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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瑾在燕京大学做徐鹤教授助教的工作,比他想象的要顺利的多。虽然刚一开始,也遭到了一些学生老师的质疑和刁难,但梁瑾不为所动,要说奚落欺凌,他做这一行当,见得多也遇得多了,读书人动口不动手的姿态,已是最不值得一提的了。
    况且梁瑾确实对戏曲表演有丰富的经验,虽然理论基础不足,但胜在深入浅出,渐渐地,让不少对坤旦反串有偏见的学生,也逐渐改观了起来。
    七月,梁瑾正式拜徐鹤为师,设了拜师宴,敬了拜师茶,成为徐鹤先生的入室弟子。
    原来教梁瑾唱戏的师父,是庆祥戏班里的一位不出名的前辈,几年前早已故去,梁瑾虽学艺刻苦,却到底不是名师正派。
    而徐鹤先生桃李遍地,他的弟子既有名教授大作家又有梨园界的大师,连梅老板都拜师于他。梁瑾此番,可谓真正与当世名角站在同一高度了。
    萧珏正式进入了正规学校念书,认识了许多同龄朋友,开始像一个真正的小孩子一样生活。当然,金环还是照顾着他的衣食起居,细心周到,比萧瑜这个姐姐要上心多了。
    萧瑜手底下戏楼的生意基本稳定下来,她又在暗中收购其他酒楼、电影院,买进公司银行的股份,做稳赚不赔的幕后东家。她虽然没有霍锦宁的经商才能,但大把的票子撒下去,总有人为她鞍前马后。她野心大,却不急,一切慢慢来。
    最近她又购置了一户更大的四合院,正在装修,说实话京城的老房子有诸多不便,这一次她打算把房子里头全部装成西式风格,至少电线要排好,自来水管和抽水马桶不能马虎。
    日子过得岁月静好,波澜不惊。
    安稳得让人恍惚生了错觉,忘记了外头其实是兵荒马乱的世道,内忧外患,北京城不过是一捆晒干了的稻草,只需要稍微一点火星子,就能熊熊燃烧,势不可挡。
    九月,江浙战争爆发,奉军借机派兵十五万人向山海关、赤峰、承德方向进发,直奉战火又起。
    曹大帅集结海陆空军总兵力近二十万人,依托长城组织防御。直军企图从海上登陆葫芦岛,合围奉军,但由于英国干预,被迫放弃。从此直军丧失了战争主动权,陷入被动。
    十月初,长城九门口失守,奉军长驱直下。廖家部下伤亡惨重,廖大少廖伯明撤退时不幸被流弹击中,死在了战场上。
    消息传回京城,廖老夫人当场晕厥,人事不省。
    廖季生仍旧没有回家,他赖在燕子胡同,喝得烂醉,萧瑜陪着他坐到了天明。
    “小,小的时候...兄弟们一起学拳,我大哥,他他、他就笑话我,最笨、最慢、早晚有一天上战场吃子弹,哈哈哈,他笑话我吃子弹.......”
    廖季生被梁瑾和霍祥合力扶进屋子里时,还在含糊不清的嘟囔着什么,一个踉跄,三人直接都摔到了床上。
    梁瑾闻着他一身酒臭,急忙躲开,霍祥被压在下面挣扎了半天才起身。
    “诶呦喂,云大老板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梁瑾有些不好意思,看了看一头栽在床上毫无反应的廖季生,迟疑道:“他这么睡成吗?”
    霍祥刚想帮廖季生把身子翻过来,就见他自己吭哧吭哧翻过了身子,舒舒服服的躺在床上,闭着双眼,脸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他再也不能笑话我了......”
