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让众人齐齐称是。“伤国君有刑”,才是军礼之重,当日驱车追赶齐侯,已是大不敬,如今一国之君孤身前来,只为救忠义之士,焉能再辱?
面对异口同声的劝阻,郤克也不由迟疑起来。且不说“非礼”之嫌,只躁动的狄人附庸就让人头痛。晋国虽强,收服狄人也花了不少气力,若是阵前逼反这些人,他要如何回去交差?
沉默片刻,郤克终是按捺火气,命人收兵,不再追赶。
那厢,在狄人护卫下,轻车出了晋垒,齐侯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方才见郤克领人前来,他还以为要被擒住呢,谁料田恒只一句话,就扭转了局面。
“君上!君上无恙否?”
急切的呼唤声,打断了齐侯思绪,这时他才发现,晋垒之外竟然聚起了不少兵马。原来高固放心不下,还是领军守在了外面,方才察觉不妙,险些就要出击了。
此刻见到齐侯安然无恙,高固喜极而泣:“君上仁义,千乘之躯甘冒奇险,下臣钦佩!”
所有齐军都围拢上来,称颂之词不绝于耳。
之前险些退去的勇气,瞬间又找了回来,齐侯一攥车轼:“人未寻得,吾当再入敌营!”
国佐大惊:“君上不可!今次有狄人相护,郤克必有戒备,此去危矣……”
然而驾车的田恒却摇了摇头:“国大夫此言差矣。君上入晋垒,是为救出逢大夫,此刻退走,岂不白费了功夫?晋垒不可再入,旁边不还有卫军、鲁军的营垒吗?”
国佐一怔,齐侯已经大喜:“是了,可入卫垒!”
之前齐军深入卫国五百里,险些打到了国都,卫人惧他,岂敢冒犯?
这下国佐也无言以对,齐侯立刻催促道:“快快!不可耽搁!”
田恒果真依言,调转马头,向着另一侧卫国的营垒驰去。果不其然,之前见识过晋垒发生的骚动,现在齐侯亲至,卫人岂敢阻拦?步卒退避,甲士勒马,竟是比之前晋军还要谦恭几分。轻车在营中走了个来回,才缓缓退了出去。
这次不等田恒提议,齐侯便道:“郤克仍不肯放丑父,寡人要再去一遭!”
这是要三入三出吗?国佐叹道:“君上仁德,列国当知。”
这样的举动,确实不是寻常君侯敢做的,只凭此举,就能挽回齐国颜面。
齐侯又哪会不知?抬高了头颅,挺直了脊背,任由车御策马,再入晋垒!
“齐侯竟又来了?”听闻下人禀报,郤克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这可是三入三出了,任其在营中往返,晋军颜面何存?
“元帅,放任下去,士气怕是不保啊!”有人进言道,“吾等毕竟是下臣,当遵礼制。况且那逢丑父忠君,也是义士,何不放他归去?”
这也是无奈之举,之前狄人拥护,卫人退避,已经乱了军心,若是任由齐侯如此下去,仗也别打了,怕是三国联兵都要大乱。而齐侯入营的目的,不过就是为了逢丑父,此人忠心救主,确实也不当杀。
看了眼立在一旁,已经泣不成声的逢丑父,郤克长叹一声:“也罢,此人悍不畏死,只为救其君。吾杀之不祥,当赦之以劝事君者。”
说罢,郤克挥了挥手,命人押解逢丑父出营。
这边轻车又绕了一遭,齐侯意犹未尽,还想再冲,没想到晋垒中竟跌跌撞撞走出一人,不是他要寻的逢丑父,又是何人?
只见逢丑父呜咽一声,跪倒在了车前:“君上大恩,无以为报!”
齐侯眼睛也有些发红,亲自下车,搀扶起了这位功臣:“若非丑父,寡人已身陷敌营,何必多礼?”
逢丑父愈发哽咽,几乎说不出话来。君上行事虽然莽撞,但是仁德重义,方为贤君啊!
二话不说,齐侯命逢丑父一同登车,向着自家大营驶去。一路上车乘环绕,兵士簇拥,竟然像是打了一场胜仗。回到营中,齐侯一眼就看到了等在帐外的巫者,不由笑道:“大巫果真灵验!”
楚子苓躬身一礼:“全赖君上仁德,威服晋军。”
话虽如此,她已不由自主望向了一旁御者,目光不偏不倚,正正对上了那双鹰眸。田恒唇边勾起一点笑容,像是安抚,也似欣慰。
这话极是中听,齐侯不由大笑,高固却上前一步:“君上,车乘已备妥,当早日归国。”
身侧国佐也道:“正是,我军粮草不济,兵士疲乏,当速速归国,待楚国来援。”
齐楚会盟可不是作伪,如今已是兵败,只能等楚军解围了。
齐侯一怔,笑意也淡了。是啊,这次涉险只是为了救人吗?当然不是。最重要的还是鼓舞士气,麻痹敌人。如今三入晋垒,敌军为之一挫,可不该突围吗?万一迟了,等人反应过来,就走不脱了!
