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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晌无人答话,过了好一阵,一个小丫鬟才悄声道:“我夜里起夜,看见一个人影慌慌张张地从夫人房中跑出来。”
    秦非然目光一利:“那是什么时辰?”
    “丑时。”小丫鬟的目光和秦非然的眼神对上,再不敢有所隐瞒。
    “你为何如此确定?”
    “我听见外头的打更声。”
    秦非然没再追问,他打开贾夫人床头的箱箧,里头都是些寻常的衣物被褥。
    秦非然伸手探了探箱箧底部,摸到了一块凸起,抽出一看竟是个羊皮笔记本。
    纸上的墨迹新旧不一,秦非然看着那娟秀的字迹,不由地皱起了眉头。
    贾正霆正在一旁小心地候着,见秦非然蹙眉,便立刻上前来:“可是……发现了什么?”
    秦非然沉声道:“尊夫人留过洋?”
    贾正霆一怔,随即回道:“是的,内子的娘家家境富裕,曾送她到法兰西念了几年书。”
    “原来如此,难怪本上的文法不通,原来是法文。”
    秦非然正想阖上笔记本,身后却传来柳雁欢的声音:“我懂法文,槐先生不如让我试试。”
    秦非然半信半疑地将本子递给柳雁欢。
    后者翻开本子,惊叹道:“好漂亮的花体!贾夫人的字,与印刷品比起来也不遑多让。”
    只是越看下去,柳雁欢的表情就越凝重。
    秦非然见柳雁欢精致的五官染上了一层阴霾,试探着问:“如何,写了什么?”
    柳雁欢看看一旁站着的贾正霆,没说话。
    秦非然会意,将包括贾正霆在内的闲杂人等都支了出去,才好整以暇地看向柳雁欢。
    “今日,我终于见到了我的爱人。”柳雁欢忽然说。
    “什么?”秦非然诧异地看着他。
    “我在念贾夫人的日记。”柳雁欢清了清嗓子,“他是那样的儒雅、风趣、幽默,一点都不像是商贾之家出身的油滑浪子,倒像个深情的诗人。当我第一眼看到他时,我的心就已经为他所俘获。”
    秦非然专注地听着,柳雁欢那双灵动的眼睛和间或划过的调皮的余光,像羽毛一般轻轻撩拨着他的脸颊。
    日记一开始的节奏轻松明快,分明就是一位花季女子的私房话。可好景不长,到了中部,情绪却陡然蒙上了一层阴霾。
    柳雁欢继续念道:“他待我很好,可我总觉得,他在透过我看别人。”
    “他仍旧思念着她。”
    “我或许终其一生,都无法取代她。”
    “他在睡梦中叫了她的名字,醒来的时候却若无其事。”
    柳雁欢翻到新的一页,惊喜道:“你看,从这一页开始,墨迹很新,应该是最近写下的。”
    “他最近总盯着春生看,也难怪,春生的眉眼间,是有些像她。”
    “他看着春生入了迷,连茶撒了也没反应。”
    “我这一生,就是个穷极可悲的笑话。”
    念到这里的时候,柳雁欢脸色一僵:“看来,贾正霆和夫人之间的感情,并不像外人看到的那样琴瑟和鸣。”
    恰在此时,贾正霆的声音从房门外传进来:“二位都还没用饭吧,府中备了简餐招待二位。”
    秦非然推开门走了出去:“贾老板,府上可有一个叫春生的丫鬟。”
    贾正霆脸色一僵,随即应道:“春生啊,有的有的,她是跟在内子身边伺候的大丫鬟,这丫鬟的名字,是按春、夏、秋、冬四时而起。”
    “可否叫来问话?”
    “当然可以!”贾正霆引着秦、柳二人到了饭厅。
    厨子端上了精致的西冷牛排。
    贾正霆在一旁解释道:“诸位见谅,如今府中正逢丧事,贾某招待不周,还望海涵。”
    刚瞧过尸体,柳雁欢再看那五分熟的牛排,有些食不下咽。芸笙却直勾勾地盯着,拿起刀叉却又放下。
    “怎么不吃?”柳雁欢奇道。
    “我……我不会用这洋人玩意儿。”芸笙红了脸。
    柳雁欢轻笑一声,将自己盘中的牛排切得匀称方正,绅士地递给芸笙:“尝尝看。”
    芸笙眼神一亮,将牛排塞进口中。
    柳雁欢又递了餐巾给他:“慢慢吃,不着急。”
    秦非然从头到尾没有动过刀叉,只是端了红葡萄酒慢慢酌饮,冷眼看着柳雁欢为芸笙做的一切。
    或许是他的目光太过直接热烈,柳雁欢终于忍不住开口道:“槐先生,在别人用餐的时候使劲儿盯着人看,是件很不礼貌的事。”
    秦非然一笑置之,挪开了目光。
    恰在此时,一位丫鬟打扮的女子将餐后甜点端上桌。
    甜度适中的冻巧克力布朗尼配糖煮柑橘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贾老爷瞧着那丫鬟,介绍道:“这位就是春生。”
    女子面若满月,柳眉弯弯,像是从古籍中走出来的温婉美人。
    柳雁欢忽然夸赞道:“姑娘身上的香气很动人,女子如兰,清丽脱俗。”
    春生手上的动作一顿,银质的汤匙跌在台面上,发出一声脆响。
    一碗糖水撒了大半。
    “抱……抱歉。”春生慌忙摘下腰间的帕子,想擦拭桌上的糖渍。
    帕子却在慌乱间,掉在了地上。
    柳雁欢先一步将帕子拾起,轻轻地嗅了嗅。
    “这香水,可是姑娘自己的?”
