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相,陛下突然下这么一封旨意,究竟是怎么个意思?”翰林学士陈渊跟在次相颜锦泉身后,一面抬手拂开挡在二人面前的花枝,口中一面问道。
二人此刻是在颜锦泉家中花园里。大概也只有在这里,陈渊能毫无后顾之忧的称一声“恩相”。
颜锦泉闻言,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继续往前漫步。陈渊也没有追问,跟在他身后,直到快走完了这段路,颜锦泉才反问他,“依你看呢?”
“都说永和宫那位精明强势,对陛下一向要求严苛,因而母子之间有些嫌隙,”陈渊沉吟着道,“如今看来,毕竟是亲生母子,哪有隔夜的仇?”
而江太后对王霄的态度,这么多年,朝堂上自然也看得分明。皇帝从前多次因为王相之事,与太后起了龃龉,如今母子和睦,却不知是谁会退一步?
陈渊心下转着这个问题,却不好明言。不过他既然站在了这里,颜锦泉倒也不至于听不懂这弦外之音。
眼看前面出现一座凉亭,颜锦泉快走几步,入了亭内坐下,擦了一把头上的汗,这才颇为感叹道,“咱们这位陛下,是个雄猜之主!如今看来,倒与世宗皇帝有几分肖似。”
陈渊闻言,面上也不由露出几分复杂的神色。世宗皇帝李长聿,没有人能够否认他是一代雄主,这样的君主,对臣子而言,好又不好。
好在他英明睿智,在位期间做了好几件大事,这样的君王正是所有读书人理想中的模样。不好的却是他过于霸道强势,容不下第二个声音,以至于满朝齐喑,至今回想起来,都仍是心惊胆战。
朝臣们怀念他,却又畏惧他。
听到颜锦泉这样评价李定宸,陈渊有些意外和惊讶。他早知道颜锦泉看好皇帝,却没想到他会这么有信心。
“陛下恩旨加封,只怕满朝都以为这是与西宫和好之意,都知道慈圣娘娘对王相看重,有她老人家支持,王相的位置短时间内必然很稳,只怕有许多人又要着急了。”颜锦泉道。
“难道不是?”陈渊问。
颜锦泉摇头,“据我看来,陛下此举,与当下的局势倒没有太大的关系。”
他看向陈渊,“去年陛下才加封了宁德伯越安,今年又晋封昌国公,你就没看出些什么?”
陈渊闻言不由一惊。当今陛下少年心性,冲动跳脱,这封旨意又来得突然,在所有人的想法中,必然都是心血来潮,自然不会回头去看他下过的其他旨意,彼此联系对照。
而被颜锦泉这么一提醒,他才意识到,皇帝的确年轻,冲动却未必。
本朝从前并没有外戚封爵之事,开国之初和世宗年间倒是封过几个,但都是以军功而非外戚的身份。所以上一次,加封越安的旨意,才会引来那么多的反对。结果皇帝用一个马球赛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引开,竟是办成了此事。
也是自那时起,从前在朝堂上只负责点头说“就依王相所言”的小皇帝,开始渐渐表露出自己的想法,也为颜锦泉等朝中重臣看在眼里,认为是个可以抓住的机会,不动声色的支持着他跟王霄打擂台。
如今看来,这固然是自己等人的打算,但小皇帝未必毫不知情。
平顺侯江长茂,乃是江太后的生父。当年小皇帝冲龄即位,两宫太后垂帘听政,为了稳固朝政,以王霄为首的朝臣请封了两位太后的母族,多少也算在以功加封之中。但是如今晋为国公之爵,就是全凭圣眷了。
有意思的是,如今人人都在猜想这道旨意会带来什么影响,竟没有一个打算阻止的,局势与一年前相比,可是大不相同。
有一有二,难道以后不会有三?
陈渊捏着手指,斟酌道,“莫非陛下想将外戚加封定为成例?”