板起面孔,齐侯顿首:“撤兵,速回临淄!”
当日,齐军拔营,快速回撤。果不其然,第二日,晋军再次衔尾追上,竟是长驱直入,毁关拔城,攻入了齐境。
☆、第115章 第一百一十五章
“大巫呢?大巫安在?!”
夜深人静, 这声惊呼就如厉鬼哭号, 让人毛骨悚然。殿内烛火亮了起来, 不多时, 那身穿巫袍的女子被请进了屋中。
看到那女子脸上诡异巫纹,齐侯才松了口气, 也不顾只穿着中衣的狼狈模样, 急急道:“大巫,吾又梦到了失足跌入深涧, 粉身碎骨, 这是何预兆?”
面对一脸惶急的齐侯,楚子苓只是静静道:“君上当知,吾不善梦占。若无法安睡,可施针刺鬼。”
“快刺!”齐侯一口应下。这大巫十分灵验, 就是不愿占筮, 然而此刻,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当日他率军回返, 晋军也一路跟随, 攻破了马陉, 长驱直入,如今竟是兵临城下, 意欲灭国。身为国君, 齐侯焉能安睡?只是不愿吐露心中惶恐, 夜半惊醒, 也只是招来大巫。若非恶鬼缠身, 又岂出现有诸般症状?
楚子苓可不管对方这复杂心态,只微微欠身,从药箱里取了一枚安神香,置在炉中,待青烟腾起,方才取针。夜惊之症,需用泄法,刺神门、内庭、心俞诸穴,楚子苓手上极稳,不紧不慢的行起针来。
先是疾驰五百里,与晋军交战;战败后逃了三天,才被人救出;在晋垒三进三出炫耀一场后,率军归国,又行四百余里。这样高强度的军事行动,以及多变且激烈的情绪,足以拖垮一个人的身体和神志,何况还有近在咫尺的威胁。思虑过伤、心神不宁,导致火积痰郁,才出现多梦善惊的症状。楚子苓可以为齐侯行针安神,但是想要祛除病根,还需要解燃眉之急才行。
本就闭着目,又听那古怪咒词喋喋不休,齐侯渐渐放松了精神,似腾云驾雾,笼在青烟之中。过得许久,大巫停下了手上动作,轻声问道:“君上可好些了?”
齐侯躺在榻上“唔”了一声,突然睁眼道:“鬼可除了?”
看着那男人又是焦虑,又是渴盼的眼神,楚子苓轻轻摇了摇头:“此刻民怨四起,鬼岂能消?”
“民怨……”齐侯喃喃重复一遍,捂住了双眼,“是吾之过。”
他该等楚国一同出兵的,他该稍加收敛,只攻鲁国,他该在对阵晋军是沉稳有度,稳扎稳打,他该拒敌于国门之外……一国之君当做的,他全未做到,害得敌人侵入国境,威胁社稷,眼看要遭灭国之祸。
看着那男人满面的愧色,楚子苓在心底轻叹一声。这位齐侯虽然好大喜功,刚愎自用,但是为人率直,知错能改,在君王身上也是难得的品质了。
“吾当求和吗?”沉默良久,齐侯又道。
“此国事,当与诸大夫议。”楚子苓直言。
“也许割地求和,能解此祸。”齐侯却暗暗下定了决心。他终究不是桓公,没有那等雄才伟略,与其惹得恶鬼缠身,民怨四起,还不如先付出些代价,退了晋军再说。
下定了决心,又疲劳过度,片刻后,齐侯便沉沉睡了过去。
楚子苓则悄然退出了寝室,刚过寅时,夜色正浓,她却没有丝毫睡意。谁能想到,一场气势汹汹的征伐,最后会闹成这幅模样?也不知晋军能不能接受求和,毕竟郤克所为,已经远非“礼”的范畴。想要擒获国君、追击四百里不依不饶,这分明是私怨,又岂是求和就能平息的?
“子苓。”
廊柱旁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不用抬头去看,楚子苓也知道是谁在唤她。因为御车出入晋营有功,田恒现在也成了齐侯亲卫,不过此刻出现在这里,可不单单是为了君侯。
快步走上前去,楚子苓笑了笑:“让你久候了。”
田恒面上却无笑意:“君上如何了?”
