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顾长梅和裴子信不知因何而闹了嫌隙,但王宗耀并没有因此而孤立了裴子信。
他这个人年纪尚小,但做事很细致。
王宗耀是个慎小谨微之人,他的祖父乃当朝礼部郎中。
要知道,礼部在大明的主要指责是负责科举,与外邦之交,祭祀,国筵等事务。礼部所属的“四夷馆”是专门接待外邦使臣的机构,朝中所设的“译字生”即为四夷馆的生员,将来是要担任‘翻译’职务的,待遇非常之高,考选也相对轻松简单,遂成了纨绔子弟入仕的首要人选。
王家对王宗耀就是这样的期待。
只要王宗耀春闱中榜,无论是在榜单什么位置,王家都会将他弄进四夷馆。
崔洛上辈子陪驾新帝左右,接待高丽使臣时,还见过王宗耀。
只是他少年时的样子还没彻底长开,粉面桃腮的,和顾长梅一样,都是属于养眼好看类型的少年郎。
裴子信闷声不说话,始终觉得自己与这些富家子弟无法融入到一起。若非晋江书院名声在外,且免去了他的一切用度,他是不会来这里进学的。
顾长梅是个急性子,几个月来,终于开口和裴子信说了第一句话:“是你做的么?现在门是关着的,在咱们自己人面前,你把话说清楚了!如果不是你做的,我们四人自然要站在一处!可如果是你......胡勇那里,我跟宗耀会帮你说项。但前提是你要把话说明了!到时候你得去道歉!”
崔洛听到这里,多看了顾长梅一眼。
这家伙平日里没个正经样儿,可一旦遇到事,立场十分明确,总会站在‘自己人’这边。他虽与裴子信之间的关系尚没有调和,但依旧将他归为同寝房的‘好友’。
典型的帮亲不帮理。
如果裴子信真的因此事得罪了书院中的富家子弟,他的日子不会太好过了,将来在官场上碰见,旁人也会避开他这样的人。
裴子信不是傻子。
顾长梅的让步,他当然能看得出来。
但读书人总有那股黄牛也拉不回来的倔强。
这时,崔洛开口了,“不是你,对吧?”她问,考虑到裴子信将来那个执着的性子,她又加了一句:“你只要回答‘是’或者‘不是’即可。”
裴子信被三人围着,半晌,那张偏黄的脸才从昏暗中抬了起来,闷闷寡欢道:“不是!”
顾长梅,王宗耀,乃至崔洛在内,听到这个回答,都松了一口气。
书院里的学子背后的家族之间都是千丝万缕的关系,说的夸张一些,学子们之间的一点矛盾都能闹到各族各家中去。
就连县学,府学,也有聚众群殴的,总之,还是那句话老话,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哪里都太平不了。
裴子信这人一根经,从不会说谎话,他若说不是他做的,那就肯定不是了。
顾长梅和王宗耀相继沉默,崔洛问二人:“你们是如何将那只恶犬捉来的?”
学子们都是少年,又是养尊处优长大的,总不会和狼狗‘肉搏’吧?!
王宗耀回道:“是胡勇,他身边带的小厮会手脚功夫,这家伙是太想靠近晋小姐了。黔驴技穷,才想了这么一个法子。子信的这个误会不解除的话,日后在书院保不成受他欺压。”
顾长梅冷哼了一声,好像是在埋怨裴子信不懂事,“明的他们不敢胡来,暗中就说不定了,你这个人就是个榆木脑袋,你说你除了读书,你还会做什么?适才那种情况下,你就该一口否决此事与你无关,也从没告密。你说你到底傻不傻?”
众人:“.......”也不知道是谁刚才直接就暴露了胡勇?!
胡勇不敢对顾长梅做什么,必会将这个怨气撒在裴子信头上。
裴子信蜡黄的脸绷住了,顾长梅说的话不无道理,可他是读圣贤书的,不能认同这种‘歪理’,他本来就没有做的事,凭什么还需要为自己辩解?
