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院小花厅,三两间屋打通,红木雕云纹的木门敞开,开阔对着外头的园林,正值初夏,树木浓绿滴翠,清风微醺宜人。
然而,屋内的谈话却不怎么宜人……
斑竹帘半悬,由外而内之约莫见个大概,不过忠国公府声音特别洪亮。
“哼,南边儿有甚么意思?左不过是些下三流的商人,能成个甚么事?你带的这些皆是中看不中用的玩意,往后就算了罢!”
郁暖刚从后门莲步轻移至屏风后头,就微顿住脚步,忍不住叹息一声,忠国公是吃二踢脚长大的嘛?敢对男主这么说话的人,可能最少也就断条腿罢?
又有一道男声传来,略有哑声,听上去反正不怎么悦耳。
“是是,小婿下次定然注意。”
这次是南华郡主的声音,缓缓响起,淡淡道:“还不曾成亲,你就不要这么自称了,让人听见,还以为我们暖囡不知检点。”
戚寒时黑眸微沉,微勾唇角,木讷应了是。
此时便见厅角的屏风下,似是站了个人,下头露出一双缀了明珠的绣鞋,鞋子踩中了裙角,那双脚的主人于是小心翼翼微踮起脚尖,把雪青色的裙边抽离,莫名的娇憨可爱,而他的眼睛深邃不见底。
郁暖算了算时间,于是没过半盏茶,便转身离去。清泉跟在她身后,急切的轻声问道:“大小姐,这是怎么了?可是……”
郁暖淡声打断:“没事,左不过是认命罢了。”
郁大小姐傲气文雅,即便内心狭隘,也不会说出多恶毒的话,这些已是最最赌气的话了,清泉听了自然有些讷讷的,心中亦多出几分失落来。
那头花厅里,戚寒时垂眸啜茶,动作莫名贵气,抬头却还是平庸的样子,只是对忠诚国公夫妻诚惶诚恐道:“小侄尚有书院的功课不曾修完,此番出来已是不易,可否……”
忠国公打断道:“你走罢,本也不打算留你。”
他心中对这个准女婿更是嗤之以鼻,甚么玩意儿,二十多的人了,换旁人家再差也都在朝中做事儿了,这玩意却连功课都弄不清爽!
待戚寒时出了花厅,忠国公看着他送来的几匣点心,摆摆手道:“去,送给大小姐去,叫她瞧瞧自己未来夫君都给送了点甚么玩意儿!”
南华郡主皱眉道:“这些东西皆不上台面,还是算了罢,省得叫乖暖气着。”
忠国公却敲定道:“又如何?她能一辈子避着不见么!送去!”
平心而论,男主送来的那些江南点心,并一些笔墨纸砚,其实很正常,没什么差池。只是忠国公府奢侈惯了,寻常有人携礼儿拜门来,也皆送的贵重稀奇玩意儿,何况他还是准女婿,送这么些东西确实有点上不得台面了。
然而,周涵这个身份,本来就是个无宠平庸的庶子,叫他拿出点甚么贵重物什来,也是完全不可能的,可以说把他卖了也不值那么点钱。
然而,忠国公或许不知道,郁暖很喜欢吃,尤其喜欢各色点心美食,这和郁大小姐也完全不一样。所以当她打开木制的点心盒子,见到里头一个个精致小巧的酥团,顿时有些无言。
她是给馋的。
于是用纤白的手指轻轻一戳粉嘟嘟的面皮,犹豫一下,转眼对清泉淡淡道:“嗯……你把点心留下,放进我屋柜子里头,过两日我留着喂猫。再把点心盒子带上,里头塞点石块,原封不动包装起来,叫家丁看准周涵的马车,当着他的面扔下去。”
清泉一下就顿住了,忙问道:“大小姐,您这是……”
郁暖微笑,柔柔道:“不要问太多,做便是了。”
她的眼睛在晨光下泛冷,仿佛暗藏了一些不为人知的恶意,叫清泉觉得有些怕人。
呃,郁暖估计,戚寒时应该不会有兴趣打开看,毕竟他肯定不屑去确认盒子里面的点心是不是被吃掉了,因为当着他的面,把他送的东西原封不动扔掉,已经很明确是在存心恶心他了。
再者,又有什么比让男主在自己侯府的下人面前,被狠狠羞辱要来得更难堪?
