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听你说话的意思……她跟你说了丽正门的事了吗?”
“说什么?”
邓舜宜喉咙一哑,一时之间说下去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我以为……殿下都告诉你了。”
宋简摇了摇头:“她知道,我不肯让她去赌。”
邓舜宜倾身道:“你为什么不肯让她去赌啊,怕她输吗?”
“不是,相反,我是怕她赢。而且……”
他抬起头来,凝向那一道独窗,窗外和着风雨正打落深红色的秋花,散进一缕缕淡淡的香气。空气沉闷地让人心里发苦。然而因为牢室里太暗了,所以那道唯一光中,每一丝浮动纷飞的游丝都看得清清楚楚。
“而且她一定会赢。”
邓舜宜点了点头。他松开盘坐的腿,摊开手臂靠坐在牢门前。
“是啊,自从我认识她,她就从来没有输过,一个女人能在这一样一个时局里,活成纪姜这样,实是不易。但是,你为什么怕她赌赢呢。”
宋简声音很淡,却厚有人情。
“大齐是她的根。你忍心看她狠心砍断自己的根吗?”
邓舜宜明白他的意思。
“你一直怕梁有善狗急跳墙,会拉万岁爷陪葬。动摇大齐的根基,不过……”
他望着纪姜笑了笑:“这一回,纪姜恐怕宁可动摇根基,也要保你的性命。”
宋简没有说话,纪姜柔软的头发被风吹拂到他手中的书面儿上,遮去些许文字。他索性闭上眼睛,任凭内心细微的波澜在邓舜宜的剖白之下泛起。
“我其实也不忍心看她断了自己来处,但是……她又视你为归处,我也不忍心看她失去你这样一个好人。”
“哈……”
宋简不又得咳笑了一声,这么多年,其实他是一个复杂,又几多转折的人。从前有人视他为乱臣贼子,洪水猛兽。后来又有人为他歌功颂德。到如今,除了如今靠在他腿上的女人之外,能够理解他的复杂和挣扎,能够饱含的深情地包容他,收纳他之外,别的人怎么看他,他已经全然不在乎了。因此他已经不太愿意去听别人对他的评价。
想着,他不禁抬手揉了揉眼睛,“在你眼中我竟然是一个好人。”
邓舜宜望着他略带自嘲的笑容,却郑重地点了点头。
“顾有悔看不明白,但我还是能看明白的。当官当官,多是为了给自己赚一副家当,给妻儿谋些前途,但做成你们宋家这样,青青零零,抖甩双袖皆是清风,骨骼作响,甚至子嗣单薄,内院凋零的,怕是举世难寻了。”
这话是说得很悲凉。
什么叫青青零零,两袖清风。这尚算是个干净的词。
可子息单薄,内院凋零却是在评述人生在世的生活种种。
宋简不想去细想,因为这会强让他想起陆以芳,想起陈锦莲,想起纪姜为他失去的第一个孩子,以及那一个用妹妹性命保下来的血脉。
因此,他摇了摇头,只淡声去接邓舜宜后面的话“你说举世难寻,我不能认。不说顾老,便你的父亲,邓老侯爷就堪为官道之表率。”
邓舜宜不置可否。
“不过,到了我这一代,就是有辱祖上荫了。若不是殿下,我怕还是楼鼎显口中的一只软脚虫。”
他说完也自顾自地笑出声来。随手拍了拍膝盖上灰尘。
纪姜咳了一声,肩膀微微耸动。
宋简扶按住她肩头,轻声唤她。
纪姜迷迷糊糊地应了一个“嗯”,仍未醒来。
邓舜宜温柔地望向纪姜。“让她睡吧。”
“你不是有事要与她说的吗?”
邓舜宜将头靠在牢门的木栏上,“现在想想,也不肖与她说。”
宋简笑了笑,冷不丁问道:“楼鼎显在渡白水河了吧。”
邓舜宜吓了一跳,头也险些磕在牢门上。“你还说纪姜没有跟你提过外面的事。”
“她是不是仿了我的笔迹,给楼鼎显写了手令。”
邓舜宜哑口无言,他吞咽了一口:“你竟都知道。”
邓舜宜又望了一眼纪姜,她的手掌仍然覆在宋简的膝上,人面被长发轻轻地遮住,发丝顺着她匀净的呼吸一蛰一拂。
“宋简,你到底怎么想的。”
宋简笑答:“我身在牢中,能怎么想。你是第一日认识纪姜吗?”
