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趟千桃寺之行,何秀才点了头,何栖也愿意,何沈两家的婚事便提上了议程。
何家将要嫁女,沈家将要娶妇,何秀才闷闷不乐,沈拓喜笑颜开,卢继这个做媒的更是心中得意,自付再没比这桩婚事更合适的了。
一事不劳二主,沈拓正儿八经请了卢继去提亲。
他们这两家,一个家中没了主事长辈,沈拓又不愿母亲回家主事,仗着与卢继的情份,只将事交托与他;另一个家中有长辈却是个知礼不通事的,婚嫁六礼何秀才自是一清二楚,只是操持不来,于是,事又落在卢继身上。
卢继这倒楣的媒人,差点没把腿跑细。
一大早去沈家与沈拓说:“成亲又不是小事,何公又是个讲规矩,一抬小轿抬进门的那是妾侍之流。六礼能简不能省,纳采诸物,干果鲜肉随意些不打紧,只雁不可少。木雁也可,活雁最佳,实在不得拎只鹅也能凑活。眼下这时节,木雁活雁街市均有现卖的,只是活雁价高,没个二三两银子,怕是买不来。”
沈拓有些羞愧,道:“卢大哥你是知道我的,平日没个计划,有今朝没他日的,手上拮据,若不是明府得知我在议亲,又赠了我十两银子,怕是更不趁手,现在少不得要精打细算些。施翎擅箭,明日差不多要回转,我琢磨着拉了他去,亲猎一只雁来。”
“这倒好,既省了花费又全了体面。”卢继经他提及,这才想起寄住沈拓家中的都头施翎来,因他做的缉拿查案诸事,一旬有十日不在家中。又道,“眼下也只这件要紧的事,其它倒可慢慢操办,事缓则圆。你与何小娘子年岁也不小了,今年若有吉日,只在今年把事办了,不必拖到明岁。你家屋舍总要修缮,聘礼总要预备,你结交的亲朋又有哪些个要宴请?唉!你家中没有理事的人,总要你自己捊个清楚。再者你母亲那边又是个什么章程?问名纳吉下聘总不能没个长者在场。”
沈拓道:“我阿娘那边支会一声便成,她愿来自是坐主位高堂,不愿来也就作罢。宴礼我到时去请姑祖母操持。”
卢继心下没少咒骂沈母,别家夫亡另嫁,没一个如沈母这般没脸没皮的:“只盼不生事端。”
“她现在是李家妇,也生儿育女的。”沈拓慢声道,“我与二郎没在她心里眼里,不知李家子又如何?李货郎不过窝里横的软脚蟹,若不识好歹生事……”
卢继只得道:“你收些性子,你现在虽也顶门立户,不过兄弟二人,成了家却是担了妻儿老小,行事再不能草率随心。”
“卢大哥放心,我自有分寸。”沈拓见卢继担心,心中感动,“小弟父母缘薄,却有知交好友操心劳力,到底没有白活这一遭。”
,拍拍沈拓的胸口,“这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沈拓不由笑,拱手道:“全赖大哥保的好媒,你我兄弟何时寻个空闲,不醉不归。”
“诶……这酒可不是随意打发的。”卢继拿拇指一沾鼠须,笑道,“你放心,我留着你大婚时再与好好算这账。”
出了沈家,卢继家去匆匆用了几口饭,又赶去了何家。问何秀才道:“何公,阿圆婚礼诸事你可有预备?”
何秀才瞅他一眼,皱眉:“唉,身无长物,家中也只铺子值点钱,娘子身去后留下一副钗环,家中还有书籍,到时尽给阿圆带去。”
卢继跌足:“铺子实在,钗环在理,书籍更是风雅。家具、衣裳、食具、祭器呢?要打家具总要寻买木头,再找巧手木匠。咱们寻常人家,花梨、楠木自不考虑,只是衣箱、桌案几凳总要两样木料,樟木防虫、柏木有香、榉木质坚;衣裳再不多,四季各一;陶盆瓷碗茶盘匙箸酒杯总要置办;烛台香炉祭壶礼器,纯银还是鎏银?喜服喜被喜帕,遮脸的扇子,阿圆自己亲做便得,其余一应事物,总要何公打理,难道让阿圆自去街市买办?”
