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突毕族安定下来不久,陈玹就命温缈乘坐小船南下返回南部六郡了。他们停驻在遥远的北朔,南方不能没有主持大局的人。
陈玹点点头,神色郁郁。
这半年多来,南部的情势果然如预料中的一样,大周兵马的攻势并不算酷烈,但南部的诸多郡县,还是相继陷落,回到了大周的统治之下。
实际上在建邺城陷落之后,他们已经预料到这样的结果了。
对这些首鼠两端的城池和世家,这一次,大周的态度极为宽和,并没有追究他们叛乱的罪责,反而多有安抚,这让更多观望中的郡县在兵临城下之后,选择了开城投降。半年多功夫,战线又回到了南部六郡的边沿线上。
南部六郡跟其他的郡县不同,这些地方长年控制在南陈手中,对南陈的归属感和忠诚度自然不同于其他郡县。只是南部六郡民生凋敝,不可能再支撑长年累月的战事了。如今温缈处理朝中大事,以他的才华,也不免捉襟见肘。
陈璃拿起奏折翻阅了一遍,幸而大周一方忙着安抚地方世家,收拢这一战的后续事务,尚未来得及对南部六郡动手。
只可恨,北朔在函谷关一战败得那么惨,不然两国战火延绵,才是他们南陈休养生息的大好时机。
陈玹扶着桌案站起身来,问道:“之后宴席上,北朔一方又说了什么事情吗?”
陈璃收敛心神,将之前渊色台内穆昆一方提议的由他们运送兵马,劫掠大周南部港口的建议说了出来。
又是打劫!
陈玹冷笑,“这是真将我们当做脚夫船夫一般看待吗?”
陈璃低笑了一声:“这帮北朔之人,不就是横行天下的劫匪吗?打到哪里不是将珍宝财富美人工匠收拾收拾,一窝卷走。”
气愤之后,陈玹凝神思索,立刻道:“如此行事,除了我南陈水师白辛苦一场,突毕族所获也寥寥,以颜博之性情,如何肯依?”
“臣弟正想跟皇兄商议此事,今晚我想暗中去突毕族走一趟,问问颜博的意思。”
陈玹点点头:“也好。”
沉默片刻,陈玹又问道:“此外还说了什么?”
陈璃避开陈玹询问的目光,低头笑道:“其他的……没有了。”
返回自己房内,陈璃坐在桌案之前,盯着那一盏明灭不定的灯火。
直到了半夜,他突然起身,将灯火熄灭,趁着夜色的掩映,快步出了行宫。
第202章 双面
南澜城北部的王宫之内, 颜博跟几个重臣汇聚一堂。
回到了自家地盘,颜博终于不再掩饰脸上的怒意:“这算什么调解, 我突毕族缺那点儿金银珠宝吗?什么围魏救赵, 只怕远水解不了近渴。”
突毕族本就富裕,劫掠昌龙观又发了大财。根本不在乎那些金银珠宝。而且要珠宝,他们完全可以自己抢, 用得着雪烈族替他们动手吗?
“要将西南部的草场和土地出让给雪烈族这种居心叵测的白虏狗贼, 本王宁愿送给南部的大周兵马。”颜博咬牙切齿。
宁与外贼, 不与家奴!
之前穆昆提出两族议和, 颜博的理想条件就是祸水东引, 让雪烈族直接去对付南部的大周兵马。
雪烈族当然是不愿意的。但是如果穆氏王庭和他们联合施压, 雪烈族就算不想去, 也只能去了。等他们两败俱伤, 大周兵马败退,而雪烈族联军损兵折将之后,还不是任他捏扁揉圆。
可穆昆却完全没有联合施压的打算, 反而在言谈中多雪烈族多有回护。
明明两族已经议亲,之前的秘密会谈,他已经答应迎娶自己的女儿为皇后,可在决定部族兴衰的大事上,表现出来的态度却让人齿冷心寒。
难不成他以为一个皇后的名分,就足以安抚突毕族了吗?