    两人站在床边手足无措,萧瑜站在门外轻叹了一声。
    “让他一个人呆着吧。”
    这一战没有回来的,又岂止一个廖伯明?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十月末,冯将军班师回京,与奉军里应外合发动政变,推翻曹大帅统治,赶走了紫禁城的傀儡皇帝,推选了新的总统,把持了京中大权。
    紧接着,直奉二军首领先后致电中山先生,邀请其北山共商国是,中山先生接受邀请,于十一月从广州动身。
    随行之人,有其夫人长子,学生秘书,还有广州政府财政厅厅长、山西巨贾萧润,以及他的妻子——十年内帮他把银行开遍全国的康家大小姐,康雅惠。
    .
    萧瑜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样突然。
    中山先生由广州出发,经上海,由日本转道,昨日才抵达天津。
    霍锦宁还在赶来北京的路上。
    京城名角儿金九华先生前日去世,梁瑾今天前去吊唁。
    萧珏去参加学校组织的参观活动,金环去接他。
    这一天黄昏,萧瑜独身一个人,坐上了一辆开往郊外山间别墅的汽车。
    之前闲来无事,她也跟霍锦宁调侃过:
    “你说我母亲要是愿意见我的话,是因为多年不见心生愧疚,终于父亲去世,不用避嫌?还是因为,我如今是沪上霍家的二少奶奶?”
    霍锦宁只是淡淡道:“你心里不是早就有答案?”
    是啊,她心里早有答案。
    自去年霍家出资捐赠建设广州军校,霍锦宁与康博文一直保持联系,会面过几次,甚至见过一次康雅惠。康家对与霍家的联姻合作十分满意,但康雅惠从未提过萧瑜,一次都没有。
    方才临出门时,只有霍祥在她身边急得团团转,眼睁睁看着她穿着惯常上身的长裤皮鞋,拿起黑色羊毛大衣就要出门,连忙喊住她:
    “我的小姑奶奶啊,你就不穿件淑女点的衣服?”
    萧瑜一愣,理论上她结婚以后就能穿回女孩子家的衣服了,事实上她从不信这些,也不是为了那些个什么批命才穿男装,只是穿惯了而已。
    而结婚后,并没有人提醒她这件事,哪怕是当初把这个当做是完婚理由之一的霍锦宁,她自己几乎都快忘了。
    沉默了好半晌,她笑了笑:
    “整个北京谁不知道我萧瑜是什么人,何必装模作样?”
    虽然去这一趟之前,已经注定好了她此行要审时度势,唱上一出四郎探母,爱子情深。
    康雅惠是在萧瑜两岁时离开萧家的,她先是以养病的理由回到康家静养,而后以送小妹留学的名义漂洋过海去了美国,从此再没回来。
    萧瑜幼时的记忆中对她全无印象。
    第一次得知她的消息,是霍锦宁家中一张来自海外的英文报纸,上面介绍康女士是中国第一批赴美留学生,日后回国前途不可限量。
    第一次见到她的样貌,是十二岁那年铺天盖地对康家大小姐嫁与山西富商萧润的报道,报纸上有一张她穿西式婚纱的照片,影影绰绰只有个模糊轮廓,标题萧瑜至今还记得:《二嫁一姓,康女对萧男情有独钟?》
    .
    汽车开进别墅院子里的时候,太阳落下西山,晚霞最后一丝余晖消失在天际,暮色四合,深山孤寂。
    别墅是早些年王公贵族建的西式洋房,雍容华贵,却久无人住,显得格外阴冷,好像是西方中世纪的古堡,入夜之后就是吸血鬼和亡灵骑士的狂欢。
    接待她的是个其貌不扬的年轻男人,叫刘立生,自称是康小姐的私人秘书。
    萧瑜随着刘秘书走上木质楼梯,来到二楼的书房。
    走廊阴森黑暗,房门半开半关,泄露出屋内洒了一地的暖黄温柔灯光。
    萧瑜在门外静立了一时半刻,好似过了一千年,又好似只有几息间。
    然后她推门,走了进去。
    人们常说康家大小姐和二公子或许生错了性别,大小姐女生男相,果敢决绝,二公子反而斯文俊美,优柔寡断。
    此刻康雅惠端坐在红色天鹅绒的雕花靠椅上,穿着件长袖的彩色暗纹黑旗袍,头发梳成一丝不苟的中髻。她确实算不上美貌,她额头宽阔,眉毛英气,颧骨偏高,嘴角总是抿得紧紧的,目光严肃犀利,被她注视着的人似乎无所遁形。岁月和经历赋予了她独特的气质,那股子野心勃勃和势在必得,是这个年代女子身上罕见的。
    两人四目相对,都在无声的彼此打量。
    从看见她第一眼起,康雅惠的表情就有了明显的变化,她眸中闪过一丝厌恶,而后皱起了那唯一被萧瑜遗传去了的英气双燕眉。
    “知不知道我是谁?”