说着他也垂下目光,轻撩开挡在纪姜额前的长发。
“平日里看着就是一把弱骨头,但我哪一次拧得过她。她想做什么,不如就让她做。不管到哪一种地步,总之有我在,无论她在别处有多难过,都有我在,在我这里,再也不会给她一点伤害。”
邓舜宜长长的叹出一口气。天气已经冷了。牢中又阴得很,人口中的气这么吐出来,竟然化成了单薄的白烟。
外面暴雨不止,时不时地还夹杂着雷声。
纪姜不觉地蜷缩起身子,一点一点往宋简的怀中缩靠过去。口中轻轻地呢喃着什么。
邓舜宜弯腰去听,却也什么都没有听真切。
“她在唤什么。”
“鸣儿……”
“鸣儿是谁。”
邓舜宜回想了一阵。皇帝的名讳是忌讳,久而久之竟会被百姓渐渐忘去。他当真是用心地去回想了一阵,才把这个名字想起来。纪鸣,这是当今皇帝的名讳。
宋简望着纪姜摇了摇头:“梦到难受的东西,死也不说。你一生都在做选择。哪一次不是剖心剖肺的疼。”
邓舜宜无言以对。
他撑着膝盖站起身来,“宋简,你猜得没错,楼鼎显的军队已经渡过白水河了。顷刻之间,就要取帝京城得城防。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想问问你。”
宋简没有抬头:“你问吧。”
“如果皇帝真的在这场浩劫之中死于梁有善之手。你要覆纪家的皇朝吗?”
“不覆。”
说完,他笑了笑。对怀中的人道:“你以前说的,先为大齐公主,后为宋简之妻是吧。如今于我而言,是既为公主之夫,终为大齐之臣。”
“不用怕,纪姜。”
第116章 尾声(四)
八月初三, 朝廷要杀人。至辰时起午门前挤满了帝京的老百姓。人们纷纷捧上银钱递塞给刽子手, 以求刀下人不吃苦。纪姜与邓舜宜一道立在朱雀大街的升平楼上,发黄的古柳枝条漏进窗户, 拂扫在邓舜宜的手边。
他随手从后面拖了一把椅子到纪姜身旁。
“坐吧。”
纪姜摇了摇头:“坐太久了,这会儿想略站站。”
她声音听起来平静,却也隐隐抑着波澜。
邓舜宜顺着她的目光一道亡过去。时辰还没有到, 刚刚架起来的刑台被风刮得干干净净的, 连一片飘落的叶子都没有。监斩的人是李旭林,这会儿风正大,他正避在台下, 与东厂的人说着些什么。
“欸,这场景和当年宋家灭门时真有些像。”
邓舜宜扶在窗台上,指了指那些捧着银钱挤在前头的百姓。“我大概记得,那时也有人拥到前面去替宋家人哭惨, 求这些刽子手老爷们手下积仁义,送他们痛快地去。”
说着,他回过头来。对纪姜道:“其实朝廷在不开眼, 公论还是在人心的。当年你出帝京的时候。我也曾在街头巷尾,听到好多关于殿下的事。”
纪姜凝着那一处空荡荡的刑台, 并没有出声。
“你都不问问,他们说你什么吗?”
纪姜笑了笑:“我不在乎了。”
邓舜宜想起的那日在牢中宋简说的话, 不由得觉得,这两个人可真像。
想着他不由得笑开来,手在窗台上一下一下地敲拍。
“想到什么可乐的事?”
“我在想啊, 你们如今就活得有一颗修佛的淡心,剩下还有几十年的酒肉时光,你们怎么活哟。”
纪姜走到邓舜宜身后:“你们那天说了些什么?”
“啊?哪一天啊……”
“我睡着的那一日。”
邓舜宜收回手,抱入怀中,多少有些玩味地看向她:“感情是殿下哄了我们,人是醒着的?”
纪姜被他看得不大自在,顶道:“我那日是真累了,不过是听你留在刑牢的人说的,算了,当我没问过,你们两个人说什么,你不说我大多都能猜到……”
邓舜宜笑了:“殿下定猜不到宋简面红耳赤的样子。”
他很少起这种逗弄纪姜的心,今是见她为了宋简的事一连忧心很多日,伤了精神,今日又是成败在此一举之日,这才想说些话令她开怀。
谁想她一下子涨红了脸。
邓舜宜到没了主意。正绞尽脑汁想着怎么替自己解释,却听外面突然骚动起来。
“来了来了!”
人群议论纷纷,纪姜与邓舜宜一道向刑台看去。
人犯已经被压了上去,那边的刽子手正在开刀。这日是秋雨连绵之季中难得的一个大晴天。白晃晃的大白刀子在日光下晕成了一团耀眼的光球。
“欸,殿下……”
“嗯。”
“你究竟想好了没有,这一步走出去,就没有回头路了。”
纪姜望着那团晃眼的光球,萧瑟的天空之中,掠过去几只漏秋的迷途大雁,她不由得移开目光抬头望去。深褐色老鸟旁,还带着一只羽浅声弱的幼雁,他们飞得极其疲惫,叫声也凄厉无比。
“今日夺宫,万岁爷必然会成为梁有善手中的筹码,逼到狗急跳墙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