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头还用上了激将法。”林德安挑了挑眉,“你不用激我,我若真不看好你,早就将你逐出去了,哪会说这么多?”
他正色道:“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在我眼中,你这本子比那些从书坊里印出来的话本子要精彩百倍,我林德安一生不曾服人,便是那璇玑先生在我眼中也不过如此。我不肯说他的本子,是因为我觉得他的本子无趣,可我愿拿你的本子赌我东山再起,我当年说书能让临江城万人空巷,如今自然能再做到一次。”
苏清漪看到他脸上一闪而过的狂热,这个人和那些说书糊口的人不同,他是真心地喜爱着这份职业,因此当初他固执地不肯说别人的本子,也因此他如今能够放下自尊承认自己不如苏清漪。
苏清漪原本觉得这不过是一个油腻邋遢的大叔,如今终于勉强对他改观。
两人既然达成一致,之后的交流也友好许多,在分成上,两人对于五五分都没有意见,但是苏清漪却要求一月就要结一次,林德安也满口答应。之后,林德安又就话本提出了一些意见,两人好不容易商量完毕,苏清漪这才离开。
在回去的路上,苏清漪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回想过后才发现,这林德安分明早就对这个本子垂涎欲滴,却偏偏拐弯抹角不肯直说,最后更是抢过了主动权,将两人的身份倒了个个,倒像是他在赏识自己一般。
这让苏清漪不得不感慨,从而变得警惕,谁说古人淳朴来着,这样的市井老油子才真是卖了人还让人替他数钱呢。
第5章
整整五天时间,林德安既没有再去小茶馆给客人逗闷子,也没有去酒馆打酒喝,而是在家中整整准备了五天。几乎将苏清漪留下的手稿翻来覆去地看,魔怔了一般在屋子里对着空气演着,好在他这儿远离人烟,不然还不得把街坊邻居给吓死。
五天之后,林德安走出房间,从前那个穷困潦倒的酒鬼仿佛变了一个人一般。
他对着水缸,用一小块碎瓷片细细地修了面,用水缸里的水把自己洗干净,将头发整齐梳好,又去了房里将唯一的一个箱子打开,里面只有一套干净整洁的儒衫。
林德安看着这套儒衫,心中百感交集。一年前他在离开鸿昌茶楼之后,就再也没有穿过这件衣服,他告诉自己,当初红遍整个临江城的林德安已经死了,他没有想到,有一天他还能再次穿上这件衣服,林德安还能再活过来。
林德安闭了闭眼,再次睁开的时候,他的眼中已经没有了怯弱、犹疑种种情绪,唯剩下一腔孤勇。
他犹如进行某种仪式一般,慢慢地将儒衫穿上,随后拿起了箱子最底下的那一块摩挲地光亮的醒木。
醒木被紧紧地扣在他的掌心中,他慢慢地走了出去。
当林德安走到村口的时候,一名老妇正在嗑着瓜子和人聊天,见到他一时没反应过来,随后才拍着大腿道:“这不是住河边的无赖吗?换了身衣裳,倒是人模狗样的。嗳,你若是再上进些,找份活计干,老身倒是可以替你做一桩媒,西村那二十八的老姑娘正与你相配,一个丑妇,一个无赖,岂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众人都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林德安的步子突然停下,转过头冷笑地看向老妇:“你这腌臜地出来的老婢子,整日里在这卖弄口舌,却不知自家最是邋遢,年轻时同老公公扒灰,你男人还不知该叫儿子还是兄弟!如今老了就学老鸹多嘴多舌,脏的臭的都吐的出来,还当旁人不知道你那点龌龊吗?”
林德安本就是说书人,嘴皮子溜得很,如今这一番骂人的话说出来,直把那老妇说的脸涨成了紫红色,见周围的人都在偷偷捂着嘴笑,她羞愤欲死,抖着手道:“林德安!你敢……你有本事再也别回来,否则老娘一定砍死你!”
林德安轻蔑地看了她一眼:“老子今日走了,就没打算再回来的。”
他这一趟破釜沉舟,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鸿昌茶楼在城中一处很不错的地段,生意一直都很不错,尤其最近老板李鸿昌又请了一个说书人,专门说璇玑先生的新本子《芸娘传》,本就不错的生意越发火爆起来。
李鸿昌摸着自己的两撇小胡子,正满意地看着账本,忽然听见伙计来报,说是林德安来找他。李鸿昌的眉毛一下子耷拉下来。
平心而论,当年的事情李鸿昌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如今听闻林德安再来找他,心中自然不喜,但当他和林德安谈过一番之后,竟然破天荒地给林德安安排了三日的场次。
先时还有伙计不解,觉着老板是出了昏招。
然而三日之后,林德安火了。
满临江城没有人不知道林德安说的《镜中美人》,半月之后,竟有外县的人也慕名来听,众人这才佩服李鸿昌这双利眼。
李鸿昌也是洋洋得意,茶楼里生意越来越好,到了林德安说书的时辰,不少人宁愿站在茶楼外也要听一段。这在临江城中也是一段奇事。
这一日,又到了林德安说书的时候,茶楼中早已是满满当当,一个瘦弱的身影灵巧地穿过人群,惹来几句抱怨,那人连连道歉,却有人不依不饶。
就在此时,听得一声清脆的锣声,这是说书开始的信号。还未开始,便已经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几个抱怨的人也没心情再关注他,都专心致志地听起来。
林德安那带着一丝沙哑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响起,接着上一话说道。
“……且说这捕头钱三木,奉了县尊大人之命来查这桩稀罕事情。他绕着那块西洋银镜转了几圈,只见那镜面果真照得人纤毫毕现,的确如这黄大善人所说是个难得的宝贝。
到了夜里,月光落在了镜面上,果然影影绰绰能看到一个美人侧影,那黄家小儿子如中了邪一般,满眼痴迷地就要扑上前去,却被黄家人给按住。钱三木提着刀,越过众人上前定睛一看,——却见这美人不是别人,正是早先失踪的威远镖局的大小姐常秀秀!”