    萧瑜顿了顿,微微一笑:
    “母亲。”
    康雅惠轻飘飘的移开了视线,端起桌上的茶杯,慢条斯理的喝了一口,淡淡道:
    “锦宁都告诉我了,我丈夫仁厚,他愿意看在我的面子上将你也当做女儿对待。你自己好好想清楚,我从来没有管过你一天,你愿不愿意认我,我不强求。”
    萧瑜背在身后的那只手不自觉的握紧了拳,她笑道:
    “血脉至亲,又不是我能不认就不认的。”
    “可我却不太想认回你。”
    康雅惠表情冷淡:“我以为萧家自诩书香门第,教养出的女儿至少是规矩淑女。混迹欢场,姘居戏子,吃喝嫖赌,除了抽大烟,你和你爹有什么区别?”
    萧瑜脸色一白,身体抑制不住的颤了下,但终究是低垂眼眸,没有说话。
    康雅惠皱了皱眉,似乎连提起那个人都是无穷无尽的厌恶。
    她有些不耐烦道:
    “中山先生不日抵达北京,和谈之后,南北局势天翻地覆,萧家树倒猢狲散,你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霍成宣不做亏本的生意,如果你还想安稳做霍家的少奶奶,就该老老实实回上海。”
    这正是萧瑜此时此刻站在这里的目的,可如此被康雅惠毫不留情的揭穿,她刹那间感觉到从来没有过的狼狈不堪。
    萧瑜强自镇定,沉声道:
    “母亲说得对。”
    “我给你两条路,一条是回去霍家,做个安分的富家少奶奶,学着经商理财;第二条,是继续出国去念书。但无论哪一条,你身上那些肮脏陋习,必须尽快全给我改掉!”
    萧瑜有一瞬间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她张了张嘴,终于缓慢的问:“您说的陋习,不知指的是什么?”
    康雅惠冷冷瞥了她一眼:
    “给你一个月时间,把这边乱七八糟的事情和人都断了,然后去上海。”
    “可是和谈的事…”
    “和谈与你无关,锦宁后天到北京。既然你想好了要做回我的女儿,那我不希望以后再听见什么关于你的风言风语,否则你就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了,康家丢不起这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1924年9月第二次直奉战争爆发,奉军首领是张作霖,就是张学良的父亲。
    第一次直奉战争在1922年,第一次直系胜利,这一次奉系胜利,张作霖入京,和冯玉祥里应外合推翻了贿选总统曹锟,邀孙中山北上假意和谈。
    第39章
    梁瑾回来的时候,夜已深沉,他坐在黄包车上出神了片刻,直到车夫叫他,他才反应过来。
    下车付过钱,他神色疲惫的走了进门。
    萧瑜房间里的灯大亮着,他不由走了过去,他想和她说说话。
    可是等走到门口,却看见屋内一片狼藉,如同被暴风席卷过,桌椅板凳东倒西歪,花瓶摆件七零八落,而萧瑜颓然坐在唯一一张完好的椅子上,垂头不语。
    “萧萧?”
    梁瑾惊讶,他急匆匆冲到她面前,单膝跪下,拉起她的手,试图让她看向自己。
    入手一片湿濡,她的手心被不知道什么的碎片割伤,流血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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