法度、规矩、仪制,这些都是人制定的。虽然都说要效“祖宗成法”,但又有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实际上每一个皇帝上台之后,多少都会在政策上留下一些属于自己的痕迹。即便软弱如宣宗,在位八年,也是做了不少事的。
这种事情,越是位高权重,接近皇权,也就越是看得清楚。所以这些重臣们并不会像普通臣子那样喊着“不合规矩”,除非是他们要利用规矩来打压谁。
因此对陈渊而言,皇帝要定下外戚封爵的规矩,倒也并不值得大惊小怪。
民间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皇后人选定下之后,本就有封赠官职,如今皇帝看重,再加个爵位也没什么。反正只是没实权的散官勋职,无非是国库多出一份俸禄罢了。陈渊又不是户部尚书,自是不会在意。
令他在意的,却是这其中用心。
被恩师一提醒,陈渊立刻想到,去年皇后才入宫,陛下就有降恩越家之意,那如今中宫有喜,待得诞下麟儿,封赏自然更不会少。如今加封江氏,是为太后,却也未尝不是为之后铺路。
如果这个猜想是真的,那么陛下的心思,恐怕非常人所能揣度、左右。虽然只是后宫之事,但也足见皇帝的性子,果然如世宗皇帝一般,他要做的事就一定要做到,谁也拦不住。最重要的是他知道运用手段,而非一味仗着身份蛮横。
这份心思用在朝政上,假日时日,谁还能压得住他?
以小见大,恩师说陛下乃雄猜之主,倒也十分恰当。
“学生受教。”想清楚了这一点之后,陈渊不由起身,对着颜锦泉长揖到地。有了这一番提醒,他自然该调整对待皇帝的态度了。这一步走得越早,形势对他就越有利。
既然调整好了态度,他也就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了。
陈渊回家之后,便连夜写了一封奏折,内容便是要求皇帝将外戚封爵之事列为定制,使后世晋封有据可依。
这封奏折引经据典、洋洋洒洒,即便已经按照李定宸的要求,没有写那些奉承之语,竟也接近万言,修改誊写完毕,天色已经不早了,一夜未睡的陈渊立刻精神抖擞的洗脸更衣,入宫早朝,顺便将自己的奏折递到了通政司。
经通政司,内阁,殿中省,等李定宸看到这封奏折时,已是第二日了。因为事涉天子私事,内阁并未就此票拟,李定宸从头到尾将奏折看完,便顺手搁在一边。
张德见那是留中不发的一摞,不由暗暗惊讶。他是知道奏折内容的,本以为陛下会让朝臣商议,不想竟是留中。
他是内侍,所站的位置和朝臣不同,只看一眼就知道这封奏折对皇后大有好处。正犹豫要不要劝一劝,便听得李定宸笑道,“这陈渊在翰林学士之中不显眼,倒是个妙人。”
张德到了嘴边的话就咽回去了。
陛下能记得这个人的名字,显然是对这封奏折十分满意。留中不发,涉及到的就是别的问题,劝也无用。不过这陈渊也算是简在帝心,往后但凡有机会,还怕不能往上走?