林德安的声音低沉磁性,轻重缓急拿捏得恰到好处,又加之悬念迭生,迷雾重重,叫人不自觉地就跟着他的讲述陷入了剧情之中。
随着醒木一拍,众人才恍然回到了现实。
“好!!”
叫好声和打赏声不绝于耳,茶楼伙计捧着托盘,碎银和铜钱“叮叮当当”地砸在上面,伴随着伙计们一声比一声高的“谢您打赏”,热闹的如同身处集市一般。
而就在这时,楼上雅间的窗户被人推开,一锭金子直接越过了众人的头顶落在了说书的台子上,滚了一圈恰好滚到了林德安的脚下。
现场顿时静了一瞬,所有人都朝着楼上雅间看去,不知道什么人这么大手笔,却早已不见人影。
大厅众人窃窃私语,便是在一旁喝水暂且休息的林德安也有些动容,一个伙计走过来在他耳边嘀嘀咕咕说了一番话,他点了点头,表示知道。
有了这锭金子助兴,下半场的气氛更加热烈。林德安更是使出了浑身解数,随着情节的起落,他的声音或是低沉或是高昂,一个又一个谜团环环相扣,直将人的心都勾了起来。
可偏偏,就在故事讲到最高|潮的部分时,林德安又是一拍醒木:“却说那常秀秀暴毙于镜中,钱三木巧断奇案,正欲将凶手捉拿归案,却不想凶手已于自家院墙之内被杀。又有一神秘黑衣人出现在凶案现场,钱三木与其大战三百回合,最终无奈让人逃脱。不成想回到衙门之后,又收到一封来自十五年前的血书,似乎直指十五年前的一桩江湖奇案。可谓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随着最后一声醒木落下,林德安朝着众人拱了拱手:“多谢各位捧场。”
现场顿时响起了一阵阵意犹未尽的叹息声,而此时那楼上雅间的窗户又被推开,一个满身贵气的少年扬声道:“怎么不说了?你若将这个故事说完了,爷再赏你一锭金子!”
大厅里发出一声声抽气声,其中有人认出了那少年身后站着的人,倒抽了一口凉气:“那不是关家的二公子吗?”
这临江城中姓关的人不少,但能被人这样郑重其事拿出来说的就唯有前太傅关文柏的关家,能让关家的嫡出二公子这般小心地陪着的,也不知道是何处来的贵人?
旁人的窃窃私语都传入了林德安的耳中,他却面色都不变一下,淡淡道:“在下每旬会说一话的故事,公子若喜欢,待到下一话的时候再来听就是了。”
那少年扬了扬眉:“便让你独自说给本公子听也不成么?或者我再加十倍的金子?”
大厅中的议论声更大了,连混在人群中苏清漪也睁大了眼睛,仰着头看向楼上,瞻仰活体土豪。
林德安微微皱了下眉头,却还是摇头道:“公子见谅。”
说完,他又拱了拱手,便从台子上走了下去离开了。
那少年见他这般不给面子,似乎有一瞬间错愕,叫一旁看着的李鸿昌捏了一把汗,好在那少年嘟囔了一句,却并没有生气,甚至在临走前,还大手笔地又打赏了他一锭金子。
李鸿昌喜不自胜,恭恭敬敬地将人送出门,旁边有他熟识的茶客,忍不住问这少年的身份。
李鸿昌抬了抬下巴:“能让关家几位公子小姐这般作陪的,除了关家那位嫁去京城的姑奶奶所生的独子,谁还能有这待遇?”
“那……那位小侯爷?!”
第6章
林德安拿着沉甸甸的赏钱,慢慢悠悠地回了自己的居所,就见那门口早已有人在等着了,他快步走了过去,深深一揖:“姑娘久等了。”
苏清漪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林先生上次还叫我丫头片子呢,如此前倨后恭,究竟是为何啊?”