    “是……是的。”
    柳雁欢抬头,一双眼睛冷静而清明:“我很好奇,姑娘怎么买得起guerlain的蓝调时光?”
    春生的脸色猛地变了变。
    坐在柳雁欢身边的芸笙浑然不觉地问道:“那个……蓝调时光很贵?”
    “相当于普通人家一年的饭钱。”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柳雁欢身上,芸笙骇得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一个劲儿地掰着指头算:“那得多少钱啊!”
    “春生姑娘,你还不坦白么?”柳雁欢每说一个字,春生的脸色就白上一分。
    第7章 蓝调时光
    贾正霆见春生失了分寸,赶忙陪笑道:“柳少爷,您说的香水,是我昨日送给夫人的生辰贺礼,让您见笑了。”
    柳雁欢抿唇一笑:“贾老板有所不知,这再名贵的香水,留香时间也有限,像guerlain的这款蓝调时光,最长的留香时间不超过四个时辰。”
    贾正霆皱了皱眉,似是有些厌烦柳雁欢纠缠不休的态度。
    “敢问柳少爷,留香时间不超过四个时辰,又能说明什么?”
    “说明……”柳雁欢的目光转向面色苍白的春生,“说明春生姑娘,昨夜进过贾夫人的房间。因为我在夫人房间的哮喘药瓶上,也闻到了相同的香气,想来是春生姑娘动过了药瓶,才会沾上的。”
    秦非然修长的手指缓缓地敲击着桌面,电光石火间,柳雁欢的话让他脑海中的线索串联了起来。
    他一双眼睛严肃地盯着春生:“他说的,可是实情?你昨夜可曾进过夫人的房间?”
    豆大的泪珠从春生脸颊上滚落下来,她轻声道:“进过。”
    “你发现夫人的哮症发作,于是拿走了柜中的药瓶。那起夜的小丫鬟,正好看到了你仓皇逃离的一刻。贾夫人身死后,你又返回屋中将药瓶放回原位,却因太过紧张而撞倒了放在桌上的香水瓶子,擦拭过程中,你的帕子沾上了香水,即便你回去后洗了很多次,也没能将气味全然洗去。”
    秦非然愈说,春生哭得愈发凄惨。
    丫鬟冬雪一下子惊叫起来:“春生姐姐,真的是你?!今日一早我醒来,就见你的手帕晾在外头,你说是半夜小日子来了,将帕子弄脏了,枉我还那么相信你!”
    秦非然将目光转向贾正霆:“贾老板,还请你叫人前去查验,昨日送出的香水,是不是少了小半瓶。”
    派出查证的人很快回来,证实了秦非然的话。
    “你为何要这样做?”
    面对秦非然的问话,春生只是一个劲儿地抽泣。
    冬雪怯生生地说:“夫人想让老爷纳春生姐姐做姨太太,可她并不情愿。”
    柳雁欢微微皱眉,贾正霆却先一步指着春生怒道:“好你个歹毒心肠的丫头,夫人待你视如己出,你竟做出此等下作之事,来人,往死里打。”
    春生一直凄哀地哭着,却没有为自己辩解,她披头散发地被两个家仆架了出去。
    厅内终于恢复了初时的宁静,却没有一个人说话。
    贾正霆颓然地跌坐在椅子上,他双目通红,苍老的手一直敲着桌板:“引狼入室,引狼入室啊!”
    芸笙见真相大白,便不乐意在贾府久呆,撺掇着柳雁欢要回去。
    柳雁欢兀自整理着思绪,他看着身姿挺拔的秦非然,总觉得有什么地方被自己忽略了。
    隆冬时节,贾府的花园里一派萧条。芸笙低叹一声:“可惜了,若是春天到这儿来,肯定开了满园的茉莉、丁香和百合,那真是漂亮。我最不喜欢冬天,暖屋子里熏得人乏得很,精气神儿都没了。”
    芸笙的话猛地点醒了柳雁欢。
    他打住脚步,就近截了个家仆问道:“贾夫人的哮症,你们可知道源头?”
    那家仆回道:“自然是知道的,夫人嗅不得兰花香,只要嗅到一丁点儿就会病发,是以贾府的花园里,从来不种兰花。”
    柳雁欢细想着蓝调时光的配方:前调茴芹、橙花、柠檬,中调兰花、茉莉、玫瑰、紫罗兰,后调鸢尾花、檀香、安息香。
    家仆口中的过敏源兰花,就在那瓶蓝调时光里。
    柳雁欢想起贾老板眼泛精光地看着他,无比自然地告诉他,蓝调时光是他送给贾夫人的生日贺礼,只觉得身上一阵阵地泛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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