待清泉走了,郁暖才悄悄打开柜子,翻出点心来,小心捻了一块粉色糯米皮的玫瑰团子,小小咬了一口,里头口感温润的玫瑰酱便流了出来。
她难得有点放松,只有在她一个人的时候,崩人设才不会有问题,而她也是这些日子头一天,能吃上自己喜欢的东西。
时下长安城里皆是以瘦为美,郁大小姐身为长安第一美人,自然很瘦。她既苍白又柔弱,容颜绝色天成,又像是世外仙姝一般清纯优雅,叫男人见了皆惊艳而怜惜,仿佛毫不费力就得到了所有人的瞩目。
然而,在惊艳的背后,是郁大小姐近乎疯狂的绝食行为。不用米饭不用肉类,每天都只吃点蔬菜水果,一天只吃两顿饭,偶尔饿得不成了才肯小小用几口粥。
郁暖和郁大小姐不同的地方就是,她特别讨厌节食,一顿不用膳就浑身难受,况且她觉得郁大小姐有些过瘦了,吃那么少不生病才怪!然而仿佛只有她自己这么想,就连南华郡主都很支持女儿节食的行为,并且表示欣慰。
故而今次,戚寒时送的东西简直,就是及时雨没错了!郁暖边吃边内心流泪,男主虽然变态阴郁,但这件事上真的让她完全无法讨厌嘛!
送吃的什么的,实在太英俊了!
这头戚寒时的马车恰好驶过国公府拐角处,便听见“砰”的一声,马车急急顿住,车夫查看后,有些尴尬地撩开帘子道:“三少爷,您看看……”
那是他们送去的点心,原封不动,被扔到了大街上。
戚寒时眉眼微动,眸中暗沉翻滚着,还是木讷着平凡的脸,叹息着点点头,失落道:“罢了,你带回去用罢。”
却突然听车夫道:“诶……里头,啥子也没有,只有几块石头!”
他的脚步一顿,露出略带兴味的眼神,优雅勾起唇边,坐进马车里,哑声道:“这样啊。”
☆、第3章 第三章
在成功羞辱了男主以后,以郁大小姐的脾性,必然觉得这样还不够。不让周家这个平庸的庶子真正尝到苦楚,甚至残废死去,如何能报她被羞辱之仇?
所以,郁暖琢磨了一下,准备再去寻常自己的忠诚爱慕者,崇北侯世子秦恪之。
这位秦世子,乃是崇北侯老来子,不过很可惜只是个庶子,然而因为他是晚生独子的缘故,仍旧很得父亲青睐宠爱,甚至在旧年上书请封这位庶出独苗为世子。虽本朝向来重嫡庶出身,少许讲究的世家,宁可过继旁支教养出身良好的嫡子,也不会让庶子承爵,然而因为崇北侯是当年扶持少年天子登基的大功臣,故而很快便被上头应允了。
一时间,秦恪之在长安城中变得炙手可热起来,而她的妹妹,崇北侯嫡女秦婉卿,和郁大小姐关系极差,由于两位皆是贵女中的贵女,故而直接导致长安贵女分成了两大派系,互相隐隐敌对,拉踩使绊子。郁大小姐的失节,原书也隐晦点出,乃是秦婉卿所做的。
秦婉卿手里拿的就是女主剧本没错了,不论这书男主有多少莺莺燕燕,傲娇的秦大小姐除了吃女配们的醋,暗地里可劲儿使绊子,在男主跟前从来都没脾气,即便有脾气,也跟只小野猫小辣椒似的,稍稍一哄就化成了一汪春水。
此时,按照原书剧情,郁暖隐约记得男女主应当已经见过面了。与郁大小姐不同的是,女主秦婉卿见到了男主的真容,不过只是惊鸿一瞥,并不晓得他是谁,但爱慕的种子已然深根发芽。
接下来,秦婉卿大约就会进一步发现男主的身份,一点点无可救药的爱慕上他,并且对于无心插柳的郁大小姐憎恶不已,用尽一切法子让郁大小姐得罪男主,加剧两人之间的误会。
是的,这是女主(...),不是什么恶毒女配。
