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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定宸听越罗这么一分析,也就愿意让孩子多松快几年。他自己是七八岁登上帝位,开始没有休止的学习,好容易才熬过来的,如今回想都仍旧心有余悸。
    想到冬生将来也要面对这些,不由满心同情。
    即便知道朝臣不会轻易让杂学出身的官员去教导皇子,他也愿意与他们周旋,替冬生争取到这点权利。
    不知道李定宸给冬生挑先生的事提醒了朝臣,众人仿佛突然醒过神来,意识到小皇子已经三岁,可以开蒙了。于是李定宸这里人选还没确定,旨意还没颁发,那边朝臣之中,却已经有人觑着了这个机会,上书请立太子。
    以皇帝对中宫的偏爱,这些年来身边根本没有过其他人,宫中又只有这么一个皇子,冬生被立为太子简直是理所当然的事。
    所以在第一个人上书之后,其他人仿佛生怕慢了,也纷纷上了奏折,请立皇太子,稳固国本。
    在朝臣们看来,这件事根本没有悬念。他们看破了皇帝的想法,主动上书搭梯子,皇帝也就该顺着下来了,皆大欢喜。然而李定宸却想得更多。
    如果是在几天前,这奏折松山来,他会毫不犹豫的欣然同意。
    然而被越罗一提醒,意识到这孩子以后会很辛苦,李定宸慈父之心瞬间被激活了。他当初一开始是上面的爹靠不住,后来索性没了爹,只能靠自己咬牙熬过去。现在自己当了爹,到了能替儿子遮风挡雨的时候,又怎么能不替他着想?
    生在帝王家,走上这条路是无法避免的。他能做的,也只会推迟这一天的到来。
    虽然人人都知道冬生会是太子,但皇子和太子到底是不一样的。他一日不是太子,就一日不必承担这副沉重的担子。
    于是跟越罗商量过后,李定宸便在第二天的早朝上声泪俱下,先是深情回忆了当年先帝还在时自己的孺慕之心,又说先帝去世之后自己心中如何惶恐,然后转到冬生出生之后自己如何欢喜,又如何担忧……
    一番长篇大论,最后得出结论:朕就这么一个儿子,又还年幼,不忍他如此辛苦,又怕他人小受不起,所以立太子的事可以略微推迟一些,比如朕登基时的八岁就是个很合适的年龄。
    原本听他抚今追昔,以为皇帝又要折腾出什么大事来的朝臣听到这里,不由大大的松了一口气,立刻表示这都不算事。
    于是李定宸“得寸进尺”,又将给冬生选杂学老师的事给提了出来。话里话外,还暗示,“当年朕就是因为没学过这些,才一直被你们蒙蔽,以致懈怠朝政,到如今才知道这些事关国计民生的东西,朝中却根本没几个人懂,实在令人痛心疾首”!
    又是示弱又是威胁,朝臣们表示很心累。考虑到皇帝最近一直在施恩杂学出身的官员,把皇子拿出来做人情也不太意外,便也没怎么反对。
    本来是皆大欢喜的好事,谁知其中一位官员不知道脑子里怎么想的,忽然出列表示,陛下既然觉得宫中只有皇长子一个有些单薄,何不广选淑女充实后宫,绵延皇嗣?
    说实话,这番话说出来,就连其他大臣都想把此人叉出去了。
    虽说李定宸很能折腾朝堂,但到现在为止,他所做的事情,却没有一件是大家不服气的。他并不是一意孤行、独断专-制的皇帝,能听得进一件,也愿意改进自己的想法,在妥协和博弈之中实施自己的政见。
    这样一个皇帝,可以说就是很多官员心目中的有道明君了。
    而对大部分朝臣而言,皇帝英明睿智,又已经有了继承人,这就够了。他们不会太过关注后宫,也觉得皇帝爱重皇后、不近女色是好事。那隔三差五就往宫里选美人送贡品的,是昏君!
