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嘉平走到哪把小安带到哪，给她花起钱来眼睛都不眨一下，什么最新的高衩旗袍无袖旗袍皮包手表珍珠耳饰金手镯钻石戒指，别人有的小安要有，别人没有的小安更要有，周亭还记得那次裁缝来家里送货，提起新到的貂皮大衣，有三个色号，周嘉平点点头，抬手一指小安：“一个颜色给她来一件。”
裁缝乐得合不拢嘴，小安正在给周嘉平点雪茄，细细火柴一簇火苗，照得白旗袍上肩膀处一支刺绣腊梅闪闪亮，来回烤热茄身，烟叶香味淡淡地散出来，最后点燃雪茄头，红光暗暗闪到周嘉平手里，红梅艳艳闪到周嘉平怀里，这才细声细气地道了一句：“爷对我真好。”
周嘉平不甚在意地嗯了一声，顺势揉揉她的肩头，转头轻描淡写地向周亭解释：“她身体不好，貂皮暖和。我不喜欢看她穿重复的衣服。”
看吧，任是谁见了都要叹一声周总司令真疼姨太太，周亭本来也这样以为，他哥一定是很爱小安的——至少是喜欢她的吧！
但又好像不是这么回事，没来由的，周亭总感觉，周嘉平和小安的关系很古怪。
还是因为那件事，周嘉平从来没有正式介绍过她，之前通过的信里也没有半个字提到过她。倘若你真心喜欢一个人，你怎么忍得住不把她介绍给所有人呢？
小安对此也没有任何异议，周嘉平不跟别人介绍她，她也不主动开口说话，不和周亭说话，也不和周嘉平的同僚说话，只见面笑一笑行个礼，酒席上安安静静四处帮忙倒酒，周总司令的女人自然是没人敢碰的，她拎着酒壶，细腰一扭一扭地在男人堆里穿梭，像兽群里飞出的一只小蝴蝶。平日里在家更是安静，周嘉平不忙的时候她坐他怀里，忙的时候她坐一边，一双漂亮的大眼睛时时刻刻望着周嘉平，关注周嘉平需要她做什么。
大部分时候，周嘉平只需要她乖乖地待着，那小安就乖乖地待着。像空气，像物件，也像宠物，唯独不像人。
这天周亭终于是忍不住了，他寻着个小安出门去做指甲的空当，开口问道：“哥，你喜欢她……小……嫂……姨太太吗？”
这话问得十足蠢笨，先不说称呼换了三个才确定用哪个，这问句本身也有毛病，问周嘉平喜不喜欢他的姨太太？不喜欢她还会这样拿金银绸缎上好药材供着她，养着她？
周嘉平闻言也是觉得好笑，这小子不会是书读太多反而痴傻了吧？但他还是答道：“小安是我的妾，我自然是喜欢她的。”
“可是你都没向我介绍过她。”周亭说。
“是吗？我大概是忙忘了。”周嘉平小小地诧异了一下，随即又平静了。很显然，他也没什么歉意，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他并非有意隐瞒，更不是觉得她不配，他只是忘了，就像普通人时常忘记家里筷子上的雕花是梅花还是牡丹——筷子很重要，没有筷子没法吃饭，你每天都得使用，但也不见得那么重要，毕竟你可以随时换一双新筷子……对周嘉平来说，小安就是这样的存在。
好吧，他是应该向周亭介绍一下小安。
“四年前，她是锦华楼的头牌，”周嘉平说，“何司令求我办事，包了她一个月送我。我觉得小安省心，就一直留着她。”
“省心？”周亭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他没想到周嘉平对小安的评价简单就算了，还居然是这两个字。他成日忙着刻苦学习，还没谈过恋爱，但他读过书，也见过别人的恋爱，喜欢一个人，怎么会拿省心来形容呢？喜欢一个人，明明是觉得这人是全天下最不让人省心的小糟心鬼。
“她比小娃娃还迷糊，一刻离不得我。”他的同僚带着头疼又甜蜜的微笑，拒绝了和他一起上图书馆学习的邀请——天！同僚的女友可是传媒专业排名前三，顶呱呱的优等生！
