶吏,朕另选贤才,于百姓有益无害。”
    这道理,魏天泽自然明白,而傅煜亲临险要关隘,孤身踏进魏家的地盘,这背后的考量魏天泽能猜得到,亦明白了答案。虽立场不同,但比起魏建视百姓如草芥的做派,傅家的胸襟和气度,他一向敬佩。
    “所以西蕃的事,你如何打算?”他听见傅煜反问。
    魏天泽眉目锋锐,几乎毫不迟疑,“我自然选边关百姓。”
    “魏建却不愿,对吧?”傅煜觑他神色,便知道答案,“既如此,何必追随他?”
    良久的沉默,魏天泽抬头时,面上微微黯然。
    “除了遂州,我还有地方去吗?”
    四海之内,除了遂州,都已是傅家的地盘。而他跟傅家……十余年的潜伏欺瞒、借傅家信任而做的挑拨行径、刺杀魏攸桐、背叛傅煜、挟持傅昭,每一件恶事魏天泽都记得清清楚楚。
    事关军政机密,罪行太重,傅家岂会容他?
    更何况十年相处,旧日情谊有多重,背叛的担子便有多重,沉甸甸地压在肩上。面具揭开、血肉袒露,魏天泽也没有面目再去见昔日的旧友、师父。
    想施展拳脚、不负磨炼,他只有这方天地。哪怕知道魏建不是善类,知道遂州的小朝廷摇摇欲坠。
    风吹过山坳,带着暑气。
    傅煜沉眉盯着他,来之前的暗恨、藏了数年的愤怒,在得知他仍选百姓时稍稍化解。眼前的人虽可恨,却仍有昔日少年英武将军的底色,曾拼着性命英勇杀敌、护卫边关;也曾不顾生死救护沙场上并肩的兄弟,同进同退。
    抛开个人恩怨,他在齐州立的诸多功劳,胜于那些恶行。
    沉默片刻后,傅煜道:“作为朋友,你很可恨。但作为战将,从前的你很可敬。于朝廷和百姓而言,是不可多得的将才。”
    这话着实出乎所料,魏天泽心中震动,诧然看他。
    两只熟悉之极的狐狸,审视神情眼神便能探出究竟,他迟疑了下,“不计前嫌?”
    傅煜扯了扯嘴角,“朝堂之上,不计前嫌。”
    魏天泽愣住。
    傅煜续道:“遂州的百姓,朕势在必得。南有建昌的傅暲,北有泾州的赵延之,东边有京城,一旦合力,取遂州定能得手,就算魏家死守关隘,也不过是拖延死期而已,你应该很清楚。”
    魏天泽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傅煜眉目稍沉,“但那样未免徒耗兵力,劳民伤财,非朕所愿。”
    “也非我所愿。”魏天泽低声。
    甚至先前的许多事也非他所愿。只是年少时陷入泥潭,愈陷愈深,悔之无及。若往后仍能驻守边关、护卫百姓,压在心里的万钧巨石或许也能慢慢挪去。比起在魏建的泥潭里违背初心地挣扎,能堂堂正正、顶天立地的做自幼想做的事,有何不可?
    半晌掂量,魏天泽面上竟露出点轻松笑意。
    “是打算……里应外合?”
    “若你以百姓为重,朕会留魏建的性命。”
    “不必。”魏天泽翻身上马,“我会给你交代。”
    说罢,抖缰驰马迅速离开。
    ……
    以魏天泽的身手和太子身份,斩杀魏建并非难事。
    当天夜晚,魏建暴毙于营帐中。
    消息传开,众将哗然之际,魏天泽开了城门,迎傅煜入内。鹰嘴关不攻自破,从五月初开打的战事,也随着这场人心的拷问较量偃旗息鼓,剩下便是肃清魏建的拥趸,安定人心。
    没了魏建,没了鹰嘴关的天然屏障,又有魏天泽在,拿下遂州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事成之日,傅煜命人接手遂州政事,而后让魏天泽带了两万兵马前往西陲边关。
    随魏天泽同行的,是傅煜的一位亲信,手持一封密旨。
    那密旨是傅煜亲自写的,内容也极简单——
    二十余年前魏建曾以虚假军情骗取朝廷封赏的异姓王爵位,这回朝廷如数奉还,是为让魏天泽认清人心,亦是为让百姓免于战火。那两万兵马算是扩充边关守军,以防敌寇来犯,让魏天泽谨记旧事,勿忘初心。
    魏天泽看到那密旨后,会是何反应,傅煜已无须推想。
    遂州已收回囊中,执意随魏建造反的老将斩除殆尽,朝廷派了朱勋镇守,扼住几处紧要关隘,南北又有赵延之和傅暲犄角拱卫,可保无虞。
    他如今需挂心的,唯有京城。
    ……
    时序进了七月,大暑中伏,是一年到头最难熬的时候,除了日升月落前能得些凉爽,白日里晒得热气腾腾,简直没法出门。偏巧连日天晴,别说下雨,连乌云都没几团,攸桐便只能缩于屋中避暑,晚间出门走走,看腐草为萤,算傅煜的归期,盼他一切无恙,安然归来。
    产期临近,攸桐的身子已很重了,每回出门都需有人扶着。
    凤阳宫外尽是连绵的宫室,看久了没甚新鲜,便折道往北,在临近太液池处漫步,借着夜风水汽纳凉。走得累了,便坐在亭中稍歇。
    身后宫灯延绵,尽奉命候在十数步外。
    魏夫人陪伴在旁,跟女儿说话解闷,攸桐抚着高高隆起的腹,不时望着西边的方向。御驾亲征,朝堂上的事暂由从齐州特地赶来的太上皇傅德清统摄。这半月间,关乎那边的战报也每日递来。
    据傅德清说,遂州的事已安定,傅煜不日即将回京。
    那样,或许他还能赶得上孩子出生。
    腹中轻轻动了下,想必是那小家伙在翻身。攸桐隔着单薄的夏衫,手掌轻轻抚上去,小心翼翼地,劝他别调皮,父皇马上就能回来。渐渐地,感觉却不大对了,她哪敢耽搁,摆驾便往凤阳宫走。到那边没多久,果然产痛了起来。
    整个凤阳宫上下,顿时忙做一团。
    几十里之外,此刻的傅煜却是孤身单骑,飞驰在夜色里。
    亲征的大军获胜,班师回朝,他本该与军将同行,但他哪里等得及?