    再说纵观历史,还真不是后宫人多,生的儿子多就是好事。
    所以这位官员跳出来,却没有得到任何声援,所有人都是眼观鼻鼻观心,假装什么也没听到。
    而御座上的天子,脸却已经彻底黑下来了,“朕与皇后春秋正盛,就不牢爱卿操心后宫诸事了!”然后气呼呼的退了朝,回去找皇后求安慰去了。
    虽然当时没有发作,但第二日,这位官员就因为“宠妾灭妻”而被陛下点名批评,罚铜三斤。如今市面上还是用铜钱更多,罚铜便是罚钱。这一点钱,对朝官来说不算什么。但被皇帝申饬,还是因为这种原因,却足够他成为满朝笑柄。
    以后升迁、加封、恩赏之类的事,也就跟他没有关系了。
    皇长子冬生同学并不知道自家父皇为自己费了多少心。因为一直被越罗灌输学习的概念,而且越罗带着他学习的时候总是一边学一边玩儿,所以听说过了年就要去上学,不但没有害怕,反而兴致勃勃。
    因为是即将入学的孩子了,所以除夕夜祭祖时,李定宸便将冬生也带了过去。
    然而祭祀典礼冗长枯燥,在这样的天气里,站上几个时辰,为了庄重还不能有任何失仪,就算大人也未必能坚持下来,何况小孩子。虽然冬生并没有完成全程,只在最后几步时跟着走了个过场,但却还是感染了风寒,当天夜里就发了烧。
    江太后听到消息,都不顾夜里宫中各门已经下钥,匆匆赶过来,将李定宸和越罗这一对当爹娘的一顿臭骂,然后心疼的抱着她的乖孙照看去了。
    李定宸和越罗对视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无奈。李定宸还凑过来,在越罗耳边小声嘀咕,“朕小时候也不曾见母后这样心疼过。”
    其实小孩子发烧是常有的事,民间叫做“长烧”,意即烧过之后孩子就会长大一些。但冬生的身体一向很好,各种小儿多发的灾病都很少见,所以才越发吓人。
    亏得宫中什么药材都有,太医又手段高明,到天亮时,烧就退下去了,让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江太后满脸疲惫,连永和宫都没回,将就着在这边睡下了。李定宸和越罗却还不能休息,一个去早朝,一个处理完宫务之后,也得过去帮忙批阅奏折。
    宫中出事,朝堂上也有耳闻。所以李定宸上朝时精神状态不好,朝臣们还出言安抚了几句。
    本来想劝李定宸圣体为重,可以暂且休息一番,不要强熬,却听他感叹道,“古人云: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朕今日才算有了几分明悟。宫中医药俱全,朕与皇后尚且如此担忧,天下父母在孩子病重时,又当如何?一思及此,朕便不免中心忧虑,难以排解。”
    朝臣们此刻还没有意识到这是套路,一边安慰他一边盛赞他爱民如子,好听的话不要钱一般抛出来。
    李定宸却越发感叹,“朕虽有心,但能为我大秦子民做的却十分有限。使天下人人病重皆可就医服药,朕当无虑矣!”
    终于有聪明人反应过来了,内相颜锦泉出列道,“臣闻民间有人献上医书一部,陛下正使人查验,正是能救万民之策。若此医书能颁行天下,大秦子民便都能受天恩润泽了。”
    他的学生陈渊也随后道,“正是如此。如今陛下张贴皇榜,搜罗天下人才,正是为万民谋福祉之事。”
    “只是这样的速度太慢,却也不知能征来多少人。”李定宸忧愁叹息。
    第94章 前程远大
    李定宸虽然早有心在科举之中加入医科,农科和工科,但却一直压着,没有在朝堂上说出来。
    毕竟下一次的科考定在天泰十三年,还有一年多的时间可以筹备。却不想,陈渊此刻就送上了一个枕头。
    因此陈渊话音一落,李定宸便立刻拍掌道,“陈卿真是善体朕意,若能于科举之中择选医科人才,想来钻研此道者必然更众。长此以往,必然人才济济。”
    毕竟进士科三年一届,每一次所选不过三百多人。若有其他的路可走,想来不少人都会考虑。
    李定宸开口盛赞,立刻就将这件事的基调给定下来了,就算有一部分人想要反对,但开医科又影响不到他们这些读书人的利益,而且大夫多了是好事,人生在世,谁能保证自己永远无病无灾呢?