几个臣僚也脸色沉暗:“只怕王庭对我突毕族戒心极高,王爷不得不防。”
“王庭对我等的戒心,多年有之, 本王还不太担心,只是雪烈族的这帮杂碎,看着实在碍眼,尤其那个灵女,极为碍事。”
一个臣僚忧虑道:“听说陛下对灵女颇为热切,数次派人赠送礼品,似乎很有提亲的打算。”
另一个臣子从政治角度分析:“只怕也有拉拢雪烈族的意思。雪烈族如今势力方兴未艾,族人却又善战,正是一柄极好的刀。”
颜博脸上又闪过一丝怒色,灵女身上是有爵位的,甚至尊贵神圣之处,还在皇后之上。如果灵女跟皇帝联姻,自家女儿这个皇后当得有什么意思?
其中左丞古彷眼珠子一转,突然躬身道:“王爷何须为此忧虑,属下有一计,釜底抽薪,可解雪烈族之患。”
颜博大喜,问道:“如何行事?”
“王爷忘了,之前双方议定的方案,是让雪烈族搭乘南陈的船只南下,这帮蛮夷之辈不通水性,而且海上风浪又大,一旦出了什么意外,难免不是船毁人亡的下场。”
“这……”颜博眼珠一转,“确实是一条好计策,但是如此行事,南陈之人会同意吗?”
陈氏兄弟只是暂时依附他们,人家手里头有兵有船,并非一味听从他们摆布的傀儡。让他们当刀子,对付雪烈族联军,他们也不是傻子,此举受益者是突毕族,他们平白辛苦一场,却要大大得罪穆氏皇族,当然不会乐意。
而且船毁人亡,对南陈这支水师舰队,颜博也深感不舍。跟南陈的水师接触这么久了,他已经发现,这些船不是单纯的抢过来就能用的。那些该死的大船,竟然都是机关船,其驱动操纵都是一门复杂的学问,短时间内根本无法学会。所以只能照顾着南陈之人的面子,将他们奉为上宾。
“大人不必忧虑,南陈还想着依靠咱们的勇士帮助复国,不可能撕破脸皮,不如试探一番。”
正说着,门外侍从一溜小跑进了内殿,凑到颜博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
颜博脸上露出惊讶之色,旋即笑道:“来得巧,也来得好!快请进来。”
侍从奔了出去,不多时,一个年轻高挑的身影缓步进了大殿。虽只孑然一身,却有一种让人不敢逼视的风华。
行至殿中,陈璃躬身行礼,开门见山笑道:“酒宴之后,便知王爷要与我等共商大事,陈璃不请自来,让王爷见笑了。”
这个九殿下,简直爽快地让人惊讶。
颜博众人交换了一个视线,古彷咳嗽一声,开口道:“正有要事,想与九殿下还有贵主商议。”
然后,他将之前提出的计划说了出来。
陈璃含笑听着:“王爷的计划,确实干净利落,除掉雪烈族的主力,从此一劳永逸,边境少了一大祸患。只是我南陈行此大事,有何利益吗?”
果然谈到了这一环。
古彷笑道:“你我两族交情非比寻常,这次一战,我族没有了后顾之忧,自然也能竭尽全力,帮助贵国光复国土。”
“突毕族的友谊,自然是珍贵的收获,但是……我南陈水师运送雪烈族南下,也算与其短暂结盟,如此坑害盟友,只怕我南陈将来千夫所指啊。皇兄素来注重名声,只怕不会同意此等计谋。”
颜博心头犹豫:“这……”
陈璃察言观色,笑道:“对此,我倒是有一个折中的法子,不知道王爷是否愿意。”
“什么法子?”
“贵部族不好公然出手剿灭雪烈族,不外乎是因为没有光明正大的理由。但若是雪烈族抢掠突毕族的港口,甚至意图攻击皇帝御驾呢?将这帮恶狼明正典刑,是天然正义,就算皇族,也不好说什么。”
颜博眼睛眯起:“九殿下的意思是……”
“到了大海之上,不辨南北,不分东西,我南陈战场带着雪烈族的勇士在海上走一圈,然后将他们带到一处港口,他们按照计划入城袭击劫掠……”陈璃耸耸肩,
“到时候贵部族大可以说这帮雪烈族之人居心叵测,暗中偷袭突毕族城池,而我南陈之人被这些狼心狗肺之徒在海上挟持,不得不调转方向,也是情有可原。”
颜博眼珠乱转,“这个计划……”听起来确实比刚才古彷提出的要更加精细。
南陈之人毕竟不是他的属下,不可能为他打生打死却捞不到任何直接的好处,这个折中的法子,已经是最有利于他们的计划了。
在殿中诸人思考的功夫,陈璃悠悠笑道:“久闻雪烈族之人战力强悍,甚至一时间伤了南澜城内前来的贵人也是有的。这样将雪烈族全部屠灭,也是顺理成章的。”
颜博脸色终于变了,却又很快冷静下来。
陈璃话说得隐晦,但内中却隐含着一层深意。
什么叫南澜城内的贵人?南澜城内,如今最贵的贵人不就是皇帝陛下吗?