这个机会,来得比张德想的还要更快。
简行一因涉及宁王之乱被处置,吏部尚书的位置就空出来了。这几个月里,并没有任命新的吏部尚书,其中原因却是相当复杂。
这个位置十分紧要,朝中自是闻风而动,人人都想上位。如此一来,反倒有些争执不下。
何况简行一本来是王霄的人,他出了大岔子,王霄虽然没有受到影响,但却是要对这个位置避嫌了。对于一手掌控朝堂的首相而言,吏部的位置自是十分要紧,王霄自然也不希望别的人上去碍自己的事。
有他压着,加上竞争者彼此制衡,一时间便僵持住了。好在各部的结构,负责具体工作和吏部日常管理的其实是下面的两位侍郎,吏部尚书作为主官,只负责总理事务,就算一时空缺,也不会影响正常运转。
不过今年是大比之年,因赵太后薨逝之故,会试临时从二月推迟到五月,殿试就更是拖到了六月。科考之事虽然是礼部主官,但等进士们被遴选出来之后,授官之事就要经过吏部了。而且今年同时还是吏部三年一度评审考核各级官员的年份,过了九月,就该有地方官员陆续进京了,同样不可轻呼。
因此这一日早朝,李定宸便要求廷推吏部尚书,好应对接下来的各种事务。
对于李定宸在朝堂上逐渐掌控主动权,如今已经可以插手这些军国重事的变化,绝大多数朝臣接受良好。因此皇帝开了这个口,也没人觉得不对。
而李定宸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急性子,似乎是不想等这些朝臣回家去串联,因此当场便命内侍送上纸笔,让每个人写下自己中意的人选,进行不记名投票。而后当场唱票,工部尚书陶华票数最高。
虽然这票数相对于上朝官员人数而言很低,但既然是当场选出来的,自然无可更改。
票数第二的翰林院掌院学士李琦,则升为工部尚书。
李定宸当场宣布,虽然尚未明旨颁发,但所有人却都认可了这个结果。就算心里有什么想法,但早朝之时,也没有人会主动站出来。他们得回去商议一番,才能决定改怎么做。
而后李定宸又针对下面底层的官员,进行了一系列的调任。因为涉及到宁王之乱下台的那些人,人数又不少,所以陈渊混在这一群人之中,转任户部侍郎一职,也就显得半点都不惹人注目了。
第67章 武将计划
八月里,西北传来了这一年的第二个好消息。
王安率军与来犯戎戎人在固原镇一带相持数月,最终将之击溃,且大军乘胜追击数百里,深入草原,逼得戎戎人不得不举族远遁,往与大秦并不接壤的草原深处而去。
跟着王安同去西北的陈庆和楚不凡都是妙人,这两人领命引兵追击,没追上戎戎人,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居然就将军队在草原上驻扎了下来,然后——在原地修筑起了寨堡。
因为附近就有石头山,因此数千人就地取材,不过十几日的功夫,就筑成了三个能够守望互助的寨堡,坚壁高墙,就算戎戎人又跑回来,也完全可以以此为前哨战,与之对峙。
于是随捷报传来的,还有请求朝廷在此地增设寨堡,派遣军队和官员入驻的奏折。
李定宸本来就是不拘一格的性子,陈庆和楚不凡这种行事,非常对他的胃口,因此看到折子之后,只是哈哈大笑,回到园子里时,将之当成笑话说给越罗听。
但朝堂上的大臣们看到这份奏折,心情就复杂多了。
要说起来,这多少也算得上是开疆拓土之功,该是好事。但大秦本来就地大物博,他们占据的这片地方,水草并不算丰茂,原本就是戎戎与大秦之间默契留出的缓冲地带,秦人不会去开垦,戎戎人也不过来放牧。
大秦这突然就给占了,用的偏偏是这种无赖的办法,总让人觉得有哪里不对,让这些儒士出身的读书人难以接受。
还得忍着憋屈在朝堂上商议给他们的封赏。
结果这边还没商量出一个章程来,那边儿固原的文官联名弹劾王安等武将的奏疏又送上来了,却是这一批京军到了西北之后,不知怎么就把蹴鞠赛给带到那边去了。
西北本来就民风彪悍,又是养马之地,男女老少大都能上马,这蹴鞠赛简直是为他们量身定制,很快就沉迷其中,闹出了好大声势。文官们是不同意让这种“玩物丧志”的风气传到军中的,自然百般看不惯,立刻上了奏折。
消息传到京中,自然又引发了一部分朝臣的不满。