崔洛对裴子信此人了如指掌。
裴青天的称号可不是白来的,将来不知道要怼多少朝廷官员,当着帝王的面,毫不留情的对着一众官员痛骂叱责,他能将同僚的罪状洋洋洒洒列出数十条,从不厌烦。
帝王若无视,他就开始煽动其他两位御史,进行伏阙谏诤的大业。
总之,裴子信就像是一只打不死的小强,哪里有贪墨奸佞,哪里就有他。
而且,天不怕地不怕,简直就是拿着命在告状!
崔洛到了后来,对他是十分‘敬佩’的!
当然了,她自己也被裴子信弹劾了几回,理由是她不仅与汪厂公狼狈勾结,还祸乱了朝纲?!此处是后话。
裴子信只是一愣,突然又冒出了骨气:“我又没做错任何事!我问心无愧!”
崔洛心里狡猾了笑了两声,道:“这样吧,大伙都是同窗一场,找个机会跟胡勇解释清楚便是了。子信,你.......可以改一改性子。”她这辈子当真不想再被他弹劾!
碍于裴子信是个百年一见的好官,就是帝王被他烦到躲在后宫不出来,也不曾对他如何,崔洛当然不能因为一己之私,就将裴子信给弄死。
第二日去饭堂用早饭时,寝房四人难得同出同进。
果然如崔洛等人所料,书院里的其他学子直接视他们为无物。
四人在饭堂里同坐一桌,旁人偶会看过来,但不会主动打招呼,或是脸上有善意。
仿佛四人身上都贴上了‘叛徒’的标识。
这是要拉帮结派啊!
作者有话要说: 别看翻译官这个职业很时尚,其实历史悠久。
王宗耀同学将来就是大明的翻译官。
第18章 背锅
今日的饭堂异常的安静。
崔洛,顾长梅,王宗耀和裴子信这一桌自然是食不言,一律保持着沉默。
其余学子亦是如此。
要知道晋晓悠是晋老夫子的掌上明珠,她的爱犬被人弄死了,胡勇多少也会受到一定的惩罚。
就算胡家财力再大,胡勇不被勒令退学,起码也得罚个把月的禁闭。
然而,从昨晚到此刻,书院里一点动静也无,戒律堂的夫子也没现身。眼下,一贯是我行我素的众学子们异常的心慌。
这一大早,不亚于是狂风暴雨来领之前的最后的平静。
裴子信照常用饭,脸上毫无愧疚,亦或是殚精竭虑。
崔洛对他这一点不得不佩服,这家伙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胡勇的目光时不时往这边看过来,他当然不能对王宗耀和顾长梅如何,但看着裴子信却是恨得牙痒。
铜钟敲响之后,众学子已经在学堂端坐整齐,崔洛与裴子信的位置依旧是最前面。
走进学堂的并非是晋老夫子的弟子张秀才,而是戒律堂的秦先生。
众学子皆倒吸了一口凉气,崔洛却是毫不知情这位秦先生的底细,但也是微微一愣。
竟然是个女先生!
她穿的是宝蓝底菖菖蒲纹杭绸直裰,外面套了云玟夹袄,发髻盘起,上面只插了一只竹簪子,身形高挺,眉宇之间略显英气。五官清秀,眼神很亮,隐隐透着一种与当下女子截然不同的‘帅气’。
看年纪约有三十出头了,脸色却上佳。
崔洛陡然间对她起了好奇!
在这个封建礼数严谨的时代,她一个女子是如何在书院里当起了教书先生?一般只有大户人家的小姐才会单独请西席老师,去家中授课。
秦先生一出现,众学子的脊梁背又挺直了几分,皆是大气不敢喘一下。
“呵呵......”一阵成年女子的轻笑在学堂里荡起,笑声刚落,秦先生方道:“这次都犯了什么事,你们心里有数吧?”
