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这不太好吧?”郗家兄妹虽对那梅雪酿也神往已久,不过不问自取,终觉不妥当。
星涟急得跺跺脚,瞪着楚从渊:“哥哥,你也不肯陪我去吗?”
虽最为疼爱妹妹,但从渊在国公夫妇面前一向是个懂事乖巧的孝顺孙子,怎么能跟着她胡闹?自然对她这要求严词拒绝。
少数服从多数,她嘟着嘴打算放弃,桓肆却勾了勾唇角:“我陪你去取。”
“殿下,你这次怎么也纵着她胡来?”从渊吃惊,桓肆总是嘲笑他太顺着妹妹,总有一天把她宠坏,会惹出祸来,这次他自己却陪着她荒唐了。
桓肆嬉笑道:“星涟表妹说得对,不就是喝口酒吗?我就不信,楚老夫人心里一坛梅雪酿比她的孙子孙女还重要。再说,你们也想喝的,是不是?”
他环视一圈,郗家兄妹们互相不好意思地看了几眼,喉部吞咽口水的动作已经出卖了他们。
“你们不去就在这等着我们回来,表妹,你走前面带路吧。”桓肆一手从烤架上抄了把肉串,向星涟扬扬下巴。
走在半路上星涟才觉得自己八成是贼心太大把胆儿也撑肥了,脑子发热,居然敢和桓肆独处。想起两年前偷看到的那一幕,她现在还颇有些心悸,不动声色地与他拉开些距离。
她懂得分辨别人对自己的好恶,不喜欢自己的人,从不主动去亲近。这三殿下嘛,不管他多受欢迎,也从不在她想要靠近的列表里。今天他一反常态支持自己,还单独陪她出来,星涟打了个哆嗦,莫非他是真想对自己下手了?
她才十三岁半,还不想这么早死啊!
也怪她好奇心过盛,当初偏要作死,看到不该看的没有马上离开,还不小心惊动了对方,差点招致杀身之祸,还为后来埋下一个隐患。
那是两年前的秋猎,星涟也随外祖父郗将军伴驾去了皇家猎场九丈夜原。有一次她仗着自己骑术精湛,抛开大部队去追猎一只野狐,亲眼见证了桓肆和他的手下人围杀了几个太子的近卫。
当时她就躲在一丛高高的芦苇后面,杀戮开始时,乱溅的血滴甚至飞到了她脸上,温热腥咸。本能让她尖叫,还好她反应快,只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和风吹野草的声音混合在一起。
然而那个瞬间桓肆往她藏身之处望了一眼,恰好与她四目相对。她很确定他看见,并且认出她了,眼睛里有着惊讶和犹疑,她甚至从中看到一闪而过的杀机。
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并没有让手下人抓她过去,只是又看了她几次,那眼神中暗含警告。他看看满地血流成河的尸体又看看她,似乎在说,你若是敢泄露半个字,下场就与他们一样。
星涟蹲在芦苇丛后,紧紧捂着嘴不住发抖,拼命压抑着自己的恐惧,一动不敢动,没有再发出丁点声音。
那天等到他们处理完尸体,离开很久之后,星涟才哆嗦着跑回了自家营帐,再也没敢出去。几天以后,就传来了太子被混入秋围的刺客暗杀身亡的消息。
联想起那日所见闻,她理所当然觉得太子的死必然与桓肆有关,回家后她病了一场,很长一段时间里一听说桓肆的名字便如惊弓之鸟。
她想把自己看到的告诉哥哥,可楚从渊与桓肆私交甚密,她无法确定此事哥哥是否参与其中。如果真有他一份,那此事泄露出去,有可能会害了哥哥,甚至连累秦国公府和大将军府。
不知道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她唯有让它烂在肚子里。
很明显那时候桓肆是放过她了,或许是看在楚从渊面子上。就是不知道他是否会在某一日后悔,杀了她这个随时可能成为□□的目击者。
“星涟表妹……星涟?……楚星涟?!”
