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腿上一阵凉意,她忽然注意到那装鱼的袋子破个角,滴滴答答的水渍在地板上延绵出一条线。
她忙旋开清洁机器人,一路弯腰推着它向外擦试着,擦到了门口时,门开了,她看见了西裤下一双皮鞋。
顿了一顿,一只手按在她的脑袋上揉了揉,y的语气里带着坏笑的意味:“好勤劳。”
他将清洁机器人推到一边,俯身抱了抱她,随即放开,将外套脱下来,衬衣背后已经让汗浸得透湿。
他开车开得很野,空轨上汽车破云而出,一路超车,赶在天黑到了家,回来时,夕阳洒在一片芦苇荡中,桐木立面的别墅泛出黄澄澄的颜色。
看到这一幕时,汽车的速度才缓缓降下来,他不疾不徐,满心欢喜,慢悠悠地地停在了别墅门口。
他将领带随意地摘下来丢在床上,换了身轻便的衣服:“第四个世界暂时稳定了。”
半晌没听见应答,他侧过头看了一眼外面,走廊上空荡荡的。
他下楼去,在厨房里看见苏倾忙碌的背影,女孩的脚踝纤细,灵巧地在橱柜前走来走去。他忽然瞥见她白皙的脖子后面有一小道血印,像是被猫爪狠狠挠了一道似的,他微微蹙眉:“苏倾?”
苏倾拿着锅铲,看着锅里的滚动的气泡发呆。遭遇强震动以后,她的听力有瞬时的受损,直到y抓住她的肩头,把她翻了个个儿面朝着他,她才意识到他在同她说话。
“这儿怎么了?”他小心地钻过她的辫子,触碰那道血痕,苏倾忽而感觉到了一阵刺痛,身体随之颤抖了一下。
女孩的鬓边的发丝微卷,被薄汗濡湿贴着,她的脸颊泛着淡淡的红,一双杏仁眼黑如点墨,怔怔地看着他。
走出无人超市门口的时候,她记得她打不开生鲜区的门,还触发了警报,随后被一道蓝光从头到脚地扫过,一束光阵大网似地从上头落下来,像是机械八爪鱼,将在她退后时,将她狠狠绊倒在了地上。
红色的光阵从她身上扫过,随后她感觉到机械臂死死卡住她的脖子,金属弯钩挖向她的后脖颈。她拼命挣扎着,弯钩冰冷地贴住她的皮肤,引得她一阵惊恐的战栗,猛地伸手“咔嚓”地扭断了掐她脖子的机械臂。
她将散落的电线从身上拍落下来,一骨碌爬起来向外跑去,翻过了生鲜区的栅栏门,想起她还没有拿她的鲫鱼,慌慌张张地回头去捡时,再次被一束从头顶落下的光阵困住了。
她被举起来狠狠摔在地上,滚了两圈,那片刻她有些眩晕,用力眨了眨眼睛,看见塑料袋里的小鱼也在晃动的水面下惊恐而寂静地乱撞着。
她没能发出声音,又一只机械臂卡住了她的脖子。
她想它们一定是弄错了。她经常来这家无人超市,已经来了十几年,从没有一次被这样对待,她想一定是系统出了故障,再次用力扭断了机械臂,拎起她的鱼翻过栅栏门,快速地逃出了无人超市。
在门口,她咬着下唇,“咔”地接回了自己脱臼的胳膊,擦了擦洇出的眼泪,在浑身剧痛中一瘸一拐地走回家里,每一步都像散架了一样疼痛,好在这些痛楚并不持久,走回家前慢慢地便消散了。
到了家门口时,她却蓦然停住,摸了摸后脖颈,y给她加的那一圈密封圈还在。
她突然想到,那个金属弯钩一直试图剖开着她的脖颈,是不是想要把这枚芯片挖出来?
“我不小心撞在超市的挂钩上。”她看了y一眼,轻轻慢慢地说。
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鸵鸟,把头埋进滚烫的沙子。莫名的胆怯击溃了她。那最好是一个噩梦,睁开眼睛,忘掉它就一切正常了。
小机器人从来有一说一,y紧绷的神色放松下来,将她从厨房拖出来,按在沙发上,去取外伤药箱:“怎么撞得这么狠?”
他给她擦了点碘酒,涂了药膏,因她的痛感还在,他的手都微微发抖,将涂出去的药膏刮了回来,感觉自己变得异常拙笨。
不过苏倾怀里抱着坐垫乖乖地坐着,一声也没吭。那伤痕距离她存放芯片的地方不过几厘米,他忽而有些后怕,摸了摸她的中央控制区,反倒引得她敏感地锁了一下脖子。
“给你把控制区外面再加固一下?”
