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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以芳道:“这丫头的话对, 纪姜,一切都晚了。”
    纪姜仰起头来,脖颈上的筋脉颤抖,此时她甚至不敢吞咽,害怕拼尽权力顶起的那一口心气会被咽下。梁有善和陆以芳的用心,她此时是看懂了。将她的孩子送回她的身边,朝夕相伴,又算准了今日她会行这一步,一切都不过是要摧垮她。
    宋简身陷囹圄,弟弟还蒙困文华殿,她若弃避不顾。那大齐这一代,真的要被这些厌恶的虫蚁蛀食个干干净净了。
    心痛难当。
    两次失子,失而复得,却当下又要相别。
    “黄洞庭,把她捆了,关入慎行司。”
    “呵,纪姜,我有何罪?”
    “谋害皇族血脉!”
    “笑话,你的孩子是你自己杀死的。”
    “对,是我自己杀死的,但是,我要你来替我顶罪,陆以芳,和从前一样,公主之过,由奴婢来受,我把你教给母后,我认我自己一个死罪,你顶去吧!”
    “你……你荒唐!”
    “荒唐什么?啊?我大齐的朝廷,千疮百孔,为了天下太平,公主可以为奴,贤臣可以赴死,即便你无罪,杀了你又何妨?你要问公道,一样,跟我去地狱问吧。”
    她少有得说出了这样诛心拆骨的话。陆以芳有些发怔,被人扭按下来也忘了挣扎,喉咙里半晌逼出一句话来。
    “你……你……这样做,梁有善是不会放过宋简的。”
    纪姜陡然寒锐了声音:“这样最好,我正好也不想放过他!”
    说完,她看向黄洞庭:“带她走!”
    人被拖走。远去了口中仍在胡言乱语。
    纪姜摁住上下起伏的胸口,漫天大雨迎面浇来,黄洞庭怀中的沛儿,忍了一路的眼泪,终于在一声骇人的雷声之后失去了桎梏。顷刻而出。纪姜似乎也寻到了一个恸哭的出口,然而她却不肯让周遭的人看见。
    好在雨太大了,混湮了眼泪。雷声掩去哭声。她连七娘都甩在后面,一路踉跄,却又逼着自己每一步都要踩实,独自撑伞,向公主府而去。
    **
    府门前的火光已经散去了。
    将近天明,淡淡的灰色从东方天边泛出,雨渐成丝,淅淅沥沥的弥漫眼前。顾有悔满身是血,他握着剑,靠着布满刀剑砍痕的大门怔怔地坐着。
    血腥之气在四周游走。等着雨后的烈日起来,就要蒸腾而去。奈何天仍阴着,血气和亡魂一样,仍捆缚在人间纠缠。
    凤仙花顺着含血的雨水流淌过来,流到门槛前,又被挡住,便在门口积了一层厚厚的艳色。顾有悔轻轻地用剑尖拨翻着这层人间惨艳,突然有人握住了他的剑,他猛地要抽手,却看清了雨水坑中的倒影。
    “纪姜……”
    纪姜没有应她,抬头向洞开的门后看去。血腥之气虽浓烈,但却大多来自顾有悔的身上,院中的积水不过是泛着淡淡粉色,印着雨后的落花,与即将亮起来的天色,温柔静好。
    “梁有善请来了圣旨,赵将军拦不住,我……”
    “我知道……”
    顾有悔凝向纪姜,她脸色惨白,身上单薄的夏裳被雨水淋得湿透,贴在身上,勒出显瘦的身形来。她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有嘴唇,在轻轻地颤抖。
    顾有悔犹豫了一时,轻声开口道:“纪姜,李旭林说,那个孩子不是窦氏的弟弟,是……”
    “是我与宋简的孩子。”
    顾有悔蹭的一下子从地上站起来,“纪姜,你不能就这么信了他们,有可能是攻心之术呢……我们……”
    纪姜摇了摇头。“你去疗伤吧。”
    顾有悔没有动:“你又要避我!纪姜,受不住的别受,我求求你,你回宫吧……”
    她不理他,脚下的步子虽虚浮不已,却丝毫不避他挡在面前的身子。
    “里面……是我的亲人。曾经文华殿上收骨的人是我,午门外殓尸的是我,今日……还该是我。你不让我进去……有悔,你要我跪下来求你吗?”
    她一面说,一面挽顺凌乱的湿发,话音一落,便已经屈了膝。
    顾有悔忙拽住她。“我这一辈子,都在被殿下逼,被殿下伤!好,好……他们算准了你的善,你也算准了我的懦弱。纪姜,我真恨我当年在青州没有狠心把你带走,由着你陷到这个漩涡里来!你要进去就进去,但你要再敢让我走,我就捆了你上马回琅山,咱门两个,谁都别想再看帝京一眼。”
    七娘道:“你这混账土匪话,能换一个时候说吗?”
    “不能!我看不得她伤自己,还这样强撑着的模样。”
    两人梗红了脖子,纪姜却已经行入了院中。
    眼前一片狼藉,她独自向堂屋行去。宋简摆放金石的那方博古架被掀翻来,白玉,绿松,堇青碎撒慢慢一地。血腥气渐浓,淡绿色的纱帘一半悬起,在后帘后面,纪姜看见了一袭水绿色荷花绣襦裙。
    以及露在襦裙之外的一双如玉筷般的腿。
    在往上看,那水绿色的衣裙就已经辨不出颜色来了。被血喂得饱涨。
    女人的头上盖着一方帕子,看不见脸。
    但从肩脊以下,全是刀斧的伤口。有些地方已经森然见骨了。原本带在她脖子上的珍珠被扯散,撒了满地。鲜血自她的身上流出,顺着地缝一路往外,又渗过门槛,混入外面的雨流之中。
    林舒由站在她身旁。
    轻声道: “宋家的后代,连女人也有一身硬骨头。”
    纪姜震于眼前的惨景,扶着窗沿滑坐下来,手指颤抖,指甲不住地与地面敲出碎乱的声音来。
    “这些禽兽……禽兽!”