林德安面露赧然:“姑娘可不要打趣我了,先前是我狂妄自大,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如今我既想明白了,自然要对姑娘恭敬才对。”
他这么说,苏清漪反倒不好再说什么了。
林德安将苏清漪引入了院子,又端来清茶和点心,招呼道:“家中乱了些,姑娘不要见怪。”
苏清漪笑了笑:“您客气了,比起我初见您时的模样,现在已经很好了。”
初见时林德安还不过是一个邋里邋遢的酒鬼,如今收拾一番,倒真有点中年美大叔的感觉。苏清漪也没想到,不过短短一个月,他的变化竟然会这么大。
林德安有些不好意思,说道:“当初在下太过孟浪,幸得姑娘相助,才有了如今的光景,在下对姑娘可谓是感激万分。”
他这么文绉绉的说话,苏清漪竟有些接受不来,反倒觉得他最初那般粗俗的样子还真实一些。
林德安似乎也觉得自己说的有些肉麻了,咳了一声,便站起身去房中拿出一个小木箱,木箱之中已经装了大半的碎银子和铜钱。
将这木箱中的钱给倒出来,铺了一桌的银钱,还挺有视觉冲击力,随后,林德安又将今日的赏钱给倒进去,那枚金锭就十分显眼了。
林德安将其分作了一大一小两堆,才正色道:“说实话,先前我也不曾想到竟会这般火热,这都是因为姑娘的话本子写得好的缘故,故此我们先前所说的分配比例便有些不合适了。”
他将那堆小的搂过来,又将大的推到苏清漪面前,才道:“若没有姑娘的故事,我林德安这东山再起的话不过是句玩笑,说得夸张些,姑娘可以算是我的再生父母,您若还看得起我,就将这钱收下。”
苏清漪自然不肯,只是论嘴皮子利索她是肯定比不上林德安的,根本招架不来,最终也只能无奈收下那堆银钱。
两人这一番推让,倒把早先的那点龃龉给翻了过去,苏清漪这才后知后觉林德安这手段之厉害。
她皱了皱眉,想说点什么,却见门突然被敲响,一个夸张的嗓门在门外响起:“林先生在不在?喜事,大喜事呀!”
林德安与苏清漪面面相觑,林德安眉头一皱:“糟了,是王媒婆。”
苏清漪顿时头皮发麻,她此刻虽然穿了男装,但根本就骗不了那些生活经验丰富的人,连林德安都看得出,更别说是走街串巷目光如炬的媒婆了。她就算再没常识,也知道在古代女子的名节何其重要,若是被这媒婆看到她在林德安院子里,那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林德安当机立断:“委屈姑娘从这后面走吧。”
苏清漪只能跟着他从后门离开,隔着老远都听到了那媒婆夸张的笑声。苏清漪十分无奈,这可真是太不巧了,她这次来,原本是想和林德安签订契约的,如今也只能暂时作罢了。
苏清漪回到家,就见院门开着,一个青年正在里头挥汗如雨地劈柴,见她回来了,也只是低下头,抿着唇道:“苏姑娘,待我将这柴给劈了,你再进来。”
这青年名叫郁长青,大约一年前来到桐花巷,一开始只是偷偷在苏燮上课的时候在外面偷学。后来被苏燮发现,见他为人勤奋踏实,于读书上也有一点天分,便让他跟着私塾一起上课,只是让他帮忙做些杂事抵束脩。
郁长青十分感恩,几乎包了苏家所有的家务,后来苏燮病了,苏清漪一人照顾不过来,也都是他在帮忙。甚至他还去码头搬货,赚来的微薄薪水也都给了苏清漪用来给苏燮治病。
苏清漪不收,他就固执地扔到地上,然后头也不回地跑掉,这么来回几次,苏清漪也没有办法,只能将这些钱另外收好,等苏燮好了再还给他。
两人一里一外地站着,只听见斧头劈在柴垛上闷闷的声音。
正在这时,一个明艳的少女着急忙慌地跑了过来:“七娘!你可算回来了!”
她叫顾三娘,在街口开着一家豆腐铺子。自从父母双亡后,她独自一人抚养弟弟长大,虽外表看着有些泼辣,为人却最是善良厚道。
苏清漪穿越后,能这么快适应环境,也是多亏了她。
可此刻,顾三娘的脸上除了焦急还有愤怒:“你不知道,你那几个堂叔和叔祖又上门来闹了,若不是长青大哥在,还不知苏先生要被他们折腾成什么样呢!”
苏清漪的脸色一变,她就说,自己离开之前本是请几位街坊邻居帮忙照看父亲,怎的回来的时候会看见郁长青在这里劈柴。
顾三娘的话说完,几位街坊也满脸羞愧地走了出来。
“七娘啊,真是对不住了。”
“毕竟都是亲族,咱们也没有办法。”
苏清漪连连摇头,大家不过是街坊,帮是情分,不帮是本分,这点道理她还是懂的。她又是道谢又是致歉,倒让几个街坊都有些不好意思,他们也不说什么,只是从家里拿了些东西硬塞给苏清漪。
苏清漪哭笑不得,怕他们多想,也只能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