星涟正在走神东想西想,没听见桓肆已经叫了她好几声,见她不答且神情恍惚,似乎有些不耐了。他突然鬼魅般挨到她身侧,在她肩上一拍,她惊吓得下意识跳开,表情像见了鬼。
“你躲什么?难道我很可怕吗?”桓肆抱臂俯视着她,似笑非笑。
她慌忙摇摇头,视线与他错开,发现已经到了祖母埋藏酒坛之处。
第8章
“就是这里了。”梅林深处,星涟低着头,按记忆走到几株种成三角状的老梅树中间,在一块凸起的土堆上踩了踩。
她没带土锹,眼睛瞟了下桓肆腰间悬挂的,作装饰所用的短剑。剑柄剑鞘纯金打制,鞘上镶嵌着珠玉宝石,看一眼就知道有多名贵,就是不知道他舍不舍得拿来挖土。
桓肆倒也不吝惜,解了剑扔给她。星涟也不敢指使堂堂一个王爷挖地,只好让他盯着有没有人过来,自己埋头苦干,挽起袖子蹲下吭哧吭哧刨起土来。
虽是装饰,不过这仅一尺来长的剑锋不愧是王爷的随身爱物,也当真是削铁如泥的好兵刃,掘土挖坑这种小事当然更不在话下。
掏了一尺来深的洞,坑里才露出黑黢黢的陶罐。陶罐刚打开一条缝,花香和酒香扑面而来,两人差点当场醉倒。星涟用带来的空酒坛装了半坛子,又让桓肆把半坛清酒倒进去凑数,然后熟练地恢复封口,把土埋回去,踩实了,又撒上些梅花瓣掩盖。
把剑还给桓肆,她抱起酒坛,慌慌张张道:“快走快走,别给巡逻的人看见。”
秦国公府堂堂的孙小姐偷祖母的酒喝,让人看见传出去她脸还要不了?
“怕什么?咱们今日是光明正大游园,谁知道你拿的是什么东西?难不成国公府的侍卫还敢盘查你我?”
“对哈,我也是他们的主子,谁敢盘问我?”星涟经他一提醒,反应过来,马上一改贼样,恢复昂首阔步的骄傲姿态。
桓肆好笑地跟在她后头,以前只觉得这丫头任性得可笑,不但心思恶毒,仗着嫡女身份欺负温柔的庶姐,还老给楚从渊惹祸添乱让他善后,实在讨人嫌。想不到她骄纵以外也有不为人知的可爱之处。
他历来追求潇洒恣意,不喜礼节束缚,如今见星涟率真淘气,又觉得她不过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以前或许是对她有些误会偏见了。
只是那事被她无意中看见,始终是他心里的一根刺,没有灭口以绝后患,是担心坏了与从渊的交情。如今两年过去,谁也不提,似乎已经风平浪静,希望她一直这么乖巧。好歹两人有些亲缘关系,既然叫她一声‘表妹’,他也不想随意扼杀一条生命。
园中落梅纷纷,各色花瓣铺陈在雪地和小径上,散发着幽幽冷香。四下寂然无声,只有各怀心思的两人靴底踩碎冰渣发出的嚓嚓声响。
一前一后不知道过了多久,道旁梅树林里隐隐传出来一男一女的私语声,星涟驻足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有前车之鉴,恐生事端,她不想再偷听别人说话,求生欲战胜了好奇心,正要抬脚走开,身后桓肆却一把拉住她。
“三殿下……窃听别人说话可不是君子所为……”星涟一只手抱着坛子,桓肆将她往那边拉扯,她用力挣了几下,奈何力气小,摆脱不了他。
“这不像你,说得好像你没偷听过一样。”桓肆眉毛一扬,强行拉着她靠近那边,那两人对话越来越清晰。他回头一根手指竖在唇前发出“嘘”的一声轻响,眉头皱起,示意她安静些。
几棵繁茂的花树密枝将两人身影掩住,星涟瞪着桓肆,心想他可真不要脸,偷听人家**就算了,还要强行拉上自己。
花枝后男女交谈的声音逐渐可闻,星涟不得已听了几句,发现那两人竟是月河和腾王桓律。她不由好奇心顿起,屏住呼吸竖起耳朵,由被动听别人八卦转为主动。
“……听说你今日又被你妹妹欺负了?”桓律的声音一如往常温和低沉,有着让人心动的磁性,最容易让少女脸红,星涟迷恋他,与这把好嗓子也分不开。
他现在却在替月河不平,不平的对象还是自己,这让她心里酸酸的不是滋味。桓律往日见到自己起码都会微笑着,温柔地叫她一声“星涟表妹”,可到了月河面前,对她的称呼却变成了“你妹妹”。
月河声线犹如空谷莺啼,幽幽道:“已经习以为常了。月河命苦,只怪自己命不好,身为庶女,唯有任人践踏,不敢埋怨。”
听着多么委屈啊,不论男女,对着这样的大美人的眼泪和示弱都把持不住吧?不过从月河的角度来说,人家也没说谎,春晖堂里星涟确实在很多人面前给她难堪了。
桓律将她揽进怀中,轻拍着月河肩膀,手指拭去她眼角的泪珠,轻言抚慰:“放心,你受的一切屈辱,他日我都会帮你讨回来。”
对月河示好的不少,只是从不见她回应谁,以前对两位皇子也是如此,她一直以为月河是两边吊着不放,等有结果了再择优而从。谁知道人家已经选定了心上人,而且看情形关系已经不浅。
星涟万分诧异,下意识看了看桓肆的表情,他紧抿着唇,目光飘忽,若有所思,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没想到会撞破月河和桓律的私情,她心里有些难过和黯然。自己暗恋桓律,而桓肆喜欢着月河,如今他们两人暗中已经好上了,想必他现在心里也不好过吧?