之所以只是一部分,是因为这段时间李定宸已经在朝堂上建立起了自己的权威,而很多人都还记得,最开始就是他提议将马球赛在军中推广,只不过被朝臣们集体打回去了而已。
但即便是那时,也没能真的压住他。到底李定宸还是让下头的人自己弄出了马球赛,声势做大之后将之收归户部管理,单是去年便为国库提供了不少补贴,也堵住了很多人的嘴。
那时候大臣们敢在朝堂上跟他唱反调,但时移世易,如今许多人在开口之前都得斟酌一番了。
李定宸对这个结果很满意。
事情都不是大事,如何处置也不是重点,但在这一件件小事之中,逐渐建立起来的,是他作为一国之君的权势与威信。这种变化很细微,但一直都存在。假以时日,量变逐渐累积形成质变,他的声音将主宰这个朝堂。
十月,取得大胜的京军班师回朝。
王安走的时候,李定宸让他将那二十个陪练都带了去。在战场上历练了一番回来,如今人人身上都带上了血腥彪悍之气,让李定宸看得十分满意。而朝堂上讨论了好几个月的封赏,也终于定了下来,二十人全都加官进爵,看得神武卫中的其他人眼热不已。
当初这些人被选为李定宸的陪练,虽然让人羡慕,但毕竟跟他们的没有多大的差别,小皇帝又没有实权,这种羡慕也就流于表面。甚至有很多人故意没有发挥出全部的实力,就是为了推脱这陪练之责。
如今见他们得了好处,自是开始悔不当初。
又各处托人打探消息,琢磨着皇帝若是还需要让人过来陪练,他们自然也还有机会。
但李定宸对是否还要陪练这一点,有些疑虑。这日回宫,便与越罗商议起来,“当初之所以选出这二十人,盖因朕有练兵之意,加之武艺不精,的确需要陪练。但如今局势变化,朕瞧着没必要再继续了。”
现在想来,当初练兵的想法本身就很可笑。宫中能练出什么来?
这二十人若不是在战地见过血,能堪大用者估计也没几个。如今封赏之后会陆续被派往各地驻军之中,成为中层将领,只要给他们几年时间,就能够掌握一股巨大的势力,为他所用。
对李定宸而言,这样就已经够了。军中不可能都是他的亲信,他也不需要那么多人。
越罗道,“话虽如此,但放弃这个机会,倒有些可惜。”
她如今已经显怀,肚子吹气一般的鼓起来,胃口也比之前更好,整个人比怀孕初期更加圆润。这会儿为了省力侧躺在软榻上,两颊是健康的红润之色,手中抓着一块糕点慢慢的啃,目光清明,头脑清晰,“何况,若是一直没有也就罢了,之前有,现在没有,下头反而容易出现怨言。”
“那依皇后的意思呢?”李定宸见她一块糕点吃完,又递了一块过去。
越罗接过来咬了一口,沉吟道,“其实留一些人在身边,是陛下的恩典,倒未必有坏处。不过既然是恩典,不能总从神武卫里挑。”
神武卫是天子亲卫,头一批二十人都是从他们之中挑选出来的,已经给足了脸面,如今稍微扩宽一些,谁也说不出什么来。
李定宸闻言,若有所思的点头,“阿罗所言有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样的恩典自然也该雨露均沾,从四京京营乃至天下各地驻军之中选人。”
于是第二日,李定宸便在朝堂上提出了一个计划。
每年从四京十三路驻军之中推选一人入京,组成近卫队,随侍君王之侧作为陪练,同时也能让皇帝了解到各地驻军的情况。一年之后调职他处。推选之人必须是六品及以下底层将官。
在很多人看来,这就是皇帝给出的恩典,所以虽然一部分朝臣并不赞同,但站出来反对的人也很少。
所以李定宸本以为这件事会很顺利,没想到这份旨意到了内阁,却遭到封驳,被送了回来。
从张德手中接过内阁不予同意的批条时,李定宸心下是吃惊的。
自从太白经天,他开始在朝臣面前展露出自己的决断之后,又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但王霄始终保持沉默,从来没有站出来反对过,以至于这位曾经能在朝中一手遮天的权臣,如今却显得有些默默无闻,为许多人所忽略。
谁也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站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