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员外拱手说:“冒犯了。”然后走到柜子前面,看着一个个的青铜器物上,都是黑绿相间的斑驳。看来年代已经不短。
周法师走到黄员外面前,轻声说:“东汉的古物,先生有什么看法。”
“王莽时候的。”黄员外说,“这东西少见。”
周法师点头,就不说话了。
大堂里一片安静,黄员外听到的滴水声更加清脆,这才发现,有个器物的底部正在快速的滴水。紧接着,黄员外发现滴水的声音并非只有一处,凝神片刻之后,又听到了另外一个水声,是从右手边的一个器物上滴落下去的。
黄员外似乎明白点什么,正要说话,周法师抬手示意他继续听。
结果黄员外继续安定心神,发现滴水的声音听到的越来越多,都是十分有节奏的悦耳声。黄员外再仔细看木柜上都镌刻着小篆的字体,分别写着“夜半、鸡鸣、平旦、日出、食时、隅中、日中、日昳、晡时、日入、黄昏、人定”等字样,然后又看见另一个柜子上镌刻的字迹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十二地支来区分时辰,每个时辰又用后天八卦分为八刻,分阴四刻、阳四刻。还有的别的几个木柜上的字迹是“晦、朔、弦、望”的纪月。
黄员外本来就是书香门第,看着这些东西,心里也就明白是古代漏刻计时的工具。
再看其他的几个木柜上,有些是数字,有些就是看不懂的铭文。
黄裳指着这些器物看向周法师,“这些是漏刻。。。。。“
周法师点头,“是的,计算滴水的方法,就叫水分。”
两人在漏刻前站了一会,黄员外知道这些青铜器物都是真品,于是随口问:“听说每一个有年份的古董,都会有前人依附在上面,不知道这话是真是假?”
周法师笑起来,“应该是有的,但是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到。”
两人走到大堂旁的书房,依次坐下。
“你儿子的事情,我也听说过。”周法师不再客套,“你儿子出生的那天,很多妖物渡劫,你却偏偏要逆天而行,我算的没错吧?”
“我埋了一条大蛇,”黄员外对当年的事情历历在目,“头顶上已经长角,我看着可怜,就给埋了,免得受其他野兽撕咬吞吃。”
“院外是个厚道人,”周法师说,“所以这事落到你儿子头上,你儿子十二岁前不能开窍。”
“我不是为这个而来。”黄员外说,“我儿子大了,自己会走路,晚上睡在坟墓里,我很担心。”
“这个事情好办,”周法师把小孩招呼进来,“这是我的犬子,叫周侗,跟你回去瞧瞧。”
黄员外看着周侗还是个小孩,脸上就有点尴尬。
周法师却不再和黄员外解释,只是吩咐周侗,“做好了,带黄裳过来一趟。”
黄员外看周法师说的轻松,也就不好再询问。带着周侗离开,向周法师告辞。
黄员外带着周侗,往家里行走。周侗年纪虽然小,但是说话非常的老成,他看出来黄员外心中忧虑,对黄员外说:“员外是因为没有请动我父亲才沮丧么?”
黄员外只能苦笑,心里想着一定是周法师不愿意亲自给自己帮这个忙。
“我父亲已经不能再出门,”周侗说,“他让我把府上的相公带回去,员外还有什么顾忌吗?”
“周老师?”黄员外谨慎的问,“他身体。。。。。。”
“我爹脚上长出了根须,”周侗说,“当年一个西夏人在我们老家挑战宋朝子民的师巫,我父亲。。。。。。他最后还是赢了。但是脚上有毛病,到了晚上就会流血不止,身体虚弱,受不了北方的风沙,到了南边才能勉强支撑。这几年脚上的伤更加厉害,只能和槐树的根须连上,才能勉强维持。”
“周先生说给你听的?”黄员外问,“你年龄还小。”
“是的。”
黄员外不好再坚持,只能带着周侗回家。
周侗跟着黄员外到了黄宅,看到了黄裳正在吃饭,黄裳已经六岁,吃饭是婢女喂的,汤汁米粒洒的到处都是,脸上的鼻涕和汤水混在一起,脸上肮脏不堪。
周侗看见黄裳之后,拍着手说:“就是你,就是你。”然后回头,对着黄员外请求,“如果院外不嫌弃,我和贵公子结为金兰,以后就是异姓兄弟。不知道员外愿不愿意?”
夫人在一旁看见,惊讶得很,也不知道这个老成的小孩到底是个什么来路。
黄员外夫妇正在犹豫。周侗看着黄员外,迟疑的说:“二老不愿意吗?”
周员外说:“我儿子这个样子,你要跟他结拜金兰?”
