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一松手,灵傀儡便带着何修远消失了。
谢冬独自立于一片荒芜的田野,呆呆看着手中另一张符箓。
他原本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用到这种符箓。这是从哪里得来的符箓?就是在几年之前,他们杀了那个正准备复活的阴阳门金丹,从那个金丹身上搜来的。当时所见的这种能将一个人所受的伤势转移到另一个身上的符箓,太过残忍,谢冬记忆深刻,却从来没想过自己竟然有一天会真的用到。
一套是两张,一张母符,一张子符。母符刚才已经贴在了师兄身上,子符就是他现在手中这张。
谢冬闭了闭眼,将子符贴在了的身上。
“啊!”在这一瞬间,谢冬便跪在了地上,忍不住惨叫出声,“啊——!”
可怖的空洞在胸口凭空出现,鲜血喷洒而出。剑气开始在体内纵横,一道又一道的伤口布满他的全身,像是要将他整个都割裂。
“啊————!”
这都是……这都是,刚才师兄所承受的痛苦。此时被一点点的,一点点的转移到了谢冬的身上。
谢冬将十指狠狠扣在地上,扣得指缝里全是泥土,疼得不断惨叫。他本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再轻易流泪,此时却哭得稀里哗啦。但他要忍下来,忍下来,等到伤势全部转移过来,师兄就安全了。
谢冬努力维持着自己的意识,知道自己快死了。
他将代替何修远而死。
他认为自己是义无反顾的,他无论如何也要救下大师兄,无论付出任何代价。
但是好疼,好疼。
为什么他一定要遇到这种事情,为什么他会走到现在这一步,为什么。
他想要活下来,活下来。
他想要……想要报仇,他想要让那些将他逼到如此境地的人全都付出代价。
不甘心,不甘心,怎么能就这么死了,不甘心。
有那么一小段时间,谢冬甚至是后悔的,或许他能另外找一些替死鬼,让自己活下来。但谢冬又很清楚,他其实是必死的。因为那些家伙还是会觊觎他,会想尽一切办法逼他出去,或许还会对玉宇门和师兄下手。只有他死了,那些家伙才会彻底放弃。
可是怎么能这样?他谢冬,谢掌门,谢小公子,怎么能在这种地方,这么窝窝囊囊的死去?他还想活着,他还想要活很久,他还有那么多事情没有做。他马上就能突破到金丹了,他还要想带着玉宇门继续走下去,他还没有好好与师兄确认彼此的关系,他要办一场热热闹闹的双修大典……
不知过了多久,谢冬觉得自己或许已经死了,但又有一口不甘心的气,让他始终活在那里。
突然之间,谢冬听到了脚步声。
是很多很多脚步声。突然间冒出了很多人,热热闹闹的,将他围在了中间。不是之前那些想要他琼炎之体的家伙了,气息完全不一样,谢冬感受到一股浓浓的魔气。
有什么人走到了谢冬的面前。
谢冬抬不起头,不知道对方的模样,只能看到漆黑的鞋面。
“你现在有两个选择。”来人稍微低下了身,将一个东西递到谢冬的面前,“死掉,或者,与它融合。”
那是一块眼熟的东西,那是魔核之种。不是当初谢冬曾在云喜山见过的那一块了,这些年魔修们又收集到了很多同样的东西。
但眼前的这一块,还是有着稍许的不同。
当谢冬任由对方将这块东西给摁在自己的额头上,感到有一股强大的力量灌入进体内时,他又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哈哈哈,想不到吧,到了最后,你小子竟然栽到了我的手里!”
谢冬听出来了,是魔念。
“你已经可以去死了,好好让我占据你的身体吧!”
……
“咦,等等,你的精神怎么这么强?”
……
“你哪里来的这么大的执念!”
……
“别这样谢哥,我错了谢哥,我刚才就开个玩笑,我们是朋友嘛,我觉得我们是可以和谐共处的,你别吞噬我,求求你了……别!你别看我的记忆!”