    这趟亲征虽顺利,却也耽搁了不少时日,收整魏家残兵时,比他预计的多用了好几天。离京之前攸桐曾说,女人生孩子无异于走鬼门关,希望到时候他能在外面陪着,不然她会怕。虽是夜半梦醒时迷迷糊糊的一句话,傅煜却记得清楚。
    若还跟着大军慢慢地走,等他到京城时,孩子怕是早已生出来了。索性留大军在后,他换了身不起眼的微服,带几名暗卫随行,往京城疾驰。
    进了宫城,已是丑时将尽。
    兴许是疾驰所致,兴许是心有灵犀,傅煜翻身下马往凤阳宫疾行时,心跳极快。
    到得那边,门扇半掩,里头脚步匆匆,夹杂着令人揪心的痛呼。
    满宫灯火通明,数位太医侯在廊下,宫人急匆匆地送干净热水,魏夫人守在门口,帮着攸桐把门。见傅煜满头大汗地跑回来,魏夫人既惊且喜,劝住试图冲进产房的傅煜后,忙回身进了屋,将这消息告诉攸桐。
    这多少宽慰了攸桐,只能咬牙使劲,忍痛卖力。
    漫长而剧烈的疼痛,几乎撕心裂肺。隔着门扇,一人心急如焚,一人汗如雨下。
    直到破晓时分,天际曙光亮起时,屋中才传来声响亮的婴啼,划破深浓如墨的夜空。
    屋门从里拉开的那一瞬,傅煜箭步窜进去,扑向床榻。
    明烛高照、蜡泪堆叠,攸桐躺在榻上,头发散乱,满脸皆是汗水,疲惫而虚弱。
    床榻边目光交织,她看到傅煜额头布满的汗珠、微微凹陷的眼眶,勉力笑了下。
    “孩子呢?”
    “孩子……”傅煜回头扫了眼,看到玉簪将那孩子抱到跟前,通身赤红的婴儿,有点丑,双腿藕段似的。那么大个人,要从肚子里生出来,傅煜简直没法想象。他抓着攸桐的手,嘴角扯了扯,心疼又激动,“是个男孩。我们的皇长子。”
    “嗯。”
    “痛极了吧。”傅煜帮她擦汗,回想方才漫长如半生的煎熬焦灼,指尖微颤。
    攸桐唇角动了下,声音低软,“我知道你在外面。”
    知道有他在那里,便无所畏惧。
    亦如他冲杀于敌阵时,知道她在等他,便所向披靡。
    一颗心踏实安稳,身体却疲惫之极,攸桐阖上眼,任由傅煜握着手,沉沉睡去。
    ……
    醒来的时候,人在正殿的寝居内室,陷在厚软的褥子里,因侧间里有风轮扇着冰气取凉,倒也不觉得闷热。
    帘帐长垂,遮住外面的刺目光线,旁边是绵长温热的呼吸。
    攸桐有一瞬的恍神,翻身往傅煜怀里凑了凑,压在腹部的重担轻飘飘的没了踪影,她心中微惊,在小腹的疼痛传来时,才想起孩子已生出来了。睁开眼,是傅煜沉睡的脸,眉目冷峻,轮廓硬朗,下颌上胡茬青青,一只手臂伸过来给她枕着。
    他甚少白日偷懒,想来这两日是昼夜疾驰,不曾歇息。
    仿佛是察觉她的注视,傅煜也睁开眼,隔着咫尺距离,夫妻俩对视,最后是攸桐撑不住笑了出来,“我在里头生孩子,怎么却是你憋出满头大汗?”
    “外面太热。”傅煜素来端毅冷静,才不承认是紧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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