    七娘与顾有悔也跟了进来。女人究竟很难承受这种皮翻肉开惨象,七娘软了腿,忍不住往院中退去。一面退一面道:“为什么会把人伤成这样啊……”
    林舒由长叹一声:“我与顾有悔进来的时候,见她拿身子,挡护下了那个孩子。”
    “什么……”
    纪姜抬起头,“你说什么!什么孩子……”
    林舒由转过身,看向窗下的拿方摇篮,纪姜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孩子虽满身是血,却已经含着手指的,熟睡了过去。
    纪姜跌撞着站起身,扑伏到摇篮边。
    周遭惨景似乎全被这双闭着的幼目挡在了外头。他睡的安稳,手中捏着一颗定珠。和那散落满地珍珠是一样。
    失而复得,她无以言述此时心情。林舒由的声音恨轻,似乎生怕戳碰到她此时脆弱的神经。
    “人太多了,我与有悔无力顾及,只能把他们藏入房中。然而,还是被李旭林的人冲破了这道门,宋意然将这个孩子藏到榻底,李旭林的人便用刀剑去戳杀。她把孩子抱护在了身下,用肩背去挡下刀剑,殿下,我与有悔晚了一步。实在……”
    后面他在说什么,纪姜已经全然听不见了。
    她怔怔地回望那个血肉模糊的身体。
    临别前,她说她死了,她就放过纪姜了。到头来,她竟是以如此惨烈的方式,向她宣示了她最后的仁恕。
    恩怨尽消弭。她没有留下任何一句话给纪姜,却好像又把这一辈子的爱恨纠缠全部述尽了。
    外面,传来杨庆怀哭天抢地的哭声。
    室内光影流转,所有人都望着宋意然的身体沉默无语。
    每一个人心头都有不同震动。在那个年代,女人一旦失去了贞节,这一辈子就似乎与“爱”再无缘分了,宋意然的这一生,从来没有拥有过王沛,从来没有爱过杨庆怀,她比纪姜还要纯粹,只有家族,只有血脉。
    纪姜站起身,屈膝在宋意然的身边跪坐下来。
    她弯腰去牵她那双的手。
    手还有些许余温,柔软无骨,从来都没有人知道,这副曾经白璧无瑕的身子下面,藏着一颗如何千疮百孔的心。
    “意然……我情愿你一直将我恨下去。”
    乱室喑寂。
    一整夜的大雨过去,云开雨散,阳光刺破树冠,无情光顾人间。
    最后一季凤仙开过。院中,杨庆怀还在一声一声地唤着宋意然的名字。
    第109章 菜根(二)
    邓舜宜在刑部大牢的门前遇见了纪姜。
    那是在六月初, 她满身缟素的从绿杨荫里行来。
    本是个花草喧闹的季节。整个帝京城却十分沉寂。少帝要以皇后之礼安葬窦氏, 连陆后都被逼成服,正逢移灵时, 城外在修芦房,布灵道,城中四处戒严, 纪姜避开了朱雀大街, 临水穿过的柳荫道,身旁未随一人。
    邓舜宜望着她一步一步走近。
    一连很多日,邓舜宜也没有和过眼。少帝因为窦氏的亡故一病不起。内阁和刑部才勉强抗下了圣旨的压力, 拖曳着议罪的程序。大暑的天,日日汗流浃背地在内阁与刑部之间奔走,像被汗水扯走了身上血肉一般,邓舜宜眼眶抠得厉害, 人也瘦了一大圈。
    看到纪姜,竟似某种无实的安慰。
    他忙迎上去。“你怎么样了。”
    她身上白缎折着阳光,烘得她的轮廓有些发虚。她在邓舜宜面前停下脚步, 抬头望了一眼他身后高而冰冷青砖墙。
    “我没事。”
    “怎么你一个人过来了。顾少侠和七娘呢。”
    “他们在料理意然的后事。”
    邓舜宜怔了怔,公主府的事情他多多少少听说了一些。
    “有什么需要我替你做的吗?”
    纪姜摇了摇头:“侯府已经遣过人了, 我还没及来谢你。此时已经到了尾处,再不敢让你多费心了。”
    邓舜宜点着头:“好, 我只怕你不肯跟我开口。而我人又笨,想不全你的苦处。”
    说着,他试图抬手去替她拂理耳旁的碎发, 手抬到一半,却怔在那里,犹豫一时,终还是垂了下去。
    “你瘦了好多。”
    她“嗯。”了一声,“累的。侯爷也要照顾好自己。”
    邓舜宜心里一阵暖颤:“我大好的,我啊,也不是当年那个,只知道在殿下面前流泪的世子了。殿下放心吧,我在刑部一日,一定守宋大人周全一日。”
    纪姜抬起头,“我明白,小侯爷已堪独当一面的,若纪姜还有什么话要叨念。就只剩一句了。”
    她目目软下来,泛出温软的水波。几年过去了,人事全部更替,她的容颜却并无更替,仍似当年宫宴上的惊鸿一面。如迷眼的盛季花丛,一见便有意捧出终身去。
    “舜宜,娶妻吧。”
    她很少这样叫邓舜宜了,也很少说出这些人生冷暖的话。邓舜宜一直觉得,她和宋简一样,都活得太脱离这个热气腾腾的人间。以至于血液滚烫,却看似周身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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