第102章
从魔核之种里传来的力量简直强大得惊人。
在这个漫长的夜晚, 有无数个瞬间,谢冬都感觉自己会被这股力量给撑破, 直接爆体而亡。但他始终撑住了。他的身体似乎经历了一场被敲碎了又重组起来的过程,四肢五骸里的每一寸血肉似乎都在叫嚣着剧痛……可现在的谢冬, 对疼痛早已麻木。
他的神情毫无变化, 只是始终睁着双眼, 看着眼前那人黑色的鞋面。
魔核之种像是在慢慢融化, 又像是嵌入了他的额头之中。
“还活着, ”周围的魔修们发出了阵阵惊叹, “居然承受住了魔主之力, 居然还活着。”
四周开始有些嘈杂。突然黑色的鞋面一动, 那个站在谢冬前面的人缓缓转了身。四周又猛地寂静下来, 无人胆敢再吵嚷一句。这种连一根针落地都能听到的寂静, 彰显着此人在魔修之中不容置疑的威严。
这个人甚至始终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从他出现在这里起,除了最初那句让谢冬选择的话语, 什么也没有说过。
寂静持续着。
直到漆黑的夜空开始泛出一丝苍白的光明, 地上的谢冬猛然长出了一口气。
他慢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摇摇晃晃, 却又像是充满了力量。他看着自己的双手,之前被剑气割裂的伤口早已完全消失, 五指洁白如玉, 像是新生一般,力量在体内不断流淌。
这股本不属于他的力量究竟多么强大?金丹?元婴?不,谢冬感受到了,远比那还要更加强大, 远比那还要更加可怕。这样的力量,正在他的体内不断流转。
他抬起头,看向那个一直站在他面前的人,这群魔修的首领。
在这一瞬间,谢冬猛地睁大了眼,难以置信地喊出来一个名字,“季罗?”
这个名字压在记忆力已经有些久远了。但谢冬之前刚刚因为凌溪而将这段记忆翻出来过,绝不可能认错对方的样貌。无论哪一寸五官,眼前之人都和记忆中的那个蓬莱派叛徒季罗一模一样。
对方却只是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于是谢冬知道了,这不是季罗。或者说,这具身体虽是季罗,里面的人却早已不是。谢冬从此人身上感受到了强大的力量,与自己体内的力量是同源的,却还隐隐压了自己一筹。
“……你是上古魔主?”谢冬问。
但假如这个在季罗体内重生的意识真的就是上古魔主,魔念又是什么?
对方却不答反问,“你是谁?”
谢冬一愣。
“他是在问这具身体现在由谁控制。”脑海中突然冒出来一个声音,有气无力的,饱含浓浓的委屈与心酸,“告诉他吧,是你赢了。”
“我是谢冬。”谢冬便道。
对方什么也没说,似乎这个答案最后是什么都无所谓。他只是朝他点了点头,然后转过身,看向周围那些魔修。
谢冬这才发现,围在这里的魔修居然这么多,漫山遍野全都是,竟然比之前那一群元婴还要壮观。
这些魔修突然低下了身子,一个接一个跪在了地上。
他们所跪拜的对象,正是谢冬。
……
自那之后,又过了许多年。
没有人再在修真界中见过谢冬这个人。这个曾将各大势力都搅合成一团的琼炎之体,就像是昙花一现,彻底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视线之中。大多数人都相信他已经死了。
那个夜晚曾发生过的事情逐渐开始在修真界中流传,伴随着迟来的正义与道德。
谢冬甚至并非是什么微不足道的小角色,而是一个门派的掌门。虽然这个身份在那些大宗门的头头脑脑眼里同样不值一提,对修真界中的绝大多数人而言却已经足够高了。这样的一个人,只因暴露了是琼炎之体,便连一丝自身的意愿也无法被尊重,直接沦为被众元婴争抢的货物,最后甚至被活活逼死?这样的事实叫修真界中的绝大多数人都头皮发麻,转瞬之间人人自危。
越来越多的人同情谢冬,越来越多的人发出了和凌溪当时同样的质问,“这样的做法,究竟和魔修有什么区别?”