陈璃悠悠说着:“王爷有没有想过,无论我们以何种方法,何种手段,灭掉雪烈族,就算布局天衣无缝,堵上天下悠悠众口,只是,陛下会不明白真正的幕后主使者是王爷您吗?”
“终究穆氏皇族所忌惮者,乃是贵部族,而非我千里之外的南陈之人啊。”陈璃从容分辩道。
最后摇头叹息了一句:“穆氏皇族在函谷关经历惨败,实力大损,也难怪对贵部族的忌惮之心更胜。”
颜博沉着脸色:“九殿下难道不知吾女吉月将嫁入王庭为后?”
“哎呀,是我失言了,王爷勿怪。”陈璃洒然一笑,躬身赔礼。
这种话题,自然是点到为止。陈璃继续笑道:“如何行事,还要贵部族内部从长计议。在下先告退,静候佳音。”
陈璃躬身行礼,趁着夜色的掩映,离开了宫殿。
留下殿内的颜博,目光闪烁不定。
之前陈璃暗示的,借雪烈族之手,除去穆昆……行刺北朔的皇帝,这种计划,在半年之前,还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但现在嘛……颜博自诩部族势力强盛,远超那一帮土鳖,不说跟穆氏皇族分庭抗礼,也足以傲视一方了。尤其王庭经历函谷关的惨败,引以为傲的最精锐骑兵生生折了一大半。对王庭的敬畏之心,又少了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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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漆黑夜幕的掩映下,陈璃的身影飞快地穿过街道小巷,确定身后没有任何人跟踪。在城内绕了一大圈,他又一路向北,不久就抵达一处华美的宫殿群。
这里是突毕族招待外族使节来宾的地方,参加会盟朝见的部族都居住在这里。
陈璃的身影穿梭在这一片亭台楼阁间,不久,在一处显得格外荒凉陈旧的别院中停了下来。
陈璃打量着四周荒草丛生的庭院,暗暗摇头,颜博还真是小家子气,将雪烈族安排在这么破旧的地方,只会凸显自己心胸狭隘,而且方便了他们隐秘行事。
陈璃在树下略微调息,待急促的心跳渐渐平息,才抬脚进了院内。
听到南陈九殿下秘密来访的消息时候。秦诺一开始有些发愣。
不用大祭司催促,他迅速更换衣裳,戴上帷帽,进了正厅。之前宴席之上已经见过,陈璃并没有认出他来,说明自己的改装还是挺完美的。
那个熟悉的年轻人正站在正厅之内,坦然自若地望着厅内略显简陋的陈设。
看到秦诺进来,他躬身行礼,眉眼带笑:“灵女殿下。”
秦诺颔首回礼,问道:“夜深人静,九殿下却乘风而至,不知有何指教?”
陈璃开门见山:“贵部族有灭族之祸,璃前来示警。”
旁边大祭司皱起眉头,“九殿下何以危言耸听?”
不等陈璃回答,秦诺眨了眨眼睛,笑了一声:“突毕族好狠的心肠啊,是想要借着贵国水师,将我等葬身大海吗?”
“灵女殿下果然聪慧非常。”陈璃心悦诚服地道。
秦诺笑而不语。突毕族果然贪婪。只是南陈之人又不是傻子,白白替他当刀子使,却收不到分毫好处,反而惹来穆氏皇族忌恨。这不,人家陈璃就上门反手将人卖掉了。
“人心不足蛇吞象,突毕族坐拥富饶之地,这些年顺风水水惯了,便小看天下英豪。这半年多来南部战线节节败退,却丝毫不知悔改。”大祭司笑道,抚摸胡须。
苏萝尔奉上茶水,躬身告退。
大堂之内,秦诺和大祭司,还有陈璃分主宾落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