何秀才老脸一红,他哪知道这些,只想将家底盘拢盘拢,一应当作嫁妆给女儿带过去,不成想还这么琐碎。
想了想道:“寻常木料总也要找有年份的,这个我过几日寻摸一番。其它事物我实不通,不如请你家娘子帮阿圆参详参详?”
卢继心道也只能如此,交与何秀才置买他还不放心哩。别人一百文能买的东西,何秀才到手却要两百文,他自个还半点不知自己吃了亏。
“纳采那日,何公还需在家中摆了香案,供几样糕点鲜果祭祭天地,图个吉利。再者,备几样回礼,不拘什么。”卢继见何秀才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只得细细纷说,“情理上,女家只收活雁,其余见礼一一退回男家,这退也要有个讲究,添置一二换置一二都是周全,全样送回岂不显得女家吝啬小气?”
“原是如此。”
“两家既知根底,不过走个样子,干果、茶点、米面何公挑拣个几样便可。”
何秀才一个头两个大,拉了卢继去书房,铺纸磨墨:“你再细细说了,我一一记下,免得遗漏。”
何栖送茶点过来,就见卢继一副欲生欲死的模样,看到她,还感叹:“难为你了。”
何栖在家也不再遮头遮脸,卢继那日心里依稀料到几分,只没料到她生得如此之好,怪不得沈拓那厮眉梢眼角俱是喜意,这等佳人,真是便宜那个臭小子。
“何公藏了这么久,倒把我也瞒住了。”卢继叹气,他干的是相面的营生,又没少见何栖,先前竟是没看出来。
何秀才看了眼女儿离去的背影,痛心疾首道:“那又如何,还不是要嫁与别个人家。”
“……”卢继端起茶碗,一气饮了半盏,“你们俩家并作一家过,日日得见,嫁不嫁也无甚分别。”
“怎会无甚分别?一谓何家女,一谓沈家妇。”何秀才愤愤道,又冲卢继摇头,“你没娇女,自是不明白此间心情。”
卢继气结,他家只有三个小子,一个比一个猴,一个比一个皮,天天招猫逗狗上房揭瓦,卢娘子在家中跟着三子屁股后转就能累得去掉半条命,家里竹条都打劈了几根。
“我本想多留阿圆几年……”
“阿圆也不小了。”卢继无语,“别家小娘子这般大,都做娘了。”
何秀才幽幽叹口气:“我只当她还是八、九岁的模样,梳个双丫髻,还散乱了一个。”伤感一会,抱怨,“沈家提亲也略急了些。”
卢继暗暗翻个白眼,正色道:“哪里会急,满打满算,一应事物备齐,等到成婚也得年底左右。若不得吉日,说不得还到明年。”
何秀才又啰嗦:“沈大郎看着倒好,也不知到底什么品性,我竟没有仔细考察。”
卢继无法,陪着他絮叨,也知他们父女相依为命多年,心中不舍。
何秀才不舍,何栖也是感伤,心情很复杂,为人女为人妇,肯定是两样生活。
推开小窗,一院堆放的花草,枝叶经春虽绿,那些绿却还是新绿,透着娇嫩;花也只是花苞,欲开还休得躲在叶间;一只长腿蜘蛛偷偷在枝丫间结了个网,捕了只小虫,用蛛丝裹了个浑圆挂在蛛网上。
她在这一方天地生活了十多年,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闭着眼都能数出来。古时的生活乏味得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又没什么娱乐。她又是个女子,不好随意在街市走动,这个朝代没有宵禁,夜市繁荣却和她没甚干系,不过节日才能凑凑热闹。
上元节买的兔子灯,从年初挂到端午,破败了才丢弃掉。
好在还有书籍可以打发时间。
何秀才是个爱书之人,他是宁可少吃一碗饭也不肯舍去一卷书,病时卖了屋也要将书一册一册在箱中装好带在身边,平日也是时时翻阅,待到秋高气爽,又一册一册铺晒在院中。
得闲就教何栖读书写字,道:纵学不来作诗写文章,也要能写能看,腹有诗书自有锦绣。
介日看似无事,却也忙忙碌碌的,洗衣做饭,归整打扫。跟隔壁许大娘学了裁衣做鞋,第一次做的衣服针脚粗陋,何秀才还是笑呵呵地穿了,整一个月都是高兴模样。