“无妨,夜惊罢了。”顿了顿,楚子苓轻声道,“君上决意求和了。”
这其实也是田恒说过的,如今唯有割地求和,方能保住国家社稷。只是齐侯之前一直放不下颜面,一直退了四百多里,眼看都到国都旁边了,才下定决心。
田恒闻言也松了口气:“如此就好,我会想法入使团,促成此事……”
楚子苓一惊:“议和不是上卿的事情吗?你何必涉险……”
见她担忧神色,田恒笑笑:“只是议和,比上阵轻松多了,不必担忧。”
这可不是什么安慰的话。楚子苓还想说什么,田恒已经退了一步,低声道:“时辰尚早,快回去歇息吧。”
那神色间,竟又恢复了往日疏离有礼的模样。楚子苓抿紧了嘴唇,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当日离散重逢时,他明明还是担心自己的,那怀抱的温度至今犹在心中。可是之后一路奔逃,日日相伴,反倒没了当初的亲昵。难道那时是她心情激荡,生出了绮念吗?
心中说不出的失落,楚子苓却也不愿在此刻露出端倪,点了点头,便转身而去。
看着那如往日一般沉稳的身影,田恒足下一顿,方才跟了上去。现在子苓又一次成为了君侯的座上宾,且深得齐侯信赖,一个大巫,怎能与男子有染?哪怕他知道两人之间清清白白,也要避开些距离,免得子苓遭人非议。
只是回到临淄呢?难道她又要入宫,陷入尔虞我诈中吗?他拼上性命出征,一次次历险建功,为的可不是这个。也不知那海滨之约,还能否实现……田恒的脚步又放慢了少许,看着那前方那纤细窈窕的身影,握住了双拳。
第二日,齐侯一醒就招来了众卿:“寡人欲退敌,诸君可有献策?”
国佐立刻上前:“臣请以纪甗、玉磬为赂,向晋请平。同时归还鲁、卫土地。”
这可是大大的让步,纪甗是当初灭纪国时得来的宝物,玉磬也极是名贵,更别说交换侵略的来的土地了。然而齐侯只一犹豫,就点了点头:“依卿所言,寡人已是尽心,若晋不从,惟有战耳!”
这一声怒斥,倒是仍有强齐的傲慢和自尊,国佐躬身称是,选了田恒为车御,前往晋营。
登车之后,田恒就低声道:“国子此行,当振齐国之威。”
国佐一愣:“此去乃是请平,怎可妄动?”
割地献宝,也少不了田恒的谏言。国佐正是从他嘴里,得知齐侯想要求和之事,才能在众卿中脱颖而出,谋了这差事。
田恒轻叹一声:“只怕鲁、卫想和,晋国不允。若是晋人出言不逊,还请国子当断则断,当走则走。”
这可跟君上的期盼大相径庭了,然而国佐也非凡俗之辈,略一思索就点头应下。到了敌营,奉上礼物,果不其然,郤克并不笑纳,反倒未必齐侯交出母亲为质,并且将齐国垄亩尽改为东西行,方便晋人驱车攻伐。
这等条件,焉能应允?国佐勃然大怒,直斥其有失礼仪,违反王命,若是如此,晋侯怎能成为诸国盟主?
国佐本是齐人,一番言词自是文质彬彬,又透着凛然不可侵的大国气度。郤克听了也是动怒:“若吾不允,汝能奈何?”
国佐面色一沉:“元帅若不允,吾等当收拢残兵,背城一战!”
说罢把礼物一抛,转身而去。
出了晋营,国佐一腔怒气才稍稍平息,又暗自懊悔,如此岂不是再难讲和?
田恒快步迎了上来:“国子谈不妥吗?”
“郤克欺人太甚!”国佐一想起那离谱的要求,又怒气勃发,愤愤重复了一遍。
田恒听罢点了点头:“请国子登车。”
“真的要走?”国佐问道。
“徐行即可。”田恒一笑,并不担忧,载着国佐返回。
这一走,就走出了十里,眼看城墙在望,国佐叹道:“此行怕是无望了……”
正说着,后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就见一辆轻车追了上来,驾车者跳将下来,拦在国佐车前:“国子何必匆匆而去,请回营再谈!”
国佐瞥了田恒一眼,心道果真又被他料中,却做出不愿归去的模样,还是那御者强行拉住了马首,请他调转方向回到营中。
自入晋营,郤克的表现就温和多了,直言道:“克恐获罪于寡君,不敢轻允,但是鲁、卫大夫皆请平,亦不能违,就依国子之言吧。”
国佐不由大喜,立刻与郤克歃血为盟,立下了誓书。鲁、卫讨回了失地,晋国也免除了齐楚结盟之患,称得上皆大欢喜。
看着盟誓的几位君子,田恒也微微松了口气。这场大战,终归尘埃落定。齐国虽然没能获胜,但损失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之后怕是要等楚国的动作了。只是与晋结盟,怕是强楚不会甘心情愿,之后齐国局面,怕又要出现变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