由于男主是个暗黑系,所以女主这样,他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呃,他不觉得有问题,就没人有那个熊心豹子胆觉得有问题。
对于郁暖来说,她没什么喜欢厌恶的,更加觉得拉帮结派这种事情很没劲,但也抵不住秦婉卿手段过人,她不得不应战罢了。原书中的郁大小姐,即便运气不怎么好,但也不是甚么小白花。
她利用秦恪之对男主不利,又继续利用秦恪之世子的身份,狠狠膈应秦婉卿。
毕竟崇北侯唯一的儿子,还是将来爵位继承人,秦恪之的分量在侯府中定然比秦婉卿要重,即便秦婉卿识相,并不想得罪秦恪之,但秦恪之听信郁大小姐的挑拨,对嫡妹从来没什么好感,几次三番针锋相对,已然让崇北侯对女儿的印象变差了。
总结下来,郁暖也知道,自己扮演的这位大小姐,更不是甚么省油的灯,盛世白莲心机婊,用心恶毒不下女主,只可惜体弱多病运气太差,占不成先机,只好遗憾退出。
不过,她无所谓如何,早点走完剧情早点去世,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长安郊外的瑞安庄,是长安名流贵族平日享乐的首选地,这里环境清幽,出入者皆是一等世家的嫡子嫡女,各式享乐的法子应有尽有,而听闻承办这块儿地的人更是当今陛下,这更是令贵女们趋之若鹜。
不过很可惜,仿佛乾宁帝戚寒时从来不曾来过这里,也不知当初为何一时兴起,拨钱承办了瑞安庄便是了。
为了避嫌,郁暖找了自己的闺中密友一道,又约见了秦恪之,在瑞安庄南院小楼中相见。
瑞安庄占地很大,普通贵族也许只能定一普通包间,甚至为了订一间房不仅要付高额金银,而且还要一等数月,而像崇北侯这种权臣家的世子,自然包下一栋小楼都不费事。
郁暖不禁称叹,只能说,这庄子太会坑钱了。
打着乾宁帝的名号,自然长安上下贵族都眼馋逢迎,更可怕的是还搞饥饿营销。想进庄子,不但要身份够格,而且还要凭运气,并且花够了一定的金银珠宝,才能有幸进更里头享乐,即便花销巨大,多的是人愿意往里头投钱,因为这就是身份地位的象征。呃,仿佛就是个古代爱马仕。
她不得不感叹,男主头脑手腕实在厉害,又高瞻远瞩运筹帷幄,也不晓得一年能赚多少银两,放到现代,或许又是一个金融大鳄。
不过和她也没什么关系便是了。
郁暖感叹完毕,崇北侯世子秦恪之,便进了小楼,一眼便见他心中的神女萎靡不振,淡雅的衣裳逶迤在地上,细巧的下颌更显脸小,梨花带雨美不胜收,整个人柔弱苍白得叫人心生怜意,一双泛红的杏眸微抬,又似是有些难堪羞涩地低下,怔怔流下一行清泪。
在她身旁,她的小姐妹原静也抹着泪细声安慰着。
原静也是一流世家的嫡女,而且和郁大小姐从小一道长大,不过和郁大小姐这种黑心莲不同的是,原姑娘是真的善心。原著中对她并无太多描述,但是这几日相处下来,郁暖确实觉得她是个不错的姑娘,放在现代也绝对三观很正,也不知道这俩怎么相处的就是了,怎么看都没共同语言啊。
秦恪之在女神面前坐下,有些坐立不安地踌躇一番,轻声能安慰道:“郁大小姐,在崇北侯府出了那样的事,恪之也实在……难辞其咎!你骂我罢,打我也罢,只是不要伤到自个儿!不然……不然叫恪之如何能安心!”