或许出于同病相怜的心理,星涟忽然觉得身边的桓肆也没那么可怕和讨人厌了。
星涟不想再留在这里听人家诉说衷肠山盟海誓,自讨伤心,就想悄悄退场,不过桓肆箍住了她的手腕不放,明显没有放走她的意思。星涟怕惊动鸳鸯,不敢呵斥也不敢剧烈动作,鞋尖使劲儿碾上桓肆的脚背。
桓肆给了她一个含着威胁的眼神,左手手指甲在她脖子上一抹,冷冰冰的像是什么锋刃划过。星涟后背一凉,想到他曾眼也不眨地杀过人,立马怂得老老实实地缩起脖子,僵直在原地。
那边一对恋人紧紧偎依在一起,对话仍在继续。
“……要不我去禀明父皇,先纳你为侧妃?”以月河的庶女身份,做王爷的正妃必然不够资格,月河咬咬嘴唇,没有回答他。
桓律自忖他的提议伤了她的自尊心,呼出一口气,又道:“对不起,我知道你不愿做妾,不是故意折辱你,只是实在舍不得你受人白眼,想给你一个名分。我府中没有别的女人,有了你,我发誓不会再娶他人,你相信我,等到日后熬出头……”
月河伸出柔荑堵住他嘴巴,面庞靠在他胸膛,细语轻声道:“我信你,不过现在殿下大业为重,儿女私情无需太过挂心。殿下心里时刻惦记着月河,我就已经很高兴了,名分有没有又如何?月河只求有朝一日能与殿下长相厮守,岂会在乎眼前这点挫折?”
桓律心头一热,并不觉得她这是推脱之语,更加抱紧了她,在她耳边承诺:“总之,你等我消息,终有一日,我会让你成为大新最尊贵的女人,让所有人都跪在你脚下。”
月河双眼亮若繁星,仿佛已经看见了那一天。她把自己的未来押注在这个男人身上,并且相信自己一定能成功。但现在让她做一个区区侧妃,她是决计不愿意的,她要的是在天下人面前接受皇后的册封,从宫门堂堂正正地走进去,母仪天下。
大新最尊贵的女人?那不就是皇后了?换言之就是这两个人在憧憬着成为帝后呢,偷听的星涟目瞪口呆,原来月河有这么大的“抱负”。
桓律作为皇帝亲儿子,有二分之一的机会继承皇位,可他后面还有个同样优秀的桓肆呢。连皇上都做不了决定,他为什么笃信自己能登大宝?
星涟偷偷觑了眼桓肆,几缕碎发和梅枝垂下来挡住了他的半张脸,让她看不清他的神情。不过他嘴唇一如平日微微上翘,一副对此意兴阑珊的样子,似乎对桓律没什么忌惮,要不是星涟见过他杀死太子的人,差点就要信了他真的对皇位毫无兴趣。
“殿下放心,月河可以照顾自己……”
“这样不是办法,总要想个法子让你在秦国公府过得轻松些。”
星涟听着他们的对话感到莫名其妙。除了她和月河互相看不顺眼,有时候会故意针锋相对,以及有几位婶娘瞧不起白氏出身,其他的都还好吧?
祖父祖母也并未刻意偏私,大家的吃穿用度差不多,甚至月河的待遇比一些没什么存在感的堂兄堂姐都好了。为什么桓律会觉得月河在秦国公府过得很艰难?月河到底跟他说了些什么?