他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多余,从她从实验舱诞生开始,这样好好地活了十多年,就像人懂得保护眼睛一样,她也懂得保护这枚芯片。
苏倾却点头:“好。”
“好。”他拍拍她的背,苏倾从沙发上站起来,“今天晚上帮你做。”
烧好的水已经调整成自动保温模式,苏倾感到压在她心上的石块消去了,她又变得快乐起来,
她将手伸进池子里搅了搅,将滑溜溜的惊恐躲避的小鱼捞出来,放在案板上。
这个时候,她听见y的电话声,他似乎有点发火了。
“你自己不能处理吗?同样的事情我教过你两遍。”
“就是因为处理不了才找你的嘛。”薇安委屈地抱怨,“学长,这个关头,你也不希望进度出什么问题吧?”
他的手搭着窗台栏杆,冷冷地看着外面的暮色,似乎极其不甘:“现在是我的法定假……”
y感觉自己的衣摆被人轻轻拽了拽,他转过头,苏倾笑着朝他摆了摆手,不知道是“没关系”还是“再见”。
“可我不是也没休假吗?这种意外也不是我能把控的。”薇安说,“帮帮我吧,学长。”
电话微微移开,他看着她。
苏倾又朝他摆了摆手,见他眉心还蹙着,她犹豫了一下,踮起脚尖轻轻亲了他的侧脸。
y在她脑袋上按了一把,停顿了片刻,绷着脸接回了电话,身上那股尖锐的戾气烟消云散:“等等吧,我稍后过去。”
第119章 小重山(二十一)
他挂了电话, 叹了口气, 在她腰上恨恨地轻掐了一下,苏倾一直笑着, 倒好像他是在挠痒痒。他背对她打领带,说话很快, 颇有些负气:“下次我可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半晌等不到回应, y回过头, 苏倾正在在专注地往他的电脑包里塞着一只包好的鱼子酱三明治。
他把她拽开, 把三明治塞进去, 用力拉上拉链, 随即把包背在身上,目不斜视地向前走去, 似乎在生闷气。
“嘿y,听说你在研究一个很棒的游戏。”小机器人一路追着他走,边走边回头同他说话,“虚拟现实对不对?构建一个世界是很庞大的工程, 背景和细节的推敲,需要很多人付出很大的工作量。”
她的声音柔软,一口气说了好长一段话, 他听出来这是在哄他, 板着脸瞧了她一眼,目光里却浮现了柔和的意味。
“这是y的第二个作品——第一个是‘浮岛’对不对,”她笑着,“预售额超两千万, 实际销售额三个月内过亿,官方网站上十万玩家的评分高达8.0,这说明y在游戏设计方面很有天赋,我很期待你第二个作品的完成。”
“你真的很期待吗?”他把手放在冰凉的门把手上。
苏倾用力点了点头。随后她说:“你还记不得国立中学的入学誓词?”
“国立中学?”y想了好长时间才从尘封的角落里把他年少时的入学誓词刨出来,“‘学习时刻苦学习……’”
苏倾飞快地接下去:“‘学习时刻苦学习,工作时努力工作,结婚后热爱家庭,人生的每一个阶段都圆满地度过。’”
“我总会在家等你的,我是最可调和的一部分。”她轻快地拍拍他的电脑包,“但我希望y人生的每一个阶段都不留下遗憾。”
y望着她,沉默了片刻。
他蓦然意识到,眼前这个不仅仅是他宠爱的小女朋友,他捧在掌心的人,同时也是陪伴他长大,给予他启蒙教育的、影响了他价值观的女性。
无数大部头躺在她的数据库里。她拥有取之不尽的可调阅的知识,但这个混沌的女孩却没能形成明晰的意识或尖锐的观点,她只是在混沌中依凭坦诚的赤子之心活着。她爱一切美的,好的,呵护着最简单朴素的生物节律,拥抱和深爱着她喜欢的每一个人,如此稚拙而顺理成章。
他俯身抱了抱苏倾,苏倾也抱住他。
“我现在给你加固芯片。”他将下巴搁在她肩膀上,闭了闭眼睛。
“不用。”苏倾揉了揉他的头发,“我这两天不会出门——在路上记得吃三明治,鱼子酱不能保存太久。”
他们在院落里告别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苏倾回到房子里去。她没有杀掉那两条小鲫鱼,而是在池子里放满了水,将它们养了起来。
“学长,你在想什么?”薇安立在y身旁,看着他一言不发地敲了二十分钟键盘,忍不住插了一句。
她的在校成绩很好,但学生作业和实际项目毕竟有不小的差距。一个被忽视的小错漏就让她在坐机器前调试了一天,偏她不信邪,除了找y决不肯求助于人,一直耗到现在,衣服没换,饭也没吃,垂头丧气,多少有些狼狈。