    这么一犹豫,却是已经错失机会了。
    颜锦泉道,“开医科自然是造福万民之策,只是这些选出来的士子如何安置,却还需商议。”
    以前呢,出色的大夫被朝廷招揽,就是进太医院,专门给宫中和王公贵族看病,京官之中有人脉的,也可以拿帖子请人。但既然是要“造福万民”,自然不能只服务皇家,再说太医院也没有那么多员额。
    但既然是朝廷取士,自然要给他们安排出路。这如何安排,就十分重要了。
    “内阁写个条陈上来便是。”李定宸看似不甚在意的道。
    但朝臣都是人精,他那一句再直白不过的“善体朕意”,已经表明了其实心里早就有这个打算,若当真敷衍了事,只怕从此就要远离圣眷了。
    不少人都对陈渊羡慕嫉妒恨。
    皇帝和大臣的关系,非常微妙。皇帝既要喜怒不形于色,让大臣们猜不到自己在想什么,又希望他们能跟自己有默契;而朝臣虽然嘴里说着圣心□□不敢妄加揣测,但实际上,揣摩上意却是每个臣子的必修课。
    在这门课上,每个人的成绩有好有坏。但像陈渊这种能得皇帝盛赞的,几乎每一个都是“前途不可限量”,怎不让人嫉妒?
    大概颜锦泉也觉得这个学生得了皇帝的眼缘,有栽培他的意思,所以明明他是个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户部侍郎,但却还是将写条陈的事交给了他。
    ——虽说皇帝的意思是交给内阁来办,但在朝上应承了这件事的人是他,王霄和杜卓华自然没有抢功的意思,由着他安排。
    陈渊并没有因为自己似乎得了圣眷就飘飘然。白天里接下了这份差事,就趁夜摸去了颜相府上,向自己的恩师求教。
    “依恩师之见,这条陈该怎么写?”两人在书房之中对弈,陈渊将一粒黑子落下,然后开口问道。
    颜锦泉思索片刻,落了一子,然后笑问,“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陈渊当然不是不会写条陈,所犹豫者,是不知道该如何把握这个度。因此听到颜锦泉询问,他微微迟疑,才道,“学生观陛下有抬举杂学之意……”
    见颜锦泉点头,他又道,“既然开科取士,选出来的人才自然也是朝廷一员。本朝并无这样的例子,就是历朝也没有,若是待遇太低,只怕吸引力不够。若太高,又恐朝臣反对。”
    颜锦泉一手捏着一枚莹润的白子细细摩挲,另一只手轻捻胡须,含笑道,“这几年,陛下要做的事,有几件是朝臣赞成的?”
    但又有哪一件是没做成的?