何秀才偶尔出门钓得鲜鱼,亲下厨去了鳞,片成鱼脍,细细码在瓷盘上,调了葱芥酱,父女二人在院中执杯对饮。
何秀才早些年身体不佳,常年吃药,身上家中都是苦药味,也就这几年渐渐康健,带着她种起花草来,或是野外寻的兰草,或是讨买的花种,虽无一名品,却是四时花开不断,点缀了狭窄的青砖小院。
前世她是一个孤儿,那些灯红酒绿、高楼大厦、车水马龙渐渐模糊起来。太远了,又隔了一世,看不见摸不着,不像这个小院,触手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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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月升中天,何栖拆了头发,看了会书,眼睛渐渐发涩,正准备吹灯安睡,关窗时见何秀才坐在月下独饮。
春寒未消,又有寒露,也不知酒有没有温,这样坐着非生病不可。何栖转身拿了一边将将要做好的衣袍,轻手轻脚地开门,想送给何秀才披盖。
只走了几步,就听何秀才自言自语道:
“娘子,阿圆今岁要定了亲事,定的是本县沈家大郎沈拓,他是县内的都头,品行可靠。若是娘子相看,怕嫌弃他粗俗,不是体贴的模样。你去得早,没亲见阿圆,生得极为不俗,又聪敏,读书认字举一反三,比别家儿郎还要强些。你要是教她绣花合香品茶,她定也学得极快,梳妆染眉,这些我更是半点也教不来。我也不知如何教她夫妻相处之道,是敬是爱?如何又能举案齐眉?迁就了委屈,随性了又凶悍。
你我多年夫妻,从来没红过脸,我也不知你先前是否暗中垂泪、咽气吞声。现在想想,娘子愁眉不展,不知有多少心事不曾诉说,我为夫,却未曾为你分担丝毫,这是我之过啊!只遗憾来世方能补偿一二。
今日因阿圆亲事,我倒闹了一场笑话,说与你听,我知六礼却半点不懂操持,原来嫁妆竟要置办这些杂物琐碎,子为怕是在肚中取笑于我。
这本是娘子操心的事,为她梳妆,带她交际,应对节礼,相看夫婿……将来你我坐在堂前,看她一身红妆拜别父母,带一脸喜意由夫婿陪伴三朝回门,以你的性子必亲手调制羹汤,细细询问夫妇可还相合,姑翁是否慈爱,若有妯娌是否和睦。
如今,只我一人手忙脚乱应对,半点主意也无,罢,不说这些。
晌午翻出娘子的嫁妆单子,颜色竟还鲜红,上面的诸物竟没留下几样,那些旧物也不知落入了何家何户。
经年未见,为夫已经两鬓霜染,再见面,怕娘子要嫌弃我蓬头历齿。
你我有女,阿郎囡囡有阿姊,清明寒食、中元寒衣、冬至除夕再不会半点香火一碗凉浆也无,阿圆做得好吃食,二郎肯定喜欢,他是个贪嘴的……
娘子帮我好好看顾着阿圆,我粗心疏落的,看顾我们女儿此生顺遂。
你若能亲见她一面多好!”
何栖听得心酸,拭掉腮边的眼泪,换上笑颜,若无其事唤道:“阿爹又在与阿娘说话?也不多加件外衫,若是冻着了,仔细阿娘与你生气。”她边说边将手中衣袍披在何秀才身上。
“你快有了人家,我总要告诉你阿娘一声。”何秀才摸着手中新衣笑道。“怎这么晚也不睡?晚间少看书,看坏了眼睛。”
“正要睡呢。”何栖将竹椅搬到一边,怕绊脚。“这晚间好重的露气,湿漉漉的,不如阿爹也早些歇息。”
“这就回,这就回。”何秀才起身,“你也去睡。明日将你阿娘留下的旧物翻拣翻拣,收着也是霉坏了。”
何栖应了一声。
何娘子嫁进何家时,何家虽无初时风光,家中还算殷实,两家门户相当,带进的嫁妆也有好几十台,只是后来家中去的去的,病的病,又一一典当变卖,待到何娘子身故,拢共也只剩下了一个箱子。
何秀才触景伤情,平日只将这些归置一隅,轻易不去动它。
朱红箱子嵌螺钿葡萄纹,压了一枚铜锁,何栖见箱子漆面光亮,显然保养妥当,估计何秀才虽然不开箱,却时常擦拭。