而且，而且喜欢一个人，怎么会只想得到一个词来形容她呢？周亭想起他读过的小说，坠入爱河的人们提到爱人总是有说不完的话，爱让最无知的农民成为诗人，爱让最凶狠的老鹰化身蜜蜂，醉醺醺，飘飘摇摇地吐着蜜，每一滴都是对爱人无边无际的溢美之词。
周嘉平怎么会只想得到省心？
“是啊，省心。”周嘉平干脆利落地承认，“我一个三省总司令总不能身边没女人，有她在我身边挡着，省得他们总想着给我塞些个什么小玫瑰银凤凰的——鬼知道这些女人都是什么来路！我可不想回了家还提心吊胆……小安没有二心，伶俐又乖巧……”
“哥，你为什么不成亲？”周亭问。成亲不是一样能解决这些问题吗？
周嘉平闻言又笑：“成亲？跟谁成亲？”
周亭脑子里蹦出好些人来，王小姐张小姐李小姐……正经人家的小姐们，知书达理规矩清白，周亭相信她们都会喜欢周嘉平的，年纪轻轻，相貌英俊的三省总司令，他该是所有少女春闺里的梦中人才是。
“我才不要，”周亭还没开口，周嘉平已经一口回绝了，“联姻只会打破目前的势力平衡——我不娶妻一日，就能吊着这帮老东西一日，谁都想巴结我，谁都忌惮我——谁知道我下一步会和谁联盟呢？这比娶妻的好处多多了……这又是留着小安的另一个好处了，我再怎么专宠她一人，她也是妓子，不能坐正妻的位置，这位置理所应当空着，让他们眼热去。”
不知怎么，周嘉平说到“我专宠她一人”时，周亭竟听出了一丝古怪的讥讽意味，像针一样，狠狠地刺了他一下。周亭抖了抖。
“更何况那些大家小姐……娇娇滴滴扭扭捏捏，”周嘉平皱了皱眉，“我忙得很，可没工夫伺候她们。”
周亭搓了搓手臂，他觉得冷，就好像有人往他手臂里灌了水银……势力，合作，好处，这些东西冷冰冰的，一点生气也没有，但妻子一词的背后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呀！周亭回想起他在美国念书时的老教授夫妻，老教授说起妻子总是满脸幸福，他为她写过一百首甜蜜的情诗，他整日向周亭念叨她——她做的土豆汤能让最挑剔的食客闭嘴，周，来看她给我织的新围巾，我让她也给你织了一条……这才是周亭心中的婚姻！他希望周嘉平也拥有的，温热的，毛绒绒的，让人心安让人微笑的东西！
他愣愣地看着周嘉平，第一次觉得这人面目有些陌生了，他咽了下口水，问道：“哥，除了小安，你……你没有心仪的小姐吗？”
周嘉平不假思索地摇摇头。
“那以前呢？你也没有心仪过谁吗？”周亭又问。
周嘉平还是摇头，完了冲周亭挤眼睛：“怎么，我的小阿亭有意中人了，想让哥哥帮忙拿主意？是哪家姑娘——该不会是洋小姐吧？”
周亭摇头：“不是，我只是……”
“没关系，”周嘉平不在意地说，“虽说男人不可耽于情欲，要以事业为主，但有我在，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尽管去做。哥哥知道你不是会沉溺于享乐的人。”
这明明是一句大哥对幼弟极尽宠溺的宽慰话语，却听得周亭更冷了——耽于情欲、沉溺于享乐？在周嘉平眼中，周亭想跟他谈的，竟然只意味着这些吗？
周亭怔怔的，疑惑着是自己多了点什么，还是周嘉平少了点什么，为什么会出现这么大的不同，他想啊想，忘了对话还没结束，也忘了道谢，竟径直站起身，走了出去。
好在这失礼举动是对着自家大哥，周嘉平看着他傻愣愣的背影，也不生气，心里叹一声唉，笑着摇摇头，二十岁，看着是个样貌标志的好青年，实际上却还是个孩子呢，往后多提点他注意就是了。
他这样想时，全然忘记自己二十岁时，已经在军队摸爬滚打两年，不再会为了杀人做噩梦了，军装浸过的血比汗还重了，胸前别上第一枚功勋章了。
二十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