那夜参与其中的势力虽多,却终究不是全部。更多的势力根本没有接到谢冬的信,根本没有参与的机会。所有未曾参与的势力都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对那些参与者们进行激烈的口诛笔伐。
当然,也有人会问,假如这些人也在那晚得到同样的机会,他们又究竟会如何?这个答案没人能说得清,但他们都相信自己绝对不会做出同样的事情。反正谢冬已经死了,不会再冒出来对他们进行同样的考验,已经成为了一个完美的受害者。
就连那些参与者本身,也将这事当做了令人羞愧的污点,轻易绝不提及。毕竟总有那么一些事情,可以做,但绝不能摆在明面上说。
至于玉宇门,这些年来从未踏出过那个秘境,一直隐居于世。
没有人再去打扰他们的安稳。对那些有能力出入那处秘境的人而言,失去谢冬的玉宇门完全没有价值让他们做这么麻烦的事情。而对更多人而言,玉宇门同样是个完美的受害者。
但随着春去秋来,谢冬的遭遇只是修真界中所发生过的大大小小那么多事件的其中之一,终究被掩埋在了众人的记忆之中,只在偶尔被提及时引起一两声感慨罢了。
却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件事已经过去了的时候,又出了一件事。
几大宗门在一次聚集时遭遇了魔修的突袭,损失惨重。尤其是曾为三大宗门之一的逍遥派,几乎被魔修们屠杀大半,逍遥派长老顾子旭更是被人活生生掏出了心脏,而后又被碾碎元婴,当场魂飞魄散。
就在这场可怕的正道浩劫中,竟有人看到了谢冬的影子。那被众魔修拱卫在其中的,分明是个残忍可怕的家伙,杀人掏心毫无迟疑,却与谢冬有着极为相似的模样。
众人无法接受,那怎么能是谢冬呢?
谢冬是个完美的受害者,早就已经死了。他们宁愿相信那只是一个占据了谢冬身体的恶魔,也不相信那就是谢冬。
……
说句实话,就连谢冬自己也有些这么觉得。
他回到了魔修所潜藏的地底深处,接受完魔修们毕恭毕敬的服侍,又将这群魔修给赶走,一个人坐在自己的屋中感受宁静。
谢冬拿起桌上的铜镜,照出自己的脸。
眉眼五官都和以前一般无二,眼瞳却是深红色的,平添了一股子妖异的感觉。
已经这么多年了,照理说谢冬早就应该习惯。他已经习惯了整日里和一群魔修生活在一起,也习惯了那群魔修对他毕恭毕敬的态度,却还总是忍不住对着自己变红的眼瞳看上许久。
每次看着自己的双眼时,谢冬总会更深刻的意识到,他已经再也回不去了。
“你究竟要照多久的镜子?”脑海中的声音突然冒了出来,“这么自恋的吗?”
谢冬抽了抽嘴角,将镜子放了下去。
脑海中的声音却仍旧不肯消停,“这次出门的效果真好,把那群假仁假义的正道修士们打得屁滚尿流,真是太爽了,我得好好夸夸你!嘿,说起来,你听到那些正道修士说什么没?听到那些家伙们为你打抱不平,你有什么想法?”
“无聊。”谢冬道,“可笑。”
“你咋就变得这么闷骚了,能有点更丰富的情绪不?”那声音仍道,“我看你这每天不声不响的,人生过得也无趣得很,不如还是去死一死吧,这具身体就留给我吧挺好的……”
谢冬发出一声冷笑,“我觉得我活着更好。倒是你,最近是不是挺想死一死的?”
那声音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生怕真的让谢冬又开了杀戒,赶紧闭了嘴,沉到了谢冬的脑海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