“是的,”周侗说,“异姓兄弟。”
黄员外夫妇这才真的确认,面前这个师巫的儿子要和自己的儿子结拜兄弟。从身份上讲,黄家是当地的望族,而周侗是巫籍,身份低微。黄员外内心的确不太乐意,宋朝之时,门户偏见还是有的。
不过黄员外心里却还想着一件事情,这个师巫的子弟既然要和自己的儿子结拜,那么有一点可以确定,这个叫周侗的小孩,能够确定黄裳今后一定不是一个傻子,谁会认一个傻子做兄弟呢。
黄员外想起了周侗的父亲屋子里的那些铜壶,滴着水滴的水漏。他心里想明白后,对着周侗说:“既然你看得起,那就这样吧。”
黄员外立即吩咐家人,在大堂摆设起香堂,让两个小孩跪在灵台前,告知了生辰,然后结拜金兰。周侗比黄裳大四岁,为兄。让人奇怪的是,脑袋稀里糊涂的黄裳,在结拜的时候,竟然一点都不糊涂,虽然不能说话,不过在仪式上十分的乖巧,恭恭敬敬的完成了结拜。
周侗结拜完毕之后,围着黄宅走了一圈,指着屋顶上的 狻猊和押鱼说,“亚父可以把这两个雕刻凿下来吗?”
黄员外很奇怪,这房顶上的狻猊和押鱼是修建房子的时候,工匠专门修建作为镇守宅邸的雕刻,保家护院的习俗。所以对周侗说的话不以为然。
不过周侗虽然只有十岁,说话和神态都非常的老练,“这两样东西,去掉之后,对我弟弟有好处。”
黄员外心想,既然已经让周侗认了黄裳做哥哥,干脆铁了心相信他吧,周侗这个小孩,无论从那个方面来看,都不是寻常的人物。黄裳的脑疾谁也治不好,干脆就抱着这个希望了。
然后周侗又看着黄宅周围画满的符咒——这些符咒是黄裳出生当然百鬼朝拜,让黄员外惊恐,于是每年请的附近寺庙的和尚,贴在墙上的驱鬼镇妖的符咒,还连续画了无数的圆圈。
这些符咒和圆圈,周侗也让黄员外用石灰水给抹掉。
交代完这些之后,周侗向员外要求,和黄裳单独呆一会。员外答应了,周侗找来一个木杆,拉着黄裳,用柴刀在木杆上,胡乱的砍出一道道痕迹,黄裳看了,立即兴奋起来,接过周侗的柴刀,也和周侗一样,在木杆上砍凿。员外和夫人看着,心中想着,毕竟是小孩子,喜欢做一些顽劣的事情。
周侗和黄裳就这么玩了一下午,然后向黄员外告辞,临别的时候,送了黄裳一枚知了壳子,非金非木,看不出来是什么东西。周侗用红线把这个知了壳子串起来,挂在黄裳的脖子上,然后对黄员外说:“这东西叫螟蛉,是我家传法器,但是从来没有什么用处,听我父亲说过,这个螟蛉需要有缘人修炼,化成宝剑,就是世间斩妖的利器。我把这给义弟,算是一个信物。来日再相见,也有个辨别。”
说完,周侗就告别离开,一个身材瘦小的小孩的背影,行走的姿势,隐隐有了宗师气派。
黄员外没有看走眼,自己儿子黄裳的义兄周侗,在多年之后,是宋朝威名赫赫的道家武术宗师。
有宋一代,出了很多英雄豪杰,比如抗金名将岳飞,玉麒麟卢俊义,八十万禁军头领林冲,行者武松,曾头市教头史文恭,鼓上蚤时迁,白眉大侠徐良。。。。。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授业恩师。
这个授业恩师的长大后的周侗!他个人事迹,暂时不多赘述,后面慢慢道来。
黄家附近的村民都在纷纷议论黄家发生的奇怪事情,黄员外不知道从哪里带来了一个小孩,并且让他的痴儿子和那个小孩结拜异姓兄弟。在那个小孩走后,黄家首先把围墙上,和尚画的符咒全部抹去,然后大兴土木,把家里房檐上的雕刻尽数凿下。引起了村民的恐慌。当初黄员外儿子出生,百鬼朝拜的事情,过了这么多年,仍旧被人津津乐道。现在黄家又祛除了镇邪的结界。不知道到底要干什么。
一晃数年过去,黄裳仍旧是个傻子,但是黄裳虽然很痴呆,口不能言,不过却能把四书五经完整的书写出来,这几年,附近的秀才都教授不了。
黄员外仍然没有放弃,他相信自己的儿子一定会治好脑疾,成为一个读书人,为朝廷所用,光宗耀祖。