她开口便是质问。
众学子目视前方,瞳孔里却没有焦距。
这个时候,谁与秦先生对视,那就是找死。
无人答话,秦先生手中的铜制戒尺在案桌上轻敲了两下,又是一阵不明所以的笑:“呵呵.......年尾京城所有私塾会有一场‘问学’大会,今年正好轮到榷议《滕文公》,我正愁着尔等不思进取,无心求学。晋江书院的名声可不是随意任由你们败坏的!这样吧,晋小姐的爱犬已逝,我如何惩戒你们,狗也活不过来。还不如让你们罚抄《滕文公》百遍!届时正好可以趁机参赛,也是为了书院争光了,是不是?这个将功赎罪的机会,是我从晋老夫子那里求来的,你们是不是高兴?!”
罚抄《滕文公》?
百遍!
《滕文公》鲜少有晦涩难懂的地方,是这个阶段的学子完全能够领悟的。问题就出在誊抄百遍上。
正值寒冬腊月,在屋内捧书诵读,都会冻的指尖坚硬,更别提抄写了。
众学子有想诈死的冲动。
秦先生看着满堂内的少年郎一律如丧考妣的沮丧模样,满意的点头笑了笑:“你们不说话,就是对我布置的课业没有异议了?”她手持戒尺在书案之间慢步穿梭,一步一字:“王宗耀,你觉得呢?”
王宗耀一凌,忙道:“先生的提议甚好,学生没有任何异议!”
想抗议秦先生?干什么玩笑!谁人不知道当朝缙王与秦先生曾有过雨露之交?!而且秦先生的惩戒人的手段千奇百怪,听闻六扇门的捕头还单独向她请教过如何让嫌疑犯迅速开口,她是所有学子最为畏惧之人。
秦先生踱步到胡勇桌案前,戒尺在他的案面敲了两下:“胡勇,你以为呢?”
胡勇坐的像座雕像。他是此番事件的始作俑者,这一日自然是最为心惊胆战,但好在是全体学子被罚,并非他一人,当即脱口而出:“先生决策精妙,学生一直想攻读《滕文公》,如今正好有了机会。”
众人:“.........”
秦先生从诸位学子的书案前绕了一圈,最后再度走到上首,“好!非常好!难得你们如此上进,十日后验收。”
众人:“!!!!”
单日,晋江书院附近的纸墨铺子狠狠赚了一笔,澄沁堂的白纸被抢购一空,笔墨亦然,架势十分壮观。
崔洛同样头疼,她彼时为了练毛笔字,为的是工整气派,从为讲究过速度,她默算了一遍,以她的笔速,这十天不吃不喝或许才能够勉强完成课业。
晌午时,饭堂内一派好学的迹象,众学子用过饭,皆在俯首誊抄,下笔如游龙走凤,挥墨自如。一个个俨然都是勤奋苦学的样子。
饭堂里烧了火炉子,比起四人寝的卧房要宽敞的多,这些富家子弟最不欲苛责自己,故此,都选择在饭堂誊抄,渴了还能喝上一口热茶暖暖身子。
晋老夫子和秦先生负手而立,站在回廊下笑眯眯的看了几眼饭堂内的众学子,仿佛不久之后,这些人便会金枝折桂,扶摇直上,必定会将晋江书院发扬光大。
晋老夫子捋着三寸白髯,笑道:“还是秦先生的法子独到,书院这阵子该安静了。”
秦先生一双星眸亮了一下:“论心计,我哪里能及您一半?晋小姐的爱犬如此被害了,您的目的也达到了。”
晋老夫子诡谲莫测的笑了笑,他一年前就已经开始头疼晋晓悠的婚事了。
十四五岁的女儿家再不说亲,往后拖几年就会成为老姑娘,可惜这孙女一心扑在经义儒学上,登门的贵妇或是媒婆都被她用恶犬吓走了。
晋老夫子一直很疼惜晋晓悠,无法明面上将那狗弄走,正好胡勇与恶犬的屡次挑衅,让晋老夫子心生一计,便做了顺手人情,暗中让胡勇的小厮将那狼狗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