    陈渊闻言浑身一震,将手中黑子落下,然后起身拱手失礼,“学生受教。”
    他一个户部侍郎,说起来位置并不算低,绝大多数官员终其一生也做不到这个位置。但对于大秦政权的核心而言,又不算什么了。所以倚赖者,唯有圣眷。这也是颜锦泉将这件事交给他来做的原因。如若瞻前顾后,因为种种顾忌就迟疑不定,反倒是落了下乘。
    “坐下。”颜锦泉下了一子,朝他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多礼,但脸上的笑意却没有收敛。
    在这个时代,师生之间的关系十分牢固,所以陈渊一直对颜锦泉执礼甚躬,而颜锦泉也对他事无巨细不吝指点,师徒相处十分融洽,情同父子。
    所以陈渊坐下后,便开始仔细的阐述自己的想法。
    既然要跟着皇帝走,这力度自然就不能太小了。按照陈渊的打算,预备弄出一套从中央到地方职位齐备的医疗体系。
    具体而言,在中枢,是将太医院单独提出来成为一个部门,专司天下疾疫。
    在地方,则仿照州学县学单独设立一个部门,职责包括负责组织医科的地方考试,也就是县试乡试;招收医科学员进行教导,开辟药园种植药草;以及管理当地疾疫之事,将城中的医馆药堂和游方郎中都纳入管辖之中来。
    此外诸如如今所有挂牌行医的大夫都必须参加医科考试等补充条例,更是十分繁杂。
    一听就是用心思考和准备过的。
    显然,对自己这一项差事,陈渊也非常重视。而且虽然之前的口风有犹豫的意思,但恐怕心里已经想好了要顺着皇帝的意思。
    所以颜锦泉听完,只是抬手点了点他,笑着摇头道,“考虑得十分周全,老夫也没什么可指点你的了。”
    但不等陈渊开口,他又道,“不过今日,就让我这个做老师的,给你上最后一堂课吧。”说着将手里的黑子落下,沉声道,“陛下的心很大,你也不可想得太少了。”
    陈渊微微一愣,但他是个聪明人,响鼓不用重锤,这一句简单的点拨,就足够他开阔自己的念头。联想到皇帝最近的一系列举动,他取棋子的动作微微一顿,惊愕的抬起头来看向颜锦泉,口中喃喃着叫了一声,“恩师……”
    “你想得明白就好。”颜锦泉神色淡定从容,仿佛两人话中的内容不值一提。
    陈渊也很快冷静了下来,拿起棋子落在棋盘上,神色坚定,“学生明白了。”
    皇帝想做的,不光是开医科,或许还有工科、农科……以及更多的杂科。而且只是开科还不够,须得提升他们的地位,至少要跟进士科取中的进士相差仿佛,才能够吸引更多的人去钻研学习。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从古至今,决定士子们学什么的,从来都是朝廷的要求。
    虽然常有人说,唐人将诗写尽,宋人把词作完,所以往后诸朝难见精品。但在陈渊这样的官员看来,其中未尝没有政治影响。唐宋时科举考诗赋,所以写出一首好诗,便可以闻名显达。后来科考逐渐变革,取消诗赋,更重策论,诗词就逐渐没落了。至本朝,很多进士根本不会作诗,八股文章写得好就能名列前茅。
    所以只要皇帝喜欢,愿意提高待遇,社会风气自然也会跟着受到影响。
    但是……那绝不是如今朝堂上所有进士科出身的官员所愿意看到的。从隋唐有科举到如今,所考并不单是进士一科,还有明经科、算科等。但世人只知进士科,为何?乃是因为他们是儒家正统,最为显贵,满朝上下都是进士出身的官员!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里的“读书”二字,专指各种经义典籍,四书五经、三坟五典。杂学在其中没有任何地位,是以也一直被世人贬低。小皇帝要做的这件事,并不比翻天容易啊!
    因为他要颠覆的,是整个文臣集团的根基。
    而他陈渊,要为帝王先驱,为他摇旗呐喊吗?
    陈渊抬头看向坐在对面的恩师,内心五味杂陈。然而就在他犹豫之间,颜锦泉已经落下最后一子,为这一盘棋局画上了完美的句号。
    陈渊低头一看,笑了,“老师的棋力,学生自愧弗如。”
    棋盘上大片白子,不用数就知道是自己输。
    “老了!”颜锦泉道,“精力不及你们年轻人,也是该急流勇退的时候了。”
    陈渊正在收拢棋子,闻言面色大变,手一抖,将几枚棋子掉到了地上,连忙弯腰去捡。等重新直起身来时,他的脸色已经平静下来了,只是眉头皱着,眼圈还有点发红,“恩师何出此言?”
    “陛下雄才大略,目存高远,能追随这样的帝王,对臣子而言,也是幸事。如今你能得陛下看重,将来或许能走到比老夫更高的位置,亦未可知。”颜锦泉道。
    他已经是内阁次相,再往上唯有一个人而已。
    通常而言,作为次相,只要将首相熬走,就能一步踏上那个位置了。但颜锦泉却很清楚,自己没有那个命。他是给王霄作配的人,有王霄压着,没有他出头之日。但一日王霄去职,他也就该给新人让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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