何秀才拿一把小铜锁开了箱子,经年之物,保管再好也难掩陈旧之气,将东西一件一件取出,零零种种,有何娘子用过的妆匣,也有手帕、小衣……
何栖打开一个漆盒,里面竟放着几枚梅花金钿,样子细巧,花形各异,有开盛的,也有含苞的,估计是一溜插在发间。
“这是你阿娘的心爱之物,本应随葬的,我留下作个念想。”何秀才拈起其中一朵,昔年他也曾在她对镜埋妆时,亲手为她描眉插花,笑道,“容你阿爹小气一回,这样就不留给你了。”
“阿娘的事物,阿爹都好生收着……”何栖仔细放好,轻声道。
“物放着就成了死物。”何秀才摇头,又取出一副鎏金花钗,“这原就是我和你阿娘为你们攒的,只颜色不好,改日去街市找个金匠重新錾一遍。”
箱中还有一条秋色轻纱披帛,用红线细细绣着宝相花,这却是何娘子亲手做的。
“阿娘好巧的手。”何栖摸着上面的绣花,赞叹。她在这上面没有天份,也没有耐心。
“你阿娘在闺中也是娇养着长大,平日调香绣花最为雅致。”何秀才难掩伤感,“嫁与我后,再没这些闲心,经日忧心柴米油盐俗事。”
“阿爹,外祖家不与我们往来吗?”何栖试探着问。
何秀才叹道:“都没人了,你外祖……”他不好非议长辈,道,“内宅有些混乱,妻妾多,子嗣却不丰。你原有个庶出的舅父,却也是个胡闹的,成日不学无术,待你外祖去世,家业败落,更是日日买醉。你舅母不堪忍受,和离归家。你阿娘没少接济你舅父,他起初还常常过来打秋风,后见妹妹也日渐拮据,无颜再上门。有年冬日,喝醉酒,失足跌进了河中。”
内里详情,何秀才嫌龌龊不愿与何栖细说。
何娘子娘家姓齐,齐外祖这人极为贪花好色,他嫌弃发妻林氏资容平庸,又仗着家中颇有家底,左一个右一个往家里买妾侍姨娘,这些个美人天天争风吃醋,恨不得打成乌眼鸡。林氏修得跟个佛似的,只管教养着女儿,其余一概不理。待到庶子一出生,齐外祖自为得意,把那个妾抬举得跟当家主母似的。
家中如此乌烟瘴气,何娘子姊弟感情自好不到哪去。何娘子嫁后,与何秀才夫妻和美,林氏放下一桩心事,多年透支着精气所牵念的也不过女儿,这一放心,身体极速败坏下来,没一两年便撒手西归。她一去,齐外祖更加肆无忌惮,再丰厚的家财也经不起他这般折腾,更何况齐家早已是个空架子。
齐大郎虽是庶出,却是齐家仅有一男,自小溺爱非凡。他生母侍婢出身,没什么见识,也是一味宠爱,好好的一个小郎君,养得比女子还要娇贵。
齐外祖一死,齐家树倒猢狲散,那些个娇娘美妾一个一个头也不回自寻出路。
齐大郎哪能撑起家业来,直把齐家败个精光,自己还日日醉生梦死,做些白日发财梦。经人挑唆几句,便上门寻出嫁的阿姊接济,今日要食,明日要银,没皮没脸一味纠缠。
何娘子欲待不管他,到底于心不忍。其时,何家也不宽裕,将上何家小郎君因病夭折,何家一片愁云惨雾。何娘子这边亲子亡故,这边阿弟不争气,虽然夫君百般宽慰,心中还是有如油煎。
这日齐大郎照常醉熏熏来何家借银,听何娘子与侍女商量着典卖金手镯。
只听侍女在那泣道:“娘子管他作甚?疥癣一般,又没个足,这样下去何时到头?老太太再体谅大度,时日多了,也会生出不满来。”
何娘子不作声,半日方道:“我娘家亲人只有这一个阿弟,以往虽不大亲近,他幼时却生得雪团一般,极为可爱,我也抱过他,喂过他吃食,他摇摇摆摆走路不稳,也追在我身后一声声唤我‘阿姊’。怎忍他冻死饿死?”
齐大郎听后,呆立半晌,拿袖子一抹脸,转身出了何家,再也不曾上过门。
他失足淹死后,丧事还是何家操办的,整理遗物,家中不过破桌跛凳,连个像样的家俱也无,最后在床铺底下找到一枚玉佩,却是齐家旧物。齐外祖在世时,脑子偶有清醒,给一对子女亲手雕了两块玉佩,一雕花叶,一雕瓜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