星涟对此颇为不忿,这时大约桓肆也听够了壁角,拍拍她头顶,用眼神示意她该走了。
她想再偷听一会儿,却被他硬拖走。星涟不满地瞪他,他却鄙视地回看她,以口型说道:“偷听非君子所为。”
差点将她气得吐血。
这次他走在了前面,他腿长走得快,星涟抱着坛子在后面亦步亦趋,两人一路默然无话,气氛沉闷压抑。她心里痒痒的犹如猫抓,好想问问他对刚才那一幕的想法,但她想了想还是小命要紧,保持沉默算了。
星涟脑海中不停回想着桓律和月河那般亲密的样子,目睹心上人跟别人好了,难过得透不过气来。推己及人,现在的桓肆心情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最好是少惹他为妙。
直到从渊他们的身影出现在视线里,星涟才觉得松了一口气。
寿宴后没两天,从渊匆匆赶回军营报道,他不在的日子,星涟依然过得和平时一样,偶尔去演武场与追电玩耍。
转眼又是几个月过去,春风徐来,万物复苏。秦国公寿宴上的那些不重要的小插曲也随着时间被人遗忘或者沉没入记忆深处,无人提起。
第9章
距离太祖推翻腐朽前朝建国已经过去几十年,经过几代人的沉淀,如今正是国力强盛,太平富足,百姓安居乐业的时候。只是外敌多且强,边境时常受侵扰,是历任帝王的心头之患。
威胁最大的当然就是有着固定政权还能征善战的角戎人,他们仗着体格高大和马匹强壮的优势,横行称霸中州西北部已久,四处攻城略地,抢劫财物,掳掠人口。不止大新,附近的西域诸国更是深受其害,苦不堪言。
除却占据大半个西北的角戎,大新北面还有一些散居的游牧民族常年滋扰边民,再往北有强国洛夏虎视眈眈。南方则盘踞着三四个小国,虽说国力都不怎么样,但就跟窥伺的蛇虫鼠蚁一般,瞅准时机咬一口,哪怕伤口不大,毕竟也会痛。
戍边花费巨大,又是个持续性的投入,为将损失减少到最小,这些年每一任帝王都是力求与周边各国维持和平相处,能不打仗就不打仗,大规模的战事已经多年未见。
前几任帝王更看重发展内政,对军武方面重视不足,以至于朝中文盛武衰,将才稀缺。
然而角戎嚣张,屡屡挑衅,到了这一代,建明皇帝颇有雄才大略,不甘心再频繁对外示弱,决定主动出击。
大概安逸得太久,朝中主和派占多数,起初对战事并不看好。
幸好建明帝决心足够坚定,手上有着几辈人养精蓄锐累积起丰厚的资本,又大胆启用郗将军调教出的楚从渊等新鲜血液。这些人没辜负他的期望,初生牛犊不畏虎,屡出奇招,好几次打得敌方措手不及。
战前准备充足,又制定了完善的战术规划,与角戎的这场持久战终是大新朝大获全胜。在最后一场战役后,郗将军毅然下令斩杀三分之二的俘虏,彻底击垮对方士气。战后双方经过一段时间的谈判,角戎王正式呈上降书,签订协议纳贡称臣。
郗将军的西征大军在万千国民日夜期盼中班师回朝,侥幸活命的将士和老兵们陆续归来。
他们将带着一身荣誉荣归故里,有人出将封爵,有人解甲归田。在沙场上受过伤流过血的普通士兵能够名留青史的只在少数,更多的却只有埋骨他乡,或者回家后籍籍无名,了此一生。
这天星涟刚洗漱完,正要去秦国公夫人那里请安,丫鬟便来传口信,叫她不用过去了。原来今日正是楚文轩父子归家之日,全家都等在了国公府正堂安华堂里迎接他们。
楚文轩因立了大功,已经被封为二品骠骑将军,在武官中仅次于他老丈人郗大将军。楚从渊也封了偏将军,虽说只是个五品,但以他的年龄,又有如此家世背景,前程不可限量。
听说父兄荣归,星涟欣喜又忐忑,她已经大半年没见过爹爹,自然是想念他的,不过又怕见到他被训斥。
楚家人齐聚安华堂,星涟的各位叔伯婶娘都在,人人脸上喜气洋洋,就是不知道哪些是真的,哪些是装的。
真正最高兴的当然是老国公夫妇,长子能如此出息,为楚家光耀门楣,他们比谁都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