黄裳十一岁那年夏天,黄员外出门收租。一个傍晚,一个老妇带着一个幼女站在黄宅门口乞讨,管家给了她们两碗米饭,让她们吃饱了。可是第二天早上,管家开门,发现这两人还站在大门口。管家又施舍了两碗米饭,给了她们。可是到了中午,这一老一少,仍然没有离开。
管家好奇,询问老妇,为什么乞讨了还不走开。老妇不回答,只是说管家心善,家中的主人一定是个善人,要当面拜谢。
管家就告诉老妇,家里的老爷和夫人都吩咐过,过往的乞讨,一定不能拒绝,多年来都是这个规矩。
老妇就说,老爷和夫人行善,一定有好报。但是听说贵府的公子却身体不好。
这句话说了,管家就觉得奇怪。连忙进屋通知夫人。黄夫人连忙到了门口,连忙问这个乞讨的妇人,是不是有办法治疗儿子的脑疾。
老妇摇头说,这都是在村子里听村民说起过的事情,她没有别的要求,就是要见见老爷和夫人,当面拜谢一下。
黄夫人见来人也不能治疗黄裳的脑疾,不免失望,但还是礼貌的告诉老妇人,老爷出门,一时半会回不来。心意领了。然后问老妇人是从什么地方逃荒而来,是不是缺盘缠回家。
老妇人说自己老家是江西崇州人士,家里闹瘟疫,都死光了,只剩下这个孙女,所以带着她逃荒乞讨,一路到了福建。
黄夫人听了,心里感叹,就有了收留这两人的意思,就询问老妇人能不能打扫房屋,在河边浣洗衣物。
老妇摇头,说自己年老体衰,已经做不了什么家务,就不给夫人添麻烦了。
黄夫人挽留,老妇人执意要走,但是对老妇人说,她的孙女,已经十二岁,如果夫人不嫌弃,就留给夫人做丫鬟。
黄夫人见老妇人性格坚强,不愿意白吃白住,知道挽留不住这个老妇,就答应了收留她的孙女。老妇人带着孙女给黄夫人叩头,然后离开。走的时候老妇人拄着拐杖,佝偻着腰身,头都要触碰到地面了,慢慢朝着大路远方行走。
黄夫人也不知道这个老妇人会去什么地方,看样子也支撑不了多久,估计走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就悄无声息的死掉。
老妇的孙女留下来,她却并不悲伤,洗漱干净之后,是个端庄漂亮的姑娘。黄夫人询问她的名字,她回答叫弓衣。
弓衣十分乖巧,夫人打算留在身边做婢女。可是当夫人带着弓衣路过后院,黄裳正在地上打滚,身上都是泥土污秽,夫人已经习以为常,黄裳脑袋痴呆,但是顽劣无异于同龄的幼童,旁边照顾的仆人和丫鬟都扶不起来,原来是黄裳要去后山的坟墓玩耍,家仆哪里肯答应,所以黄裳就在地上滚地耍泼,谁也不让近身。
弓衣看到后,走到黄裳身边,伸手搀扶黄裳。也是缘分,黄裳看着弓衣,竟然安静下来,顺从的让弓衣整理衣服秽物,然后顺从的跟着弓衣到卧室,弓衣招呼其他的丫鬟给黄裳洗漱。然后黄裳干干净净的穿了一套整齐衣服,站在黄夫人面前。
黄夫人心里明白,弓衣是老妇人专门送来照顾黄裳的侍女。老妇人应该是听说了黄家员外心地不错,把弓衣送来托付了。
半个月后,黄员外回家,看到家里多了一个丫头,当然免不了要询问来历。黄夫人就把老妇人和弓衣的事情说了。黄员外叹口气,就说这个弓衣身世可怜,就好点对待。
就此,弓衣就被员外和夫人专门服侍傻子少爷黄裳。不过也巧了,黄裳从见到弓衣第一面开始,就把弓衣当做最亲近的人,在弓衣面前,黄裳也不再闹着去坟墓玩耍。弓衣也安心的照顾黄裳,这就是天生的缘分了。
至少开始的时候,员外夫妇是这么以为。
可是时间久了,他们发现弓衣总是有点奇怪的毛病,一天厨娘告诉黄夫人家里老是少鸡蛋,隔几天就少两个。黄夫人就好笑,黄家大户人家,少几个鸡蛋能算什么事情,也拿来说。
厨娘也就不再罢了,不再提起。
又过了几天,黄夫人早上到黄裳卧室看望,看到刚刚起床的黄裳正在靠着床头,嘴里含着一个鸡蛋。
看来是黄裳偷偷跑到厨房里去偷了鸡蛋。黄夫人就找到厨娘,说黄裳偷拿鸡蛋,不是什么大事,厨娘却欲言又止。