郁暖被原静拉着手,过了半晌,柔弱叹息道:“阿暖如何敢怪罪世子?不论我与秦大小姐关系如何,都不会……不会怪到您身上的,毕竟我知你善心,又为人刚正,感激你如今雪中送炭还来不及。”
她此言十分微妙,似乎隐隐点出了幕后黑手,又仿佛只是在说自己从前和秦婉卿关系不好。
果然,秦恪之面色微变,起身道:“果真是她?!”他早就被女神哄得晕头转向了,从前郁暖见他,即便也稍稍亲近,但始终是不咸不淡端着,这可是头一次对他自称“阿暖”,可见是真的愿意依赖他!
郁暖吓得面色苍白,流泪道:“不是的……婉卿即便日常与我拌嘴,我仍信她是个善心姑娘,世子万万不要疑心她,我不愿你为我,而生生坏了兄妹情谊。”
此时一旁的原静出声了,她皱眉劝郁暖道:“阿暖就是太过心善,不是之前周家那个还说,出事前是秦婉卿叫的她家嬷嬷……”
郁暖怔怔摇头,轻声道:“不要再说了,以后都不要说。”
她又抬起水润明媚的眸子,忧伤注视着秦恪之道:“世子,你就当没听到罢。”
秦恪之一腔恼怒皆被她这一看,弄得生生定住,起身像是斗败的公鸡一般,在简雅宽阔的屋子里头来回踱步,又不甘道:“不论是不是她,我都不能叫你嫁给……嫁给那个蠢钝下流玩意!”
他几乎红着眼上前,握拳真诚道:“大小姐信我,待你之心一片赤诚,你既如此良善,实不该得不到善终!周家那庶子,如何配得你倾城样貌?我、我这就去,叫他再不能娶你!”
郁暖似是已经伤神到说不出话,只是枯坐在那儿,过了半晌,才慢慢道:“世子好意,阿暖心领。只阿暖不喜伤人,只愿大家皆是好好的,这话,便再不要说出口。”
以大小姐的白莲程度,很明显即便她想弄死男主,也不会直言的,毕竟要岁月静好,盛世白莲嘛,不能崩人设。
秦恪之像是恼火,又似是对她没法子,只是闭着眼,挺直脊背道:“这事儿,你不必再管,我尽量……便是。”
郁暖被原静半揽着,一句话也不说了,却听原静道:“世子先走罢,我再陪阿暖一会儿,她这些日子太苦了。”
秦恪之有些留恋,但他并非是甚么登徒子,于是也只是起身离开,临走前还不忘招呼瑞安庄的侍女,好生招待里面两位贵女,不得有闪失。
郁暖留在屋内也无事可做,左不过便是忧郁流泪,并且获得了原静姑娘的安慰数枚,又被原姑娘强迫着,“不得已”用了些吃食,心情大好之下,眼泪越流越多。
最后,郁暖还是道:“我们走罢,我想去你府上了,好久不拜会原伯母,也是我的失礼,不该只顾着自己……”
原静赶忙安慰道:“怎么会?我娘亲自是极体谅你的,若你去,她非得下厨做你爱吃的小菜不可了,如何生疏了你去?”
两人说着,头上戴着轻纱制成的幂篱,缓缓被丫鬟扶着下楼。
然而刚没走出几步,便听见前头的人声。
“你兄长输了双陆,不是说你最近攀了好亲事,有银钱,叫你赔钱么?钱呢?!”语声像是在玩笑,但又似是极凶悍。
郁暖顿时僵住了,青纱后婉转的视线,缓缓对上几人之中,一个平庸青年的侧脸。
周涵个子修长高大,但是平凡的长相和衣着,却使他泯然众人,此时他正沉默接收着旁人的鄙夷和嘲讽。
☆、第4章 第四章
郁暖想装作没发现,准备示意原静也避过身去,却不想那群公子哥遥遥一眼便看见了她,一同哄笑起来,神色暧昧不清。
为首那个穿雪青色绣暗纹圆领袍的公子又拱手,人模狗样作揖道:“郁大小姐安好,今儿个不想咱们有缘分,竟在这瑞安庄相见了。”
她带着幂篱,即便只露出小半个弧度优雅玉质的下巴,也被人一眼看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