y边打代码边冷着脸道:“我在考虑这个项目做完,就接受联合政府实验室的邀请。”
“别呀。”薇安忙阻拦,她撩了一下那头保养得宜的长发,闷闷地说,“你以为到那边就不用加班了吗?把身体卖给国家,那就由不得你自己说了算,甚至还不如游戏部。”
她想起y父母的事情,明白他在开玩笑,心下稍安:“那边的实验都是碎片化的,什么有用做什么;我们不一样,我们可是新世界的创造者,是上帝,是主宰。”
她的语气里含着难掩的骄傲。
y漫不经心地听着,看了一遍她的成果,那是个初学者非常容易犯的错误,最容易出现这个问题的就是自视甚高、习惯自我探索、不重视好习惯的编程爱好者,包括当时的他。
当时,苏倾用一百关的兵人游戏机,才帮他在年少时期永远地记住了这个教训。
他点点屏幕:“记得这个问题我给你讲过两遍。”
薇安脸上十分窘迫,她咬着牙说:“我……真的不记得了,请再指点我一遍。”
y冷笑了一声,向后靠在办公椅背上,端起桌上的咖啡喝了一口:“不想指点。”
薇安知道他在犯浑。
可是他耍脾气的模样和平时又不一样,就像潘多拉魔盒,不知道触碰哪个机关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她一点也不生气,甚至隐隐觉得有些新奇——这比漠视她、不理她鲜活得多。
y从不像那些精致的绅士,他毫不避讳地像喝中药一样灌完了一杯咖啡,椅子吱地向前一拉:“我最后给你讲一遍……”
当他回头发现薇正看着他的脸发呆时,忍不住叩了叩桌子:“不听可以走了。”
薇安捋了一下滑落到脸侧的长发,那双漂亮的眼睛不太自在地眨了眨:“听。”
夜色静静地流淌,办公室的空调仍在运转,冷气弥漫,空气中只键盘的接触声,
薇安办公室的门敞开着,y在隔壁加班写补丁,有时会过来,从背后看看她的运行情况,遇到错误就指出来,没什么问题就悄无声息地走开。
她挺直脊背,困意全无,觉得连这通宵工作的夜晚也变得格外有纪念意义。
接近凌晨四点时,百叶窗外曦光初现。一杯纸杯装咖啡放在她的办公桌上。
薇安讶异地回过头去,y立在她的椅子背后,单手扶着她的椅背,一边灌咖啡一边扫视她的屏幕。
“差不多了,收尾吧。”他仰头喝完最后一口,薇安比他想象中更负责一些,无论如何他对一个高效率的组员还算满意。
薇安关闭设备,捧着咖啡默了一会儿,竟然扭过头,顶着那一脸花了的妆面,真诚地对他说:“学长,我觉得你还是挺负责任的。”
y垂着眼晃着空杯:“谁是你学长?”
薇安的心情很好,明艳的笑容绽放在她的脸上,并不在意受到冷遇:“马上就是验收会议了,到时我爸爸会参加。”
她停了停,看向了他,眼里因期许而微微闪着光泽:“到时候,我有个消息要告诉你。”
凌晨的电视节目很少,午夜新闻滚动播放着:“自十一月起,十年前投放的尽百台sp机器人已有百分之八十召回入库,但仍有少数下落不明。”
苏倾洗过澡,坐在沙发上给清洁机器人灌消毒剂,无意间抬起头来。
客厅里甚至没有开灯,嵌入式电视的幽幽蓝光闪烁在她苍白的脸上,她看到屏幕上出现了旋转的摄像头,以及那天她在超市见到的机械臂和金属弯钩。
“各区致力于通过更严格的身份识别技术追踪sp机器人及其他高仿机器人,对不配合搜查的机器人进行强制销毁。”
屏幕切了四个监控录像视角,冰冷的技术弯钩狠狠插进正在走路的男人或女人的胸口或大腿,但并没有血冒出。
什么东西被取出他们的身体,随后他们停止了挣扎,他们的头盖骨被掀开,皮肤像包装纸一样被揭下,剩余的金属骨骼像是铁皮易拉罐,被巨大的机械臂拍扁压平,反投收入仓库内。
粘稠的消毒剂从她指尖溢出来,混杂着刺鼻的果香,她抽出纸巾擦了擦,怔怔地盯着屏幕。
“sp机器可能的感情觉醒,已经造成了严重的社会后果。例如,东北区一名病危老人坚持要将遗产留给机器人。”
“我母亲有阿兹海默症!”老人的儿子气愤地控诉着,“我们的工作很忙,为了让他得到更好的照顾,我们订购了sp机器人照顾他,但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后果,现在我妈妈认为那台机器是他的儿子,见到我就用果酱瓶打我。”