黄夫人这才意识到厨娘知道点什么,于是追问厨娘。
厨娘告诉夫人,鸡蛋还真的不是公子偷拿的,偷拿的是弓衣。夫人这就奇怪了,弓衣拿鸡蛋给黄裳吃,这不是什么大事,为什么也好偷偷摸摸的。
于是黄夫人暗中留意,过了几天,早上起来的早了很多,天色刚亮,就又到了黄裳卧室,听见屋里有动静,就偷偷从窗外观看,果然看见弓衣拿了一个鸡蛋递给黄裳,黄裳抬头张嘴,鸡蛋塞进嘴里。然后黄夫人看见弓衣侧着身体,嘴里也是鼓囊囊的。脖子扬起,黄裳也学着弓衣的动作,扬起脖子。
夫人突然明白了,这是黄裳在学习弓衣吃鸡蛋。夫人连忙凑近了点,仔细观看,看到弓衣的嘴巴慢慢把鸡蛋混论的吞下去,脖子上凸出,那是鸡蛋在慢慢滑下去的模样。黄裳也是一模一样。
夫人大惑不解,为什么吃个鸡蛋要这样一个吃法。过了一会,弓衣和黄裳同时喉咙痉挛几下,嘴里吐出瘪瘪的鸡蛋壳子。
看的黄夫人心惊肉跳。不敢惊动二人,连忙回到卧房,把这事给员外说了。
员外听了之后,纳闷的很,这种吃鸡蛋的方法,倒是和蛇吃鸡蛋一样,随后又想起,家里已经很久没有鼠患。算算时间,就是弓衣来到黄家之后,老鼠就越来越少。
夫妇二人想到这节,同时不寒而栗。难道弓衣对黄裳不怀好意。黄员外仔细回想,自己这辈子,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也没的罪过什么人,实在是不好理解。
夫人害怕,提议把弓衣送走。但是黄员外又不肯答应,说弓衣是那个老妇人托付给我们家寄养的,那天弓衣的家人来要人,如何交代,并且弓衣照顾黄裳十分妥帖,平时也没有什么过分的地方。
两人商量了一会,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好先这样维护下去,弓衣教黄裳吃鸡蛋看来也不是一天两天,黄裳也没出过什么麻烦事情。干脆就暂且不管了。
弓衣浑沦吃鸡蛋的事情,开始还让黄家上下好奇了一阵,到了后来,也就成了公开的事情,渐渐的也没人觉得奇怪。厨娘在夫人的授意下,干脆每两日,给弓衣两个鸡蛋。弓衣也并不为意,平时照顾黄裳更加体贴。
两人亲近,到了黄裳一日不见弓衣,就在家里大肆胡闹的地步。而且弓衣看来是贫苦出身,从小懂事,除了言语不多,其他的方面并无挑剔。
一晃到了黄裳十六岁,仍旧是个痴呆样子,当年的那个周侗再也没有回来过。黄员外和夫人已经年过花甲,已经不再对儿子的脑疾有什么指望,只希望二老去世之后,弓衣能够照顾黄裳一辈子也行。两老私下已经打算在身后,把家产留给弓衣。
只是没有想到,天有不测风云,黄员外安稳了一辈子,到老了,遇到了最大的劫难。
土匪。
福建山多田少,历来有山匪聚集。只是平日很少骚扰到剑浦,但是这几年,天灾频繁,不是龙卷风肆虐,就是大旱,消失多年的山匪又有了行踪,而这次,山匪已经放出话来,要对付剑浦的黄家。让黄家趁早准备好银两和粮食,免得到时候伤了和气。
果然两个月后,黄家来了一个汉子,大喇喇的走进黄家的院落,指明要见黄员外,黄员外连忙出来迎接,那个汉子就说了,自己是某山谋洞头领的军师,要向员外借五百两银子。不然就带着兄弟下山来亲自要钱。说完就大摇大摆的走了。
黄员外看着这个汉子走远,知道这是山匪在威胁自己,而且一点都没有商量余地。接下来几天,黄员外急了,虽然他是富户,但是只是每年收租,自己并不是买卖人,家里没有足够的银两。
黄员外只能去剑浦城报官,可是剑浦地处偏僻,官府也没有能力派遣人手去保护黄家。黄员外无奈,突然想到了周师巫父子,于是去拜见周家人,可是到了巫巷,发现周家已经搬迁。院子里的大槐树已经枯死,询问街坊,都说周